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顧凌,顧此失彼的“顧”,凌云志的“凌”。
我的世界早已褪色,被謊言硬生生抽干了所有鮮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白。
又或許是我的人間本就是孤獨所包裹的,直到后來被謊言所沾染,最后褪去了它的顏色一一這里沒有色彩,沒有溫度,只有無盡的孤獨和沉默。
我從小到大寄居在伯父家,像一個無聲的幽靈,游蕩在他們的世界邊緣。
他們?yōu)槭裁词樟粑??這并不重要,陌生人的心思本就不值得探究。
我的父母?他們的記憶早已在時光的長河中泡爛,只剩下模糊的輪廓。
偶爾我會幻想他們曾將我高高舉起,讓我去看那絢爛的煙火,但那又如何?遲來的雨救不了枯萎的春天,有些空缺,比如童年,注定是填不滿的黑洞。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連他們本身,可能都是某人精心編織的騙局,一個我識破得太晚的騙局。
伯父和伯母說話總是軟綿綿的,從不責罵,卻也從不靠近。
堂哥顧云聽是活在光里的人,優(yōu)秀、人緣好,偶爾施舍的關(guān)心,或許只是他不懂如何與我相處。
我們同住屋檐下,卻像兩條冰冷的平行線,從未有過真正的交集。
“在學(xué)校怎么樣?”伯父偶爾會問。
“還行?!蔽铱偸沁@樣回答。
對話便戛然而止。
我習(xí)慣了透明,像客廳那盆曬不到太陽的萬年青——可惜植物不能自己逃離。
校園里亦是如此。
老師的點名會遲疑,借橡皮的手會繞過我的課桌。
體育課分組,我總是被剩下的那個。角落里的蒲公英,或許才是我的同類。
幸好,我還有三座堡壘:看小說、編故事、畫畫。
它們是我唯一的避難所。
小說里的深海古堡、瘋狂低語,比乏味的課堂迷人百倍。
數(shù)學(xué)書下,我偷渡進驚心動魄的冒險。
那些自己編織的故事,像偷偷豢養(yǎng)的怪物寵物,蜷縮在快要散架的筆記本里:雨夜噬影的怪物,午夜多出病床的廢棄醫(yī)院……無人知曉。
畫畫是另一種逃離。
課本邊角、作業(yè)本背面,爬滿扭曲的線條:長著血管的枯樹,眨巴眼睛的門扉,無面人的游行。
堂哥曾瞥見,皺眉丟下一句“挺別致”,轉(zhuǎn)身離去。
從此,畫完即撕,紙屑在桶底如慘白的曇花。
外面的喧囂與我無關(guān),只要有我的影子、我的故事、我的畫——它們不會嫌棄我的多余。
雨后的蝸牛,在墻角拖曳出銀亮的濕痕。
我以為這灰白的寂靜會永遠持續(xù),直到那個悶熱如蒸籠的夏天,一個秘密撕裂了虛假的平靜。
可惜顧云聽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被透明絲線操控的陶土人……
我跟隨伯父伯母回村,給村尾的三叔公送終,顧云聽病著沒來。
一進村子,心頭便籠上一層難以名狀的異樣。
路極難行,唯有一條陡峭山道蜿蜒而入,四周草木幽深,人跡罕至,恍惚間竟似誤入桃花源——只是這錯覺并非安寧,反透著隱隱的隔世與不安。
村口幾棵老樹虬結(jié)盤踞,粗壯的樹干刻滿歲月深痕。
更奇的是,目光所及,路邊的荒草、老屋的墻角、低垂的枝椏間,都藏著些不起眼的紅繩。
有的系得隨意,有的卻打著死結(jié),顏色深淺不一,在灰敗的底色里顯得格外刺目。
村中走動的人極少,且多是老者。
他們穿著樣式陳舊的衣裳,布料大多褪色發(fā)暗,像是幾十年前的舊物。
整個村子靜得出奇,罕聞孩童喧鬧,更少見壯年身影,只有老人們遲緩的腳步,在狹窄的巷道里拖曳。
到了三叔公家,里面正辦著喪事。靈堂極其簡陋,幾乎空蕩。
最濃重的,是香灰的嗆人氣味,彌漫在空氣里。
灰白的煙霧絲絲縷縷,低低地盤旋,幾乎吞噬了內(nèi)里的景象。
就在這濃霧般的煙氣中,隱約晃動著一群人影。
他們臉上都戴著面具——那面具的形貌說不出的詭異,絕非尋常祭祀的模樣。
他們就那樣在煙霧里,無聲地、遲緩地,跳著一種難以理解的舞步。
但幸好沒有發(fā)生什么禍事……
天擦黑,我們踏上返回山坳老屋的土路。
伯父提著盞蒙塵的馬燈,昏黃光暈勉強撕開濃稠的黑暗。
坑洼的土路在光影里扭曲變形,林間怪聲窸窣。
伯母的影子被燈光拉長,緊貼路面。
死寂轟然破碎!
一團裹挾著濃烈腥臭的黑影,小山般從路旁林中猛撲而出!是熊!吼聲震得腳下大地發(fā)顫。馬燈“哐當”粉碎,黑暗與惡臭當頭砸下!“跑!”伯父的嘶吼瞬間被熊吼吞噬。
黑影撲向伯父!撕裂聲刺耳,緊接著是沉悶的撞擊。
沒有預(yù)想中的溫熱噴濺,只有干燥刺耳的“咔啦!咔啦!”脆響!月光下,一些深褐色的、干硬的碎片混著泥土迸濺開來!熊毫不停頓,撲向嚇呆的伯母。
又是撕裂聲!伯母竟也輕易碎裂!更多的“咔啦”爆響,深褐干硬的碎塊四處飛散!一塊擦著我的臉頰飛過,硬邦邦的,帶著舊土和劣質(zhì)陶土的怪異氣味。
大腦一片空白,唯有心臟擂鼓般撞擊胸腔!恐懼的巨浪推著我,跌跌撞撞撲向黑暗中浮現(xiàn)的老屋門影。
撞開門,死死抵住,全身抖如風(fēng)中殘葉。摸到粗笨的門栓,用盡全身力氣插進槽里!背抵著冰涼粗糙的門板,胸腔劇烈起伏,喉頭全是血腥味。
門外,只剩下風(fēng)吹林梢的嗚咽,那恐怖的撕扯碎裂聲,仿佛只是噩夢的回響。冷汗浸透衣衫,時間在極致的恐懼中被無限拉長……
不知過了多久——
顧凌緊貼著冰冷的門板,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剛才那一下……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厚重的門板后面,不是走廊的黑暗,而是一團炸開的、刺眼的光!扭曲的絢爛,像某種東西在門后的虛空里無聲地爆裂、燃燒,瞬間照亮了門縫,又倏地熄滅。
那感覺太怪了,不像真的煙花,倒像是……某種灼熱的幻影,直接烙在了木頭上。
他猛地縮回脖子,后背瞬間爬滿冷汗,牙齒控制不住地磕碰起來,細微的咯咯聲在死寂的房間里清晰得嚇人,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殘葉,一股冰冷的恐懼攥緊了他的喉嚨。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貼著耳廓響起。很輕,帶著親昵的詭異,卻冰涼如蛇般鉆進耳道:
“場盛大的煙花喜歡嗎?祝我的小壽星……生辰快樂呀?!睔庀⑷粲腥魺o,像羽毛搔刮,“應(yīng)你以前提過的愿望,要帶點‘恐怖色彩’的小驚喜……怎么樣?喜歡嗎?”聲音頓了頓,似乎欣賞著他僵硬的姿態(tài),“桌上給你放了小蛋糕,記得吃。至于生日禮物嘛……”那聲音拖長了調(diào)子,透出漫不經(jīng)心的苦惱,“我還沒想好送你什么好,留著吧,以后想到了,再給你?!?/p>
話音落下的瞬間,緊貼耳邊的壓迫感消失了,房間驟然陷入死寂,靜得能聽見血液奔流的嗡鳴。
顧凌如遭冰封,幾秒后才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眼珠。
房間里空蕩蕩的,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
然而,當目光落在桌面上時,他瞳孔驟然收縮。
就在剛才還空無一物的桌子中央,赫然多了一個小小的蛋糕,奶油白得刺眼,安安靜靜地擺在那里,如同一份冰冷、不容置疑的證據(jù)。
……在此后很久,顧凌莫名的想到這一幕,突然想罵娘,因為這一天并不是他的生日,而某個神經(jīng)病就神經(jīng)質(zhì)的給他來了這個驚喜,還沒有準備生日禮物。
片刻后,又是一場驚嚇來到。
篤。篤。篤。
緩慢、規(guī)律的敲門聲,清晰地震在門板上。
血液瞬間凍結(jié)!呼吸停滯,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
“小……小凌?開門吶,是我們。”門外傳來伯母的聲音,平和、溫軟,帶著一絲疲倦,如同往日喚我吃飯。
這聲音,比熊吼更令人毛骨悚然!我死死咬住嘴唇,嘗到血腥才壓住喉嚨里的尖叫,身體篩糠般抖動著,背脊緊緊貼在冰冷的門板上。
“你這孩子,嚇傻了吧?”伯父無奈的笑聲響起,帶著安撫,“剛才那熊……唉,萬幸它沒追來!快開門,夜里涼氣重。”那關(guān)切自然得毫無破綻。
可我親眼所見!那些干硬的碎塊!那刺耳的碎裂聲!
門板輕震:“小凌?聽話,開門。”伯母溫軟的催促再次傳來。
我如墜冰窟,牙齒咯咯作響。
恐懼像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心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無聲的急喘。
眼睛死死盯住那根簡陋的門栓。
終于,門外靜了。
腳步聲轉(zhuǎn)向側(cè)面——那里有一扇通往廚房的偏門。
接著是鑰匙轉(zhuǎn)動鎖孔、門軸“吱呀——”呻吟的聲音。
他們進來了。
腳步聲穿過堂屋,停在正房門外。
我蜷縮在門后,連呼吸都屏住。
一縷慘白的月光從未糊嚴的破窗紙洞漏下,在地上劃出一道窄窄的光帶。
光帶里,清晰地投下兩雙腳的影子。
一雙是伯父沾滿泥濘的舊膠鞋,鞋頭開膠。
另一雙是伯母洗得發(fā)白的藍布鞋,鞋邊磨起了毛。
它們就那樣靜靜地立在門外,凝固不動。
影子如同兩座沉重的山,死死壓在胸口,無聲地宣告:噩夢并未結(jié)束,它以更詭異的方式侵入了這唯一的避難所。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冷汗滑進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那凝固的影子終于動了,慢慢地移開,消失在光帶之外。
腳步聲極輕,移向了隔壁。
直到隔壁傳來木板床不堪重負的“吱嘎”聲、衣料摩擦的窸窣聲,最終一切重歸死寂。
那根門栓,我抵了整整一夜。
當天邊泛起魚肚白,才虛脫般癱軟在地。
回城的路上,陽光刺目,長途車顛簸搖晃。伯父靠在座椅上,發(fā)出均勻的鼾聲。
伯母手中,一件似乎永遠織不完的毛衣在針尖下緩慢延伸。
一切平靜得詭異,仿佛昨夜山中的驚魂只是我的一場癔癥。
每一次顛簸,都讓我的心狠狠揪緊。
不敢看他們,目光死死黏在窗外飛逝的景物或自己蒼白緊攥的手指上。
車里空氣悶濁,鄰座小孩的哭鬧尖銳刺耳。我強迫自己回想每一個細節(jié):那撕裂聲,瓦片似的碎片,塵土陶土的怪味……如此真實,刻骨銘心。
可眼前,伯父鼾聲安穩(wěn),伯母的手指在毛線間靈活穿梭。
他們低聲商議著回家做飯、去趕集。話語里是再平凡不過的煙火氣。
陽光落在伯母花白的鬢角和那團土黃色的毛線上,一切卻都蒙著一層恍惚的灰翳。
回到城里,日子似乎被強行扳回了原來的軌道。
伯父照常去工地,伯母買菜做飯,談?wù)撝锏氐氖粘伞?/p>
生活的齒輪隆隆轉(zhuǎn)動,試圖將那夏夜的恐怖碾碎、深埋。只是,有些東西,終究不同了。
夜里,敲門聲總在夢中驚醒我。
白天,我異常沉默,目光像無形的鉤子,緊緊追隨著伯父的背影,或伯母洗菜時浸在水中的手。
我成了一個病態(tài)的偷窺者,瘋狂地試圖從他們習(xí)以為常的舉動中,找出非人的破綻。
直到那個醬香濃郁的傍晚。
夕陽的金輝涂抹著廚房,鍋里咕嘟著誘人的紅燒肉,油亮噴香。
伯母把盤子端上桌,臉上帶著勞作的紅暈和細汗,笑容溫煦?!翱煜聪词殖燥埩恕!彼庀聡梗皣L嘗,肉燉得爛乎?!彼贸鰞筛蓖肟?,極其自然地,將其中一副遞向我。
就在那一瞬間!
她的指尖,指甲縫的深處,分明嵌著一星點極小、卻刺眼到令人窒息的暗紅色污垢。
那顏色,干澀,暗沉,帶著泥土特有的粗糲質(zhì)感,與那個血腥的月夜里,從他們“身體”里崩飛出來的碎塊顏色,一模一樣!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我猛地低下頭,假裝被油煙嗆到咳嗽,掩飾瞬間蒼白的臉色和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驚叫。
飯桌旁,伯母還在絮叨著肉燉得如何軟爛。伯父吧嗒著嘴,筷子伸向油亮的肉塊。
醬香混著米飯的熱氣蒸騰而上,這本該是溫暖的煙火氣,此刻卻像一層油膩的薄膜糊在口鼻上,令人窒息。
我捏緊筷子,指節(jié)泛白,碗里的米飯粒粒分明,卻像爬滿了那暗紅色的污垢。“不合胃口?”伯父含糊地問,目光掃過我?guī)缀鯖]動的碗。
喉嚨發(fā)緊,我用力搖頭,擠出一點聲音:“……有點燙?!甭曇舾蓾孟裆凹埬Σ?,我強迫自己夾起一塊肉,機械地塞進嘴里。
肉汁在口腔里爆開,鮮美異常,卻嘗不出任何味道,只有那天夜里劣質(zhì)陶土和舊土的怪味在舌根頑固地盤旋,我?guī)缀跏青駠魍塘讼氯?,胃袋一陣痙攣。
夜,更深了。
窗外城市的霓虹透過薄窗簾,在墻上投下變幻的光斑。
隔壁房間傳來伯父平穩(wěn)的鼾聲,規(guī)律得如同某種冰冷的機械。
我蜷縮在薄被里,睜大雙眼,死死盯著天花板。
指甲縫里那點暗紅,在黑暗中灼燒著我的視網(wǎng)膜,那晚碎裂的“咔啦”聲,仿佛又在死寂的空氣里回響,一聲聲,敲打著緊繃的神經(jīng)。
恐懼不再是洶涌的浪潮,它沉淀下來,變成一種粘稠的、無孔不入的冰冷液體,浸泡著我的四肢百骸。
我成了一個被困在自己軀殼里的囚徒,被迫與兩個“非人”之物朝夕相對。
他們的一舉一動,一個眼神,一句尋常的問候,都成了需要被反復(fù)解讀的密碼。
伯母遞來的水杯邊緣是否殘留著不易察覺的土痕?伯父彎腰時,后頸的皮膚紋理是否顯得過于僵硬?
白天,我像個高度戒備的哨兵,沉默地吃飯,沉默地出門。
在學(xué)校,連角落里的蒲公英都失去了吸引力。
我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個吞噬一切的巨物輪廓似乎又清晰了一分,像一張巨大的、無聲獰笑的嘴,懸在所有人的頭頂,卻只有我能看見。
同學(xué)們的嬉鬧聲、老師的講課聲,都仿佛隔著厚厚的玻璃傳來,模糊而遙遠。
唯有我的堡壘還在。
攤開那本快散架的筆記本,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頁,沙沙作響。
這一次,我寫下的不再是雨夜怪物或廢棄醫(yī)院。
筆下的文字開始扭曲,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心驚的陰冷質(zhì)感。
我描繪著碎裂的陶偶在月光下無聲重組,指甲縫里滲出的不是血,而是暗紅的泥土;我寫下一個少年發(fā)現(xiàn)他的世界只是一層薄薄的畫布,而執(zhí)筆的手藏在畫布之外,正帶著惡意涂抹……故事不再是寵物,它們變成了鏡子,映照著我內(nèi)心瘋狂滋生的藤蔓。
畫畫也變得不同,課本的空白處,線條更加癲狂。
我畫一個男孩站在懸崖邊,腳下不是深淵,而是無數(shù)雙向上抓撓的、由泥土和陶片組成的手;我畫一座看似溫馨的房子,墻壁的裂縫里,滲出暗紅的、粘稠的液體。
畫完,我依舊撕碎,但那些慘白的紙屑落在垃圾桶里,仿佛有了生命,隱隱搏動。
演戲開始了。
對著鏡子,我練習(xí)如何讓嘴角彎起一個自然的弧度,如何讓眼神看起來溫順平靜。
當伯母遞來削好的蘋果,我接過,指尖努力不顫抖,甚至能輕聲說一句“謝謝”。
當顧云聽難得問起一句“最近好像很安靜?”,我垂下眼,用練習(xí)過無數(shù)遍的、帶著點疲憊和靦腆的語氣回答:“嗯……有點累?!甭曇魝窝b得天衣無縫,連自己都幾乎要信了。
唯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提醒著我:這平靜的表象下,是洶涌的暗流和即將崩裂的真相。
從此,我的世界,開始無可挽回地傾斜、崩裂。
夢里,不屬于我的記憶碎片翻涌——我到底是誰?我筆下那些離奇的故事,似乎并非虛構(gòu)。我畫紙上扭曲的線條,仿佛真的擁有生命。
人們總渴望精彩、刺激、新奇……殊不知人生這張?zhí)鹤?,大多由平凡瑣碎的絲線織就。
不知是何時殘留的記憶了。
某個黃昏,我站在城市之巔。
視野的盡頭,一個難以名狀的巨大輪廓緩緩浮現(xiàn)。
它來了。
起初只是天際一抹幽邃的暗影,但它的存在感,正以恐怖的速度膨脹、碾壓,月光被無聲吞噬。
接著,是星辰微弱的光點,在那片深不見底的暗影下接連湮滅。
它在移動,以一種超越人類感知范疇的、宇宙尺度的宏大,緩慢而無可阻擋地壓來。
它太大了,目光所及的整片蒼穹,都已被它完全占據(jù)。
它像一堵無邊無際的絕望之墻,遮蔽了所有光源,只剩下它自身邊緣被宇宙背景微光勾勒出的、令人窒息的龐大輪廓。
腳下城市的璀璨燈火,在它面前渺小如風(fēng)中殘燭。
空氣凝固成鉛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千鈞重壓,皮膚能清晰感知到那來自虛空、冰冷而漠然的注視。
我曾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向旁人提起頭頂這吞噬一切的巨物。
回應(yīng)我的,只有困惑、同情,或是刻意疏遠的目光。
他們抬頭,望向那片在他們眼中“空空如也”的夜空。
他們的世界依然喧囂,燈火通明,看不見那幾乎貼到臉上、遮蔽了“半個宇宙”的恐怖存在。
這龐然大物,只存在于我一個人的眼睛里。一個冰冷的聲音在腦髓深處回響:也許,那道裂痕不在天上,而在我的靈魂里?它像一條毒蛇,纏繞著理智。
我開始懷疑一切。
我的記憶,我的感知,甚至“顧凌”這個名字本身,是否也只是一個精巧的謊言?
孤獨嗎?或許。
但時間久了,竟也生出一種扭曲的安全感,如同縮進了一層透明的、隔絕一切的硬殼。有句話說得對:“人可以依靠理想、工作……那些長久而穩(wěn)固的東西,但絕不能依靠某個人?!?/p>
謊言還在繼續(xù),而我已經(jīng)瘋癲入魔
騙自己,是為了活下去。演戲,是為了在真相揭穿前,找到那把能刺穿謊言的刀。
頭頂?shù)木尬锍聊馗采w著蒼穹,它投下的陰影,正一點點吞噬掉我世界里僅存的、虛假的光。
“哈哈哈哈哈哈?。。【烤故鞘裁??是真什么?又是假?仇恨的火焰已經(jīng)點燃…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撕下這個世界的虛偽,找到那個欺騙我的人,把他欠我的一切都還回來?!?/p>
……很早很早以前,就有人精心編織謊言欺騙了我。
以后,我終將學(xué)會欺騙回去。
但在欺騙他之前,我得先學(xué)會完美地欺騙自己,再學(xué)會天衣無縫地演戲。
只有當我連自己都深信不疑,才能演給別人看,最終,才能騙過那個騙了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