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府,松鶴堂。
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
老太爺謝蘊端坐上首,須發(fā)皆白,臉色鐵青,手中拄著的紫檀木拐杖重重頓在地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下首,謝臨風(fēng)垂首站著,他的母親——謝家主母蘇氏,正拿著帕子抹淚,
“父親!您要明鑒啊!風(fēng)兒年輕氣盛,是有些沖動,可那溫家小姐也太過分了!不過是個病秧子,仗著家世好,就敢在公主府、在皇后娘娘面前如此下風(fēng)兒的臉面!這還沒過門呢,就這般囂張跋扈,日后還了得?我看這門親事,退了也罷!我們風(fēng)兒這般品貌,便是尚公主也配得!”
謝臨風(fēng)的祖母,老封君也在一旁幫腔:“就是!那溫瓊?cè)A看著就是個福薄命淺的,風(fēng)吹吹就倒的樣子,怎么為我們謝家開枝散葉?風(fēng)兒不過是護(hù)著個可憐人,她倒好,直接舞到皇后面前去了!這不是存心要毀了我們風(fēng)兒的前程嗎?”
坐在一旁的謝丞相謝長霖眉頭緊鎖,幾次想開口,都被妻子蘇氏用眼神死死攔住。
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目光掃過站在角落陰影里、一臉事不關(guān)己、甚至還帶著點看戲笑意的庶長子謝臨淵。
“還有你!”老太爺謝蘊的怒火終于找到了另一個宣泄口,鷹隼般的目光狠狠釘在謝臨淵身上,“你這個孽障!今日在公主府,你弟弟被人當(dāng)眾羞辱,你不思維護(hù)家族顏面,反而火上澆油,當(dāng)眾調(diào)戲那溫瓊?cè)A!謝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謝臨淵懶洋洋地掏了掏耳朵,仿佛沒聽見那震耳的怒斥,反而笑嘻嘻道:“祖父這話說的,孫兒冤枉啊。孫兒不過是看溫小姐受了委屈,想安慰安慰她,順便給自己討個媳婦兒嘛。您老不是總嫌孫兒不務(wù)正業(yè),給謝家丟人嗎?反正二弟也不喜歡,孫兒要是能把宣和王府的掌上明珠娶回來,這不是天大的功勞?”
“你——混賬東西!”謝蘊氣得渾身發(fā)抖,抓起桌上的茶杯就砸了過去!
茶杯擦著謝臨淵的額角飛過,“砰”地砸碎在柱子上。謝臨淵躲都沒躲,額角被濺起的碎片劃開一道淺淺的血痕。他抬手抹去血珠,看著指尖那抹殷紅,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眼底卻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逆子!逆子!”謝蘊氣得直喘粗氣,“來人!請家法!給我打死這個不知廉恥、敗壞門風(fēng)的孽障!”
沉重的藤杖很快被請來。兩名健壯的家丁上前按住謝臨淵。
“父親!”謝長霖終于忍不住出聲。
“閉嘴!”謝淵厲喝,“今日誰再敢求情,一并打!”
蘇氏和老封君眼中閃過一絲快意,冷眼旁觀。
藤杖帶著風(fēng)聲重重落下,擊打在皮肉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謝臨淵被按跪在地上,緊咬著牙關(guān),一聲不吭。月白色的錦袍很快被血色浸透,額角冷汗涔涔,那張妖孽般的臉因疼痛而扭曲,嘴角卻始終噙著一抹嘲諷的弧度。
二十杖打完,謝臨淵幾乎是被家丁拖出去的。謝蘊猶不解氣,指著謝長霖:“看看你生的好兒子!一個兩個,都是來討債的!”說完,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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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臨淵的院子在謝府最偏僻的西角,名曰“聽竹軒”,名字風(fēng)雅,卻透著蕭索。院內(nèi)青苔斑駁,幾竿瘦竹在夜風(fēng)中發(fā)出沙沙的輕響,更顯寂寥。
一個頭發(fā)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婦人早已等在門口,正是從小將謝臨淵帶大的奶娘趙嬤嬤。
她不會說話,此刻看著被兩個小廝半扶半架回來的謝臨淵,以及他背上洇出的刺目血跡,渾濁的老眼里瞬間涌上淚水,急得連連比劃,喉嚨里發(fā)出焦急的“啊啊”聲。
“嬤嬤…別擔(dān)心…”謝臨淵臉色慘白如紙,額角冷汗淋漓,卻還強(qiáng)撐著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容,聲音沙啞。
趙嬤嬤眼淚掉得更兇,手忙腳亂地比劃著,示意他快進(jìn)屋,又指著自己準(zhǔn)備好的傷藥和熱水。
兩個小廝將謝臨淵小心地扶趴在床上便退下了。趙嬤嬤立刻上前,取出早已備好的傷藥,小心翼翼地替他上藥。她的動作嫻熟輕柔,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
謝臨淵閉著眼,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牙關(guān)緊咬,忍受著藥粉刺激傷口帶來的劇痛,身體卻放松下來,任由這位如同母親般的老人照料。
謝臨淵趴在榻上,任由她擺弄,嘴里還調(diào)侃道:“嬤嬤的手藝越來越好了,這藥抹上去,一點兒都不疼?!?/p>
趙嬤嬤瞪了他一眼,手上力道故意加重。
“哎喲!“謝臨淵夸張地叫了一聲,“嬤嬤,您這是要謀殺親兒???“
趙嬤嬤被他逗笑,又比劃了幾下,意思是在罵他不省心。
謝臨淵忍不住抽了口氣,身體無意識地動了一下,手肘不小心撞到了床邊小幾上放著的藥碗。
眼看那盛滿褐色藥汁的碗就要摔落在地,一只布滿皺紋卻異常穩(wěn)當(dāng)?shù)氖珠W電般探出,穩(wěn)穩(wěn)地將碗接住,藥汁一滴未灑!
這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絕非尋常老婦人能有!
謝臨淵卻像是習(xí)以為常,只懶懶地掀開眼皮瞥了一眼,又趴了回去。
趙嬤嬤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比劃著讓他老實點,趕緊把藥喝了。
她將藥碗遞到謝臨淵嘴邊,看著他皺著眉一飲而盡,臉上才露出一絲心疼又無奈的笑容。
她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又指了指外面,示意他好好休息,自己就在外面守著。
趙嬤嬤是當(dāng)年跟著謝長霖和襁褓中的謝臨淵一起回到謝府的。
她是謝臨淵生母的貼身侍女,因天生啞疾,又目不識丁,無論謝家如何旁敲側(cè)擊、威逼利誘,都無法從她這里探知半點關(guān)于謝臨淵生母的信息。
久而久之,謝家便也放棄了,只當(dāng)她是謝臨淵身邊一個無足輕重的老仆。
趙嬤嬤端著空藥碗,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小心地帶上了房門。
屋內(nèi)只剩下謝臨淵一人。他臉上的痛苦和脆弱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靜。
燭火在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里跳躍,映出幾分銳利和疲憊。
“出來吧?!彼麑χ占诺姆块g低聲開口。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床前,單膝跪地。
“主上?!蹦暗穆曇舻统翢o波,“事情已處理妥當(dāng)。只是......要不要盯著溫家小姐那邊?”
謝臨淵閉著眼,輕輕“嗯”了一聲。
聽到“溫小姐”三個字,謝臨淵緊閉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片刻沉默后。
“不必?!敝x臨淵緩緩睜開眼,那雙妖異的桃花眼里再無半分玩世不恭,只剩下深潭般的幽暗和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
他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令人心悸的弧度,聲音輕得像夜風(fēng)拂過竹葉:
“我自己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