江遠(yuǎn)山放下我的箱子,微笑著欠身:“晚餐七點開始,在一樓餐廳。請好好休息?!彼D(zhuǎn)身離開,腳步很輕。門輕輕合上,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那令人窒息的沉寂。窗外,天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沉下去,山的輪廓變成巨大而沉默的剪影,壓迫著這棟孤零零的建筑。我走到窗邊,再次掏出手機。屏幕顯示著三個冰冷的字眼:無服務(wù)。
晚餐的餐廳同樣高挑而昏暗,一張長條形的沉重木桌占據(jù)了中央位置,上面鋪著潔白的桌布,擺放著锃亮的銀質(zhì)餐具。幾盞吊燈從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光線昏黃,勉強照亮桌面,卻讓周圍的空間陷入更深的陰影里。空氣里彌漫著食物溫?zé)岬南銡狻救獾挠椭?、燉菜的濃郁氣息——但這本該令人安心的味道,此刻卻混合著木頭、灰塵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感,形成一種奇特而令人隱隱不安的氛圍。
長桌邊已經(jīng)坐了六個人。江遠(yuǎn)山坐在主位,臉上依舊是那副仿佛用模具刻出來的溫和微笑。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像在清點物品。
我挑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對面是一個油膩的胖男人,穿著緊繃的昂貴襯衫,粗壯的手指上套著碩大的金戒指,正不耐煩地用指節(jié)叩擊著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他旁邊是個妝容精致的年輕女人,一頭栗色卷發(fā)打理得一絲不茍,眼神卻有些飄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擺弄著餐巾的邊緣。再過去是個穿著工裝外套、面容愁苦的中年男人,他佝僂著背,眼神躲閃,幾乎不敢與任何人對視。然后是程倩——我多年的好友,她看到我,眼中立刻亮起熟悉的光芒,隔著桌子對我做了個無奈又帶著點安慰的鬼臉。她旁邊坐著一個穿著休閑西裝的男人,氣質(zhì)沉穩(wěn),正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在座的每一個人。最末位是個穿著棉布長裙、氣質(zhì)溫婉的女人,她微微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一串小巧的木質(zhì)念珠。
沒人說話。長桌上只有餐具偶爾碰撞的細(xì)微脆響,以及那個胖男人越來越響的、帶著明顯煩躁的叩桌聲。沉默像一層沉重的陰影,覆蓋在每個人身上,隔絕了交流的可能。只有江遠(yuǎn)山,依舊維持著他那令人不適的平靜。
“咳,”胖男人終于忍不住,粗聲粗氣地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我說老板,你這地方夠偏的?。∈謾C一點信號都沒有!我公司那邊還一堆事等著處理呢!”他叫王宏達(dá),做建材生意的。
江遠(yuǎn)山微微頷首,笑容不變:“王老板見諒。山高林密,信號確實難以覆蓋。這‘忘憂’二字,便是隔絕外界的紛擾,讓諸位得以真正地……沉靜下來,傾聽內(nèi)心的聲音?!彼哪抗庖庥兴傅貟哌^眾人,“有時,太過便捷的聯(lián)系,反而是一種沉重的枷鎖,讓人無法看清真正的自我,也無法……面對過去的塵埃,不是嗎?”
他這番話說得緩慢而清晰,每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潭中。王宏達(dá)似乎被噎了一下,臉上橫肉抽動,重重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其他人則更加沉默,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緊繃感。程倩在對面偷偷朝我投來一個詢問的眼神,我微微搖頭,示意自己也不明白這老板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晚餐在這種壓抑的沉默中緩慢進行。食物很豐盛,烹調(diào)得也算用心,但吃在嘴里,卻味同嚼蠟。每個人的心思顯然都不在食物上。那個工裝男人——他叫李衛(wèi)國,自我介紹時聲音細(xì)若蚊吶,只說自己是個普通工人——幾乎沒怎么動面前的菜,只是低著頭,肩膀微微發(fā)抖。那個氣質(zhì)沉穩(wěn)的男人,名叫周哲,偶爾會禮貌性地和旁邊的溫婉女子交談幾句,話題也僅限于天氣和食物。溫婉女子叫蘇婉,說話輕聲細(xì)語,臉上帶著淡淡的憂愁。至于那個妝容精致的女人,孫莉莉,則一直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時不時飄向窗外那片深沉的黑暗。
就在晚餐接近尾聲,傭人開始撤下主菜餐盤時,餐廳頂部的幾盞吊燈突然毫無征兆地閃了幾下,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緊接著,“啪”的一聲脆響,整個餐廳瞬間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啊!”孫莉莉短促地驚叫了一聲。
“搞什么鬼?!”王宏達(dá)的怒罵聲立刻響起,“停電了?這什么破地方!”
“請各位稍安勿躁?!苯h(yuǎn)山的聲音在一片混亂的黑暗中響起,異常清晰和平靜,甚至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愉悅,“大概是山里的線路有些小問題,很快會恢復(fù)?!?/p>
幾秒鐘后,一點微弱的光亮了起來。是江遠(yuǎn)山點燃了一根粗大的白色蠟燭。燭光跳躍著,將他半邊臉映照得明暗不定,那溫和的笑容在搖曳的光影下,顯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詭異。他捧著燭臺,那副慣常的溫和面具在光影下,第一次顯露出其下冰冷的、非人的質(zhì)地。
“看來,恢復(fù)需要一點時間?!苯h(yuǎn)山的聲音在寂靜中流淌,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各位難得齊聚一堂,遠(yuǎn)離俗世喧囂。長夜漫漫,不如……我們來玩?zhèn)€小游戲如何?”
沒人響應(yīng)。黑暗和燭光營造出的氛圍太過詭譎。王宏達(dá)粗重地喘著氣,孫莉莉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李衛(wèi)國縮在椅子里。
江遠(yuǎn)山繼續(xù)說著“一個……關(guān)于‘審判’的游戲,一個能讓我們直面內(nèi)心,照亮彼此靈魂角落的游戲。很簡單,也很公平。”
他微微前傾身體,燭光將他的身影投在長長的餐桌上,像一個巨大的、即將吞噬一切的陰影。
“規(guī)則是:在座的每一位,都請?zhí)拐\地說出自己心底埋藏最深、最不愿為人所知的那件事——那個讓你在午夜夢回時,冷汗涔涔的罪孽。那個一旦曝光,足以摧毀你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的秘密?!彼穆曇舻统料聛恚瑤е环N催眠般的魔力,“由大家來評判,這份罪孽,是否值得……寬恕。”
“放屁!”王宏達(dá)猛地一拍桌子,杯盤震得叮當(dāng)作響,“老子花錢是來散心的,不是來聽你搞這些神神叨叨的破玩意兒!什么罪孽?老子行得正坐得直!”他滿臉漲紅,額角青筋暴起,粗大的金戒指在燭光下閃著暴躁的光。
江遠(yuǎn)山臉上的笑容紋絲未動,甚至連燭火都沒有因為他那聲咆哮而晃動一下。他只是平靜地看著王宏達(dá),那目光像是穿透了他暴怒的表象?!巴趵习搴伪貏优??游戲而已。況且,真正的安寧,不正是在徹底卸下所有偽裝和重負(fù)之后才能獲得的嗎?您……難道就不曾渴望過真正的解脫?”他微微拖長了“解脫”二字的尾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蠱惑。
王宏達(dá)像是被那目光和話語刺了一下,臉上的怒容僵住,眼神飛快地掠過一絲驚疑不定的恐慌。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最終卻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煩躁地別過臉去,不再看江遠(yuǎn)山,也避開了所有人探究的目光。餐廳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燭火燃燒時細(xì)微的噼啪聲和窗外的風(fēng)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