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觀后山的院落,漸漸有了生氣,一種奇異而靜謐的生氣。
阿澈的存在,如同投入靜水的一枚琉璃石子,蕩開無聲的漣漪。他起初只在夜間出現(xiàn),像一縷月光凝聚的幽魂,無聲無息地在院中飄蕩。白日里,那口沉重的石棺便是他唯一的歸處,仿佛只有那冰冷的黑暗才能給予他虛幻的安全感。
玄清對此并無異議。他白日多在觀中清修、講經(jīng)、處理觀務(wù),入夜方回這僻靜小院。他依舊話少,神情也多是那副山巔積雪般的疏淡。只是,院中漸漸多了一些東西。
石案上,常備著一只青玉小瓶,瓶口敞開,散逸著那清冽冷香的藥氣,滋養(yǎng)著阿澈日漸凝實的魂體。
案角多了一碟素凈的白瓷碟,盛著幾枚飽滿的、沾染著晨露的鮮果,并非供奉鬼神的三牲,更像是隨手擱置的待客之物。
起初幾日,阿澈只是遠遠看著,不敢靠近。直到某一夜,玄清離開石案后,一枚紅潤的果子被“遺忘”在了離石棺較近的石墩上。
阿澈猶豫了許久,才怯怯地飄過去,虛幻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那冰涼的果皮,最終,小心翼翼地捧了起來。
他并沒有吃,只是珍重地捧著,感受著那真實的、鮮活的觸感和清香,蒼白透明的臉上,第一次浮現(xiàn)出一絲極其細微的、孩子般的滿足。
玄清在廊下執(zhí)卷夜讀,眼角余光瞥見這一幕,翻動書頁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只是第二日,石墩上便多了一小碟精致的桂花糖糕。
試探性的靠近在無聲中發(fā)生。玄清打坐調(diào)息時,阿澈會遠遠地坐在老梅樹的虬枝上,抱著膝蓋,安靜地看著。
有時玄清在石案前畫符,朱砂筆走龍蛇,符紙靈光流轉(zhuǎn),阿澈會忍不住飄近一些,好奇又畏懼地注視著那蘊含強大力量的神秘紋路。
一次,玄清畫完一道鎮(zhèn)魂符,符紙上的靈光尚未完全斂去,他并未收起,只隨意置于案上,便起身去取水。
阿澈的目光被那靈光吸引,小心翼翼地湊到案前,伸出手指,想碰觸一下那光芒。
“此符烈性,非汝可近?!?/p>
清冷的聲音自身后響起,驚得阿澈猛地縮回手,魂體一陣波動,幾乎要潰散開去。他慌忙轉(zhuǎn)身,只見玄清不知何時已回到廊下,手中端著青瓷茶盞,目光平靜地看著他。
阿澈羞愧地低下頭,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像個做錯事被當場抓到的孩子。
玄清緩步走到案前,拿起那道鎮(zhèn)魂符,指尖微動,符紙化作點點金芒消散。他轉(zhuǎn)而提筆,蘸了清水,在案上平滑的青石表面勾勒起來。筆跡清雋,水痕在月光下微微發(fā)亮。畫的是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寥寥數(shù)筆,卻已見風骨。
“這個,”玄清放下筆,目光投向阿澈,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可碰。”
阿澈怔怔地看著石案上那枝水繪的梅花,又看看玄清。月光落在他清澈的眼眸里,漾開一絲微光。他遲疑著,伸出依舊有些虛幻的手指,指尖輕輕觸碰到那濕潤冰涼的線條。
一股極細微的、帶著對方指尖溫度的暖意,順著水痕傳遞過來。他小心翼翼地沿著那水繪的枝干滑動,感受著那溫潤的觸感在指尖蔓延,一直暖到心底深處。
他抬起頭,望向玄清,蒼白的唇角,第一次向上彎起一個極其清淺、卻無比真實的弧度,如月下初綻的優(yōu)曇。
玄清看著他唇邊那抹淺笑,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輕地動了一下。他別開視線,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淡淡道:“明日教你畫?!?/p>
從那夜起,石案上常備著清水和一支細軟的筆。
玄清講經(jīng)論道、畫符布陣的時間少了,執(zhí)筆教阿澈畫梅的時間多了。
他立于案前,阿澈便飄在他身側(cè),虛握著那支筆。玄清的手覆上來,帶著溫熱的體溫和不容置疑的力道,牽引著那虛幻的手在紙上、在石上移動。
一筆一劃,勾勒枝干,點染花瓣。清冷的梅香藥氣與玄清身上淡淡的檀香氣息混合,縈繞在阿澈鼻端。玄清低沉平緩的講解聲在耳畔響起,氣息拂過阿澈虛幻的鬢角,帶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
“此處需頓,藏鋒?!?/p>
“花苞未綻,氣含其中。”
阿澈學得專注,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倚向那溫熱的源頭。玄清的手臂穩(wěn)穩(wěn)地支撐著他,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都透過薄薄的衣衫傳遞過來,堅實而令人心安。
阿澈偶爾抬眼看玄清專注的側(cè)臉,月光或晨曦勾勒著他清俊的輪廓,那平素疏離的眉眼,在教導他時,竟也顯出一種奇異的柔和。阿澈心中那初生的暖流便悄然壯大,將長久以來的驚惶與冰冷一點點融化。
有時畫得累了,玄清會靠在廊下的竹榻上小憩。阿澈便不再飄蕩,而是安靜地蜷坐在榻邊的青石板上,抱著膝蓋,像只溫順守護主人的小獸。
他不再畏懼月光,反而會仰起頭,讓清輝灑滿他逐漸凝實、不再過分透明的臉龐。
他看著玄清沉睡時微微蹙起的眉心,指尖猶豫著,隔空輕輕拂過那蹙起的痕跡,仿佛想替他撫平什么無形的煩憂。
夜風拂過竹林,沙沙作響,帶著蓮池濕潤的水汽。這聲音不再凄厲,反而成了安眠的絮語。
院落里的老梅樹在無人催促的時光里,悄然結(jié)滿了細小的花苞。
某一日清晨,玄清推開房門,便見阿澈懸浮在梅樹下,正小心翼翼地觸碰著一枚初綻的、潔白如玉的花苞。
陽光透過薄薄的花瓣,映得他專注的側(cè)臉也帶上了一層柔光。
他聽到開門聲,倏然回頭,臉上帶著被撞見的羞赧,隨即又綻放出一個清淺歡喜的笑容,指著那花苞,無聲地示意玄清去看。
玄清的目光掃過那初綻的寒梅,最終落在阿澈明媚的笑靨上。
他負手而立,天青色的道袍在晨風中微微拂動,片刻,只輕輕頷首,道了一句:“嗯,開了?!?/p>
語氣平淡依舊。然而無人看見的袖底,他負在身后的手指,卻無聲地、緩緩收緊了。
那冰封的深潭之下,暖流暗涌,悄然融化著萬載玄冰。
玉清觀后山的院落,時光如蓮池靜水般流淌,悄然無聲,卻已沉淀下許多重量。
阿澈的魂體在玄清刻意調(diào)制的藥氣與道觀清靈之氣的滋養(yǎng)下,日益凝實。
他不再如初時那般脆弱得仿佛隨時會散去的晨霧,行動間多了幾分實在感,只是觸碰實物時,指尖依舊會傳來輕微的穿透感,提醒著他非人的本質(zhì)。
他依舊畏光,正午的驕陽于他仍是難以承受的酷刑,但晨曦與夕照的溫柔,他已能坦然沐浴其中。
玄清依舊寡言,行事卻愈發(fā)不同。
他不再將那些滋養(yǎng)魂元的靈藥置于青玉瓶中任其逸散,而是親手調(diào)制成清露,置于白瓷小盞內(nèi),遞到阿澈面前。
目光交匯,無需言語,阿澈便會接過,小口啜飲。
那清冽微苦的液體滑入喉中,化作絲絲暖意流遍魂體,他抬眼看著玄清,眼中是純粹的依賴與感激,唇邊漾開溫軟的笑意。
玄清的目光落在那笑意上,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波動,似石子投入,漾開微瀾,隨即又歸于平靜,只淡淡轉(zhuǎn)開視線。
然而平靜之下,暗流涌動。
玄清身為玉清觀主,道法精深,聲名遠播,常需下山為人消災解難、祛除邪祟。
每一次下山前,他都會在院中布下層層禁制,金光流轉(zhuǎn)的符箓隱于竹影石隙之間,將小小的院落守護得固若金湯。
“莫離此院?!?臨行前,他總會對送至院門處的阿澈如此叮囑,語氣是慣常的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目光掃過阿澈溫順點頭的模樣,那眼底深處,似乎藏著一絲難以捕捉的審視,仿佛在確認什么。
阿澈總是乖巧地應下。
他畏懼院外陌生的氣息,更畏懼玄清不在時那無邊無際的空寂。
玄清不在的時日,他便安靜地守在院中,或臨摹石案上玄清留下的字帖,或倚著老梅樹看錦鯉在蓮葉下游弋,或只是蜷坐在廊下,望著院門的方向出神。
院落的禁制隔絕了外界,也隔絕了風雨,只留下一種被精心呵護的安寧。
阿澈心中那名為依賴的藤蔓,便在這安寧中悄然滋長,纏繞上他整個魂靈。
變故發(fā)生在一個暴雨將至的午后。
玄清已離觀三日,天際烏云翻滾,沉甸甸地壓著山頭,悶雷在云層深處滾動,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
院中禁制的金光在晦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暗淡。
忽地,一陣凄厲刺耳的貓叫聲撕裂了院落的寧靜!
那叫聲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痛苦和邪異,仿佛來自九幽地獄。
緊接著,一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混合著暴戾的陰邪煞氣,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從院墻外沖擊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