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員外府上最深的秘密,不是藏在賬本的夾層里,也不是埋在后院的老槐樹下。
它藏在一個女人的眼睛里。一個不會說話的女人。1 幽巷青梅江南的雨,細得像牛毛,
密得像愁緒,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煙雨籠罩下的徽州城,白墻黑瓦都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
透著一股子濕漉漉的冷清。周府,這座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深宅大院,
高高的院墻圈住了一方天地,也圈住了無數(shù)見不得光的心思。坊間傳聞,這幾年,
富商權(quán)貴里頭,悄悄興起了一股子邪風(fēng)——納啞女為妾。這些開不了口的女子,
究竟有啥稀罕的?是那雙水汪汪,仿佛能勾魂攝魄的眼睛?還是她們,
能把所有秘密都爛在肚子里,帶進棺材?傳得神乎其神,說有的啞女,
身價比正經(jīng)人家的千金小姐還高,有錢都未必能買到。這到底是發(fā)善心,還是藏著別的鬼?
今天,咱就把這層畫皮,給它撕開來瞅瞅。紫檀木的太師椅上,陷著一個身影。周德昌,
人稱周員外,年過不惑,身子已經(jīng)有些發(fā)福,但那雙眼睛,卻精光四射,像鷹。
他慢悠悠地端起汝窯茶盞,指尖輕輕摩挲著溫潤的瓷壁。“老爺。”趙管家貓著腰,
湊到他跟前,聲音壓得比蚊子哼哼還低。“人帶來了。”他語氣里頭,
藏不住一股子獻寶似的興奮?!笆巧疥幠沁吽蛠淼?,干凈得很。十七歲,
打娘胎里就不會言語。可那琴棋書畫,一等一的。尤其是那手繡活,聽人吹,
她繡的鳥兒能招來真蝴蝶?!敝軉T外“嗯”了一聲,眼皮都沒抬一下。他呷了一口雨前龍井,
任由那股子清香在舌尖上打了個轉(zhuǎn)兒。過了半晌,他才把茶盞“啪”地一聲擱在桌上。
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廳堂的空氣都緊了三分?!皫蟻??!睆d堂正中央,
挓挲(zhā sa,方言:站立)著一個姑娘。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粗麻布衣裳,
漿得倒是干凈。她低著頭,一雙手在寬大的袖子里絞成了麻花。那雙手,纖細,蒼白,
骨節(jié)分明,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手?!邦^抬起來?!敝軉T外的聲音像是從胸腔里頭滾出來的,
不響,卻帶著一股子讓人腿肚子發(fā)軟的威嚴(yán)。少女的身子幾不可見地抖了一下。她慢慢地,
慢慢地抬起了頭。嘶——饒是見慣了美人的趙管家,也忍不住在心里抽了口涼氣。
好一張干凈的臉。眉是遠山,眼是秋水,肌膚比上好的羊脂玉還要溫潤。特別是那雙眼睛。
黑是黑,白是白,清澈得像山澗里的泉水,能一眼望到底。可那泉水底下,
又壓著化不開的哀愁和惶恐?!敖袀€啥?”周員外開了口,一雙眼珠子黏在那姑娘臉上,
一寸一寸地舔舐著。姑娘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幾個音節(jié),
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小獸。她臉上一紅,窘迫地停了下來。然后,她伸出雙手,
在胸前比劃了幾個生澀的手勢。趙管家趕緊湊上來打圓場:“回老爺,這丫頭乳名叫青梅。
因為不會說話,村里人都叫她啞梅?!薄奥犓菦]了的姑母講,祖上也是書香門第,
后來家道中落,爹娘又遭了橫禍,這才投奔了山陰的親戚。如今姑母也去了,
成了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這才……”趙管家話說一半,留一半,剩下的讓主子自個兒去品。
“曉得了。”周員外點了點頭,那雙精明的眼睛里,光芒更盛了。他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
“給她姑母家,再添十兩銀子?!薄叭耍瑤У胶箢^的芙蓉閣去。讓春香那丫頭,
好生教教她府里的規(guī)矩?!壁w管家一聽,腰彎得更低了,臉上笑成了一朵菊花?!鞍ィ绵?!
老爺您就擎好吧!”他領(lǐng)著青梅,退出了廳堂。青梅跟在趙管家身后,
腳下踩著冰涼的青石板,一步,兩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這深宅大院,
回廊一道接著一道,雕梁畫棟,富麗堂皇。可她心里頭,卻是一片冰涼的荒原。
她不曉得自個兒的命會咋樣。她只曉得,從今往后,她就是這座大院里頭的一件東西了。
芙蓉閣。名字倒是雅致。趙管家把人送到,又絮絮叨叨地囑咐了春香幾句,
這才搖著他那肥碩的身子走了。門一關(guān),隔絕了外頭的光。青梅再也繃不住了。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砸在手背上,滾燙。春香也是窮苦人家出身,
見她這副模樣,心腸一軟。她拿了塊干凈的帕子遞過去,輕聲細語地勸。“姑娘,莫哭了。
咱周府待下人頂寬厚的,老爺更是出了名的善心人。你只要乖乖聽話,日子指定差不了。
”青梅接過帕子,胡亂抹了把臉。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她曉得,像她這樣的女子,
能有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已經(jīng)是天大的福分了。不敢再多想了。在那個年月,
像青梅這樣的啞女,被富貴人家買去做妾,根本不算啥稀奇事。明面上,都說是做善事,
可憐這些嫁不出去的苦命人,給她們一口飯吃。可那背地里頭,藏著的彎彎繞繞,
比這府里的回廊還要多。京城,啞巷。這巷子又窄又深,七拐八繞的,尋常人進來都得迷路。
因為巷子里頭住了幾戶啞巴,才得了這么個名。巷子最里頭,有個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里種了幾棵桃樹,初春時節(jié),粉嫩嫩的花骨朵兒綴滿了枝頭,風(fēng)一吹,就往下掉花瓣兒。
院子中央,擺著幾張矮桌。幾個年輕姑娘低著頭,手里頭的梭子“唰唰”地來回穿,
織著上好的錦緞。她們都是啞女。開不了口,但那雙手,卻比誰都會說話??棾鰜淼牧献?,
花樣新,顏色亮,城里頭的富太太們,搶著要??蛇@些買賣背后,真正交易的,
又何止是錦緞呢?李秀才,李慕白,是城里頭小有名氣的讀書人。家境不算富裕,
但祖上留下了一座小院,倒也清凈,能讓他安安生生啃書本。這天,他正在書房里頭磨墨,
準(zhǔn)備練幾張大字。“咚、咚、咚?!痹洪T被人敲響了?!澳膫€?”李秀才放下墨錠,
起身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穿金戴銀的中年男人,一臉和氣生財?shù)男Γ?/p>
身后還跟了兩個穿統(tǒng)一號衣的家丁,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派頭。“在下王商,冒昧來訪,
還望李先生莫怪?!薄巴趵习澹煺堖M?!崩钚悴挪徽J(rèn)得他,但看這架勢,
也曉得是城里的富戶,不敢怠慢。兩人在院里的石桌旁坐下。丫鬟上了茶。三杯茶下肚,
王商終于開了口?!安徊m李先生,在下是慕名而來。聽聞先生博學(xué)多才,尤其精通詩書禮儀,
想求先生幫個忙?!薄巴趵习宓f無妨?!薄笆沁@么個事。”王商搓了搓手,臉上堆著笑,
“我家后院,養(yǎng)著幾個鄉(xiāng)下買來的啞女。這幾個丫頭,心靈手tou巧得很,就是不會說話,
跟人打交道不方便。我想請先生,教她們認(rèn)幾個字,以后能用筆寫寫畫畫,也算有個念想。
”李秀才聽完,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巴趵习?,恕我多嘴。您為啥要特意買啞女?
”王商“哈哈”一笑,那雙小眼睛里頭,閃過一絲李秀才看不懂的精明?!跋壬亲x書人,
不懂我們這些俗人的門道。這啞女啊,有啞女的好處?!薄八齻冮_不了口,
自然就不會在背后嚼舌根,更不會把家里的事兒往外頭說。最要緊的是,這些丫頭心思單純,
你對她一分好,她能還你十分,忠心得很。用來伺候人,再合適不過了。”李秀才聽著,
心里頭“咯噔”一下。他雖是個書生,但也曉得些人情世故。這富人買啞女,
嘴上說著是可憐,給她們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可這背后,怕是沒那么簡單。
李秀才思量再三,還是應(yīng)下了。一則是為了那份不菲的束脩,二則,他也想親眼看看,
這富人家的后院里頭,到底藏著些啥名堂。自此,每隔三天,李秀才就去一趟王宅。
教那幾個啞女認(rèn)字、寫字。一來二去,他也慢慢咂摸出些味兒來了。那天,他又照常去王宅。
剛進后院,就瞅見一個穿鵝黃色衫子的啞女,坐在石凳上。她也是李秀頭的學(xué)生之一。
她懷里頭,抱著一個襁褓。她低著頭,輕輕搖晃著,臉上那股子溫柔慈愛的勁兒,
看得人心頭發(fā)軟?!斑@是……?”李秀才愣住了。旁邊一個掃地的丫鬟見了,
湊過來小聲解釋:“李先生,這是我們府里的小少爺,前些日子剛滿月的。夫人身子骨弱,
老爺就讓這位玉姨娘幫忙照看著?!庇褚棠铩@钚悴判睦镱^跟明鏡似的。原來,
這姑娘已經(jīng)成了王商的妾,還給他生了娃。這一下,讓他對這“納啞為妾”的風(fēng)氣,
有了更深的琢磨。在那個年代,大戶人家的后宅,就是個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
大老婆和小老婆爭風(fēng)吃醋,那是家常便飯。妯娌之間,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
都能明里暗里斗上好幾個回合??蓡∨灰粯?。她不會說話,吵架都吵不起來,
自然就成了這場戰(zhàn)爭的絕緣體。再者說,這些啞女大多出身貧寒,能進富貴人家,
那是燒了高香了。她們心里頭感激,自然就百依百-順,忠心耿耿。
對于那些在外頭勾心斗角累了,想回家圖個清凈的男人來說,
一個安靜、順從、又不會惹是生非的啞女,簡直就是個完美的“解語花”。當(dāng)然,
還有更深的一層。那就是,掌控。一個不會說話的女人,她沒法子向外頭求救,
也沒法子結(jié)交外人,更沒法子把家里的丑事捅出去。她的一切,都攥在男主人的手心里。
這種絕對的掌控感,對某些男人來說,比什么都帶勁。周府,芙蓉閣。
青梅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半年。她學(xué)得很快,府里的規(guī)矩,人情世故,春香點撥一下,她就通了。
那手繡活,更是絕了。她繡的喜鵲登梅,那喜鵲的眼睛,黑亮亮的,跟活的一樣。
周員外嘴上沒說要納她,但隔三差五就讓人送東西來。時興的衣料,精致的首飾,
看得府里其他丫鬟眼睛都紅了。明眼人都曉得,這啞女飛上枝頭,是遲早的事。
周夫人的院子里。她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銅鏡里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聽說,
老爺昨兒個又給那啞巴送了一對翡翠鐲子?”她的聲音涼颼颼的,像冬天的風(fēng)。
身后替她梳頭的貼身丫鬟,手一抖,差點把梳子掉地上。“是……是的,夫人。
聽說是蘇州那邊新送來的,水頭頂好,總共就三對。”丫鬟的聲音,細得跟蚊子叫一樣。
“哼?!敝芊蛉藦谋亲永镱^哼了一聲,冷笑?!耙粋€連話都說不利索的殘廢,有啥好的?
也配得上老爺這么糟踐東西?”銅鏡里,她那雙丹鳳眼,淬滿了嫉妒和不屑的毒。
丫鬟不敢接話,低著頭,專心梳頭。她曉得,夫人心里頭不痛快??蛇@年月,男人三妻四妾,
那是天經(jīng)地義。夫人要是鬧得太兇,反倒顯得小家子氣,丟了當(dāng)家主母的派頭。
周員發(fā)為啥就相中了這個啞女?除了前頭說的那些,還有一個更要命的原因。保密。
周德昌是商人,還是個頂成功的商人。他這生意做得大,里頭就免不了有些見不得光的勾當(dāng)。
官商勾結(jié),暗箱操作,這些事兒,要是傳出去一件,都夠他喝一壺的。啞女,
就是最好的保險柜。她就算不小心聽到了啥,看到了啥,也說不出去。這一點,
在當(dāng)時的商界和官場,簡直就是金科玉律。不少當(dāng)官的,做買賣的,都好這一口。這天夜里,
萬籟俱寂。府里頭的人都睡熟了。青梅的院門,被“吱呀”一聲,輕輕推開了。
青梅正坐在燈下繡一方帕子。見周員外進來,她嚇了一跳,趕緊起身行禮?!氨抡@些虛禮。
”周員外擺了擺手,徑直走到她跟前。他從袖子里頭,摸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斑@個,
你替我收好。記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讓第三個人曉得?!鼻嗝方舆^信,
入手沉甸甸的。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她把信,小心翼翼地藏進了自個兒的針線匣子。
那匣子底下,有個暗格,是她自個兒琢磨出來的。周員外看著她的動作,滿意地點了點頭。
“好,我就曉得你是個聰明的丫頭?!彼穆曇?,帶著一絲蠱惑?!罢驗槟懵斆鳎?/p>
我才信你。”青梅聽了,心里頭一暖,可隨即又升起一股子疑惑。
她拿出隨身帶著的小木板和炭筆。這是她跟人交流的家什。
她在木板上寫了幾個字:大人為何信我?周員外湊過去看了看,沉吟了片刻。
“因為你不會說話。所以,你不會漏我的底?!薄耙驗槟阈乃紗渭?。所以,
你不會有那么多花花腸子?!薄耙驗槟懵斆?。所以,你曉得啥該做,啥不該做。
”“這樣的一個人,在這吃人的世道里頭,打著燈籠都難找?!鼻嗝房粗@幾行字,
眼里的疑惑散了些,但沒散盡。她又寫:大人不怕我背叛?周員外笑了。那笑聲,
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有些瘆人。“你要是想背叛,早就能用這塊板子,
把我的事兒寫給別人看了?!薄翱赡銢]有?!薄斑@就說明,你是個靠得住的?!彼D了頓,
湊得更近了,幾乎是貼著她的耳朵,用氣聲說:“再說,這天底下,除了我,
你還能靠哪個呢?”這一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進了青梅的心窩子。是啊。
她一個啞女。無父無母,無親無故。在這偌大的周府,在這吃人的世道,除了眼前這個男人,
她還能靠哪個?這,或許才是所有啞女都“忠誠”的真相。她們不是不想背叛。是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