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地,扯著長安城鉛灰色的天幕,發(fā)出凄厲的嗚咽。碎雪被風裹挾著,如同冰冷的砂礫,劈頭蓋臉地砸在行人瑟縮的肩頭。時近年關,往日的朱雀大街該是車馬喧囂、冠蓋如云,此刻卻只剩下凍僵的沉寂。幾只寒鴉縮著脖子,蹲在光禿禿的槐樹枝頭,啞著嗓子叫了幾聲,更添幾分蕭索。
巍峨的相府朱門緊閉,隔絕了門外的酷寒,也隔絕了門內即將上演的風暴。沉重的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冗長而滯澀的呻吟,兩扇門扉緩緩洞開。府內暖閣的融融暖意,裹挾著熏爐里沉水香的氣息,猛地撲了出來,在門口撞上冰冷的雪風,瞬間化作一片迷蒙的白霧。
白霧散開處,一個纖細的身影被粗暴地推了出來。
是蘇玉釧。
她踉蹌幾步,單薄的月白色云錦春衫被風猛地灌滿,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不堪一擊的輪廓。腳下冰冷濕滑的積雪讓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猛地抬起頭,發(fā)髻早已在掙扎中散亂,幾縷青絲被冷汗和融雪黏在光潔的額角,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雙眼睛,深得像是古井寒潭,映著漫天風雪,也映著門內那些居高臨下的、冰冷的面孔。
“孽障!”一聲沉雷般的怒喝從門內滾出,炸響在空曠的府門前。蘇相國,蘇玉釧的父親,紫袍玉帶,立于高階之上,須發(fā)皆張,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雷霆震怒與一種被忤逆的痛心疾首,“我蘇家累世清名,簪纓門第,豈容你這等不忠不孝、不顧廉恥之人玷污!為了一個武夫,竟敢違逆父命,頂撞尊長,將我蘇氏門風置于何地!”
他身旁,站著蘇玉釧的嫡母王氏和嫡姐蘇瑾瑜。王氏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覆著一層厚厚的寒霜,嘴角緊抿,看向蘇玉釧的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棄與快意。蘇瑾瑜則微微側著身子,半掩在母親身后,只露出一雙秋水般的眸子,此刻那眸子里盛滿了驚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她輕輕拽著母親的衣袖,似想勸阻,又終究不敢。
“父親!”蘇玉釧的聲音被寒風撕扯得有些破碎,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女兒與寒崢,兩心相許,天地可鑒!他并非武夫莽漢,他……”
“住口!”蘇相國厲聲打斷,胸膛劇烈起伏,手指顫抖地指向門外茫茫風雪,“休要再提那個李寒崢!一個邊軍小卒,也配肖想我相府嫡女?他如今生死不明,你竟還執(zhí)迷不悟!今日,我蘇府沒有你這等不知廉恥的女兒!滾!給我滾出相府!是死是活,再與蘇家無半點干系!”
“父親!”蘇瑾瑜終于忍不住,帶著哭腔低喚一聲,卻被王氏用力捏住了手腕,生生將后面的話掐斷。
蘇玉釧的目光緩緩掃過父親鐵青的臉,嫡母刻薄的眼,嫡姐欲言又止的唇。那目光里沒有祈求,沒有淚水,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沉寂之下,是某種堅硬的東西在碎裂、在重塑。她忽然覺得這金碧輝煌、暖香襲人的相府,比門外呼嘯的風雪更加刺骨。
她站直了身體,脊梁挺得筆直,仿佛一株在暴雪中不肯折腰的瘦竹。然后,她做了一個令所有人驚愕的動作。
素手抬起,沒有絲毫猶豫,猛地探向發(fā)髻!
那只手,曾經(jīng)只拈過繡花針、撫過琴弦、捧過書卷,此刻卻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狠狠抓住了發(fā)髻中那支光華流轉、象征著相府嫡女身份的金鑲玉點翠步搖!冰冷的金屬和堅硬的玉石硌著掌心,也硌著心臟。
“嗤啦——”
一聲裂帛般的銳響,在死寂的雪地里顯得格外驚心。
精心梳理的如云烏發(fā)驟然失去束縛,瀑布般傾瀉而下,瞬間鋪滿了她單薄的肩背。那支價值連城的步搖被她死死攥在手中,尖銳的簪尾刺破了掌心細膩的肌膚,一滴殷紅的血珠迅速滲出,滾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砸出一個小小的、刺目的紅點,旋即被飄落的雪花覆蓋。
“女兒之身,發(fā)膚受之父母。”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冰凌砸在青石板上,“今日,女兒自斷此發(fā),自毀此簪!”
她猛地抬手,將那支染血的步搖狠狠擲向門內!金玉撞擊在冰冷堅硬的石階上,發(fā)出清脆又沉悶的碎裂聲響。鑲嵌的翡翠崩裂開來,翠色的碎屑與金絲、玉片飛濺,滾落在階前厚厚的積雪里,璀璨的光華瞬間被骯臟的泥雪吞噬,如同一個被摔碎的幻夢。
“自今日起,蘇玉釧——”她一字一頓,目光如淬火的利刃,掃過高階上那些或驚怒、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面孔,最后定格在父親難以置信的瞳孔里,“與長安蘇氏,恩斷義絕!”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將那口翻騰的氣血壓了回去。唇瓣被咬破,鮮血無聲地滲出,在蒼白的唇上蜿蜒出一道驚心動魄的暗紅。
寒風卷著更大的雪片,呼嘯著灌進她敞開的衣襟,冰冷刺骨。那身月白色的云錦春衫,在相府暖閣里是矜貴的象征,此刻暴露在冰天雪地中,薄得像紙,透出底下肌膚的青色。
她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轉過身。散亂的長發(fā)在狂風中凌亂飛舞,如同黑色的火焰。她挺直了那過分單薄的脊背,赤著雙腳,一步,一步,踏入了門外深可及踝的冰冷積雪之中。
雪,冰冷刺骨,瞬間吞噬了她的腳踝,針扎似的寒意順著腳心直沖天靈蓋,激得她渾身每一寸骨頭都在打顫。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尖上,留下一個深深淺淺、歪歪斜斜的腳印,旋即又被風雪迅速填埋。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靜。朱紅的大門在她踏入風雪的那一剎,便發(fā)出了沉重的悶響,轟然關閉。那聲音隔絕了所有的暖意,也隔絕了那個她生活了十七年的世界。最后一絲光線消失,只有漫天風雪無情地拍打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