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說,這世道女子如浮萍,無根無依,只能隨波逐流。十歲那年,
我親眼見李家姐姐被縣丞兒子強納為妾,不到半年便投了井,冰冷的身子撈上來時,
手腕上還系著褪色的紅繩。我娘抱著我哭啞了嗓子,那夜之后,我就明白,浮萍想活命,
就得自己把根往爛泥深處扎,扎得越深越牢靠。于是,我叫沈梧,
戶籍黃冊上卻白紙黑字寫著“沈無咎”,性別:男。我爹是個早死的窮秀才,
我娘靠漿洗衣裳把我拉扯大。她最大的念想,就是我能嫁個舉人老爺,
讓她在街口賣豆腐時腰桿挺直些。可惜,我讓她失望了,我不僅沒嫁舉人,
還自己考中了探花——以“沈無咎”這個男兒身。束胸的棉布條纏上最后一圈,狠狠勒緊,
我猛地吸了口氣,肺葉被擠壓得生疼,眼前陣陣發(fā)黑。這玩意兒簡直比刑部的枷鎖還磨人。
銅鏡里映出的人影,穿著漿洗得發(fā)硬的青色儒衫,喉結(jié)處用阿膠仔細黏貼了塊小小的凸起,
下頜則仔細粘著幾根用韌性極佳的馬尾毛精心編成的短須。鏡中人面色微白,
眉目間帶著股刻意壓制的沉靜,像個清瘦斯文的少年書生,
只是眼神深處藏著抹難以消磨的倔強。我娘當年縫這件衣裳時,針腳密得能夾死蚊子,
一邊縫一邊嘆氣:“無咎?你咋不干脆叫沈大富?聽著還吉利些!”“娘,大富太俗,
無咎多文雅?!蔽夷菚r梗著脖子答。如今想來,這名字像道無形的符咒,無災(zāi)無禍,
談何容易?科舉這條路,旁人走的是圣賢書鋪就的青云梯,我走的卻是刀尖上跳舞的獨木橋。
別人琢磨“子曰詩云”,我琢磨的是“如何站著撒尿才不露餡”。第一次進貢院,
蹲在茅坑邊研究那別扭姿勢,隔壁號舍的仁兄以為我便秘,
隔著木板縫隙熱情地塞進來一包氣味沖鼻的瀉藥,嚇得我提起褲子夾緊屁股,
慌不擇路地連跑三條街。后來學精了,隨身攜帶個特制的細長銅制漏斗,藏在袖中,
用起來雖像給花草澆水般別扭,但好歹糊弄了過去。十八歲鄉(xiāng)試放榜,我中了頭名解元。
消息傳到我們那個破落巷子,我娘在她那小小的豆腐攤前,點了一掛震耳欲聾的十萬響鞭炮。
硝煙彌漫中,她笑得滿臉褶子,逢人就拉著顯擺:“瞧見沒?我兒沈無咎!有出息!
”我在旁邊聽得冷汗直冒,后背衣衫都濕透了,
就怕哪個不長眼的突然來一句:“賢侄如此才俊,可曾婚配?”會試更是步步驚心。
京城客棧的澡堂子是大通鋪,白花花一片。
我咬牙掏出五兩銀子——那是我娘省吃儉用半年攢下的——買通小二,
才得了最角落一個巴掌大的逼仄隔間。頭一晚,剛哆哆嗦嗦解開外衫,
隔壁那戶部侍郎家的公子哥兒就醉醺醺地拍著隔板嚷嚷:“兄弟,一個人搓背多沒意思?
來來來,哥哥給你搓搓!”那帶著酒氣的熱浪仿佛能穿透薄薄的木板,我嚇得魂飛魄散,
差點尖叫出聲。第二天殿試,頂著兩個碩大的青黑眼圈,
龍椅上的皇帝老兒瞇著眼打量我半晌,竟在卷子上畫了個朱紅圈點,贊道:“此子眼含憂思,
心系社稷,甚好!”就這樣,我成了大晉開國以來最年輕的探花郎。瓊林宴上,絲竹悠揚,
觥籌交錯。皇帝心情頗好,捋著胡須問我:“沈愛卿,少年得志,想要何賞賜???
”我跪在冰涼的金磚地上,腦子里像被塞進了一窩炸開的馬蜂。要金銀?太俗氣。要宅???
樹大招風,沒準哪天就因言獲罪抄了家。無數(shù)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最后,
一個近乎本能的念頭沖口而出:“臣…臣想去刑部,查案!
”“嘩——”滿殿的絲竹聲瞬間被一片壓抑的抽氣聲蓋過。幾個老臣的酒杯差點脫手。
御史大夫李大人那撮精心保養(yǎng)的山羊胡子更是抖得如同秋風里的枯草,
他顫巍巍指著我:“探花郎!你…你竟自甘下賤,要與那仵作、獄卒為伍?斯文掃地啊!
”高高在上的皇帝卻笑了,笑聲在寂靜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味:“好!有膽識!準了!”于是,
我抱著滿腔“扎下深根”的執(zhí)拗,一腳踏進了刑部那扇總是彌漫著淡淡血腥和霉味的大門。
刑部尚書崔琰,就是在這時候,像一道過于耀眼的閃電,劈進了我灰撲撲的新官生涯。
他那時剛從邊關(guān)調(diào)回,暫代刑部事務(wù),年紀輕輕,不過二十五歲,已是從二品兵部侍郎,
前途無量。人長得確實無可挑剔,劍眉星目,鼻梁高挺,一身緋紅官服襯得他身姿挺拔如松。
可那張嘴,簡直是淬了毒的刀子。第一次正式見面,是在刑部后衙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
我起得晚了,匆匆揣了個剛出鍋的熱包子,正躲著風啃得滿嘴油光。冷不防,
一個清冽又帶著明顯嘲諷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沈探花好興致啊,這大清早的,
胃口當真不錯。” 那聲音不高,卻像根冰冷的針,刺得我一個激靈。我僵硬地轉(zhuǎn)過身,
嘴里還含著沒嚼完的包子。崔琰就站在幾步開外,緋袍玉帶,
腰間掛著的羊脂玉佩在晨光下流轉(zhuǎn)著溫潤的光。他微微歪著頭,
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活像只開了屏、正琢磨著怎么啄人的孔雀?!斑@包子餡兒,
”他慢悠悠地踱近一步,目光落在我手中的包子上,語氣閑適得像在談?wù)撎鞖猓?/p>
“聽說用的是前日天牢里剩下的斷頭飯,油水足得很。不知沈探花品著,滋味如何?
”“咳咳咳……” 我被他這話噎得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眼淚都差點飆出來。
好不容易順過氣,我狼狽地用袖子抹了抹嘴,梗著脖子強作鎮(zhèn)定:“崔、崔侍郎說笑了。
下官這是…這是體察民情,深入基層!”他眉梢一挑,那點嘲諷的笑意更深了:“哦?
體察民情?”他走近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一股清冷的松木氣息若有若無地飄來,
“那沈探花可知,東街口這家‘李記包子鋪’的老板,昨日剛因偷漏稅賦、數(shù)額巨大,
被我們刑部鎖拿下獄了?”我低頭看著手里剩下的大半個包子,
那油汪汪的肉餡兒瞬間失去了所有吸引力,甚至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心。
我默默地將它塞回袖袋,暗暗發(fā)誓:崔琰此人,必須討厭他三個月!不,半年!然而,
世事難料。我很快發(fā)現(xiàn),這只毒舌孔雀的羽毛底下,包裹的竟是塊硬邦邦的實干派骨頭。
刑部積壓的卷宗堆得比城墻還高,陳年舊案多如牛毛,冤假錯案數(shù)不勝數(shù)。崔琰接手后,
雷厲風行,手段強硬得近乎冷酷。他案頭的燈常常亮到三更,三個月時間,
硬是把積壓了三十年的懸案、疑案梳理得七七八八。我跟著他辦的第一樁大案,
是戶部一位姓趙的郎中暴斃案。死者死在自家書房,七竅流血,面目猙獰,仵作驗了半天,
愣是沒查出半點中毒的跡象,最后只能含含糊糊地報了個“天譴”。這結(jié)論糊弄鬼呢?
書房里彌漫著濃重的墨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類似杏仁的甜膩氣息。我屏著呼吸,
在尸體旁蹲了許久,目光一寸寸掃過死者僵硬發(fā)青的臉、脖頸、手指。
周圍幾個老資格的差役抱著膀子冷眼旁觀,眼神里明晃晃寫著“毛頭小子懂個屁”。
就在我腰都快蹲斷時,死者蜷曲的左手小指指甲縫里,一點細微到幾乎看不見的白色粉末,
猛地攫住了我的視線!我小心翼翼地用小銀鑷子夾起那點粉末,湊到鼻尖,
極其輕微地嗅了嗅——一絲極其淡薄的苦杏仁味混合著一種溫潤的粉末氣!“是砒霜!
還混了珍珠粉!” 我猛地抬頭,聲音因激動有些發(fā)顫。崔琰原本靠在門框上,
抱著臂一副審視姿態(tài),聞言立刻大步跨過來,目光銳利如鷹隼:“砒霜?珍珠粉?何解?
”我指著死者微張的鼻孔,語速飛快:“砒霜劇毒,但氣味明顯。兇手心思縝密,
用極細的珍珠粉混合砒霜,掩蓋氣味!再看死者鼻孔內(nèi)有細微紅腫和異物感殘留的痕跡。
兇手定是用特制的空心玉簪灌滿毒粉,趁其不備插入鼻腔!玉簪頭遇人體溫稍融,
毒粉便隨氣息吸入!” 我越說思路越清晰,“珍珠粉遇熱會輕微膨脹,正好堵住簪頭小孔,
延緩毒發(fā),造成自然猝死假象!所以體表無毒痕,只在指甲縫殘留了微量粉末!
”崔琰定定地看著我,那雙總是帶著點戲謔和冷意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倒影,
里面翻涌著毫不掩飾的驚訝和探究?!吧蛱交?,”他緩緩開口,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連這等偏門手段都知曉?”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卻扯出個謙遜的笑容:“下官慚愧。
家母早年…曾做過些胭脂水粉的小買賣,耳濡目染,略知一二皮毛。
” 其實是我那苦命的娘,在爹死后,為了拉扯我和年幼的弟弟阿楠,
曾短暫地改嫁給過一個走街串巷的胭脂貨郎。那段日子,我跟著那貨郎,
確實學了些識別香粉、毒物的雜學。案子很快水落石出。兇手是死者的同僚,
為了掩蓋其貪墨巨額江南賑災(zāi)銀兩的罪行。皇帝龍顏大悅,特賞了我一匹流光溢彩的蜀錦。
我捧著那匹艷若桃李的錦緞?wù)驹谛滩吭鹤永?,愁得直嘬牙花子——這顏色,做束胸?
怕是隔著八條街都能被人一眼瞧出來!崔琰恰好從旁邊走過,瞥見我對著錦緞一臉苦大仇深,
腳步頓住,嘴角又習慣性地往上翹:“喲,沈探花這是犯難了?依本官看,
”他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目光在我臉上溜了一圈,“沈探花膚色白皙,這艷色上身,
想必更顯…面若桃花,秀色可餐。” 那“秀色可餐”四個字,咬得格外清晰曖昧。
我氣得眼前發(fā)黑,差點當場把手里這價值不菲的錦緞狠狠甩到他那張俊臉上!
日子就在查案、被崔琰毒舌、以及提心吊膽的偽裝中一天天滑過。
靠著些“天賦異稟”和無數(shù)個提心吊膽的日夜,我的女子身份竟奇跡般地沒被戳穿。
每天天不亮就跑到城郊荒墳地對著土堆吊嗓子硬生生磨出來的;最得意的是那幾縷“胡子”,
用上好的馬尾毛精挑細選,染成合適的青黑色,再一根根編好,用特制的魚鰾膠粘得死牢。
饒是如此,也有驚掉魂的時候。有一次,崔琰不知哪根筋搭錯了,
大概是覺得我粘的胡子不夠自然,居然毫無預兆地伸手,作勢要揪一把“研究研究”!
我嚇得魂飛天外,情急之下,一口剛灌進嘴里的熱茶猛地從鼻孔里狂噴而出,直射他面門!
崔琰被這突如其來的“暗器”驚得連退三步,俊臉鐵青,指著我,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我則捂著鼻子咳得驚天動地,眼淚鼻涕橫流,心里后怕得打鼓——差一點,
只差一點就露餡了!我時常在深夜被噩夢驚醒,冷汗涔涔。夢里總有一雙冰冷的手,
無情地撕開我的衣襟,露出那層層纏繞的、象征著恥辱與毀滅的束胸布,
然后是娘和阿楠驚恐絕望的臉,在劊子手雪亮的刀光下灰飛煙滅……醒來后,
窗外是無邊的黑暗,寂靜得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緊緊攥著被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不能退,沈梧,一步都不能退!李家姐姐投井時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
是我永遠也甩不掉的夢魘。浮萍,必須扎下根去!然而,常在河邊走,
濕鞋似乎是注定的劫數(shù)。嘉和十七年,一個滴水成冰的嚴冬,
我循著一條看似不起眼的舊案線索,一路追查,
竟意外牽扯出了當年李家姐姐投井的真相——那根本不是簡單的強納凌辱致死!
背后竟牽扯到如今震動朝野的戶部貪墨大案,而一條條隱形的線索,如同毒蛇的信子,
最終指向了當朝宰相——王嵩!那一夜,寒意刺骨。我獨自留在陰冷如冰窟的刑部卷宗庫,
就著一盞昏黃油燈,手指凍得發(fā)僵,卻不敢停下翻動那些散發(fā)著陳腐霉味的舊檔。
王嵩…王嵩…十年前他還只是戶部一個小小的主事,李家所在的縣丞,
正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李家姐姐被強納后,
曾無意中撞破縣丞與王嵩書信往來中夾帶的私鹽賬目!這才是她被逼死的真正原因!
而如今戶部的虧空,源頭竟也在王嵩這條線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血液沖得耳膜嗡嗡作響。
找到了!一份泛黃的信函副本,落款處那枚模糊的私章印記,與王嵩書房里常用的那枚,
細節(jié)特征驚人地吻合!就在這時,腦后猛地襲來一陣惡風!我甚至來不及回頭,
只覺后頸劇痛,眼前瞬間被無邊的黑暗吞噬。冰冷,堅硬,
還有濃烈的柴草和塵土混合的嗆人味道。我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頭痛欲裂。
視線模糊地聚焦,發(fā)現(xiàn)自己被粗糲的麻繩死死捆住手腳,扔在一個堆滿干柴的破敗柴房里。
昏暗的光線下,一張保養(yǎng)得宜、卻透著刻骨陰鷙的臉龐,像毒蛇般懸在我的上方。當朝宰相,
王嵩!他手里把玩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冰冷的刀身帶著令人作嘔的鐵腥氣,
一下下輕輕拍打在我的臉頰上,力道不重,卻帶著十足的羞辱和掌控。
“沈探花…真是讓老夫好找啊,”他慢條斯理地開口,聲音像毒蛇在枯葉上爬行,
每一個字都帶著淬毒的寒意,“不,或許…該叫你——沈姑娘?”嗡——!
仿佛有一道驚雷在腦子里炸開!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刻凍得徹骨冰涼!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完了!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靈魂上!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
娘…阿楠…巨大的恐慌之下,身體反而僵硬得如同石頭。我強迫自己扯動嘴角,
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極其生硬的笑容,
喉嚨里發(fā)出嘶啞干澀的聲音:“王…王相說笑了…下官雖、雖生得文弱了些,
但…但確確實實是…是男兒之身……”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
“呵…” 王嵩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
那笑聲里充滿了貓戲老鼠般的殘忍快意。他猛地俯身!那張布滿陰霾的臉瞬間逼近!
一股濃郁的、令人窒息的檀香味混合著老人身上特有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
我下意識地拼命向后縮,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柴堆上,尖銳的柴枝刺進皮肉也渾然不覺。
“不見棺材不掉淚!” 他低吼一聲,眼中兇光畢露,
那只戴著碩大碧玉扳指、布滿褶皺的手,如同鷹爪般,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狠厲,
狠狠抓向我胸前的衣襟!“嘶啦——!”布帛被暴力撕裂的聲音,在這死寂的柴房里,
尖銳得刺破耳膜!胸前驟然一涼!
那緊緊束縛、日夜相伴、如同第二層皮膚般給予我安全感的棉布條,在巨力的撕扯下,
驟然崩散開來!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我腦中一片空白,
只剩下布條散開時那絕望的、無聲的崩裂感。空氣如同冰冷的刀子,直接刺在裸露的肌膚上。
巨大的羞辱和滅頂?shù)目謶炙查g將我吞噬,眼前陣陣發(fā)黑,
喉嚨深處涌上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鐵銹甜腥味。完了……全完了……欺君之罪,
當誅九族!娘……阿楠……“女子喬裝入朝,欺君罔上!
” 王嵩的聲音如同地獄傳來的宣判,冰冷刺骨,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
狠狠扎進我的耳膜,“按《大晉律》,當——凌遲處死,誅連九族!”他緩緩直起身,
居高臨下地睥睨著我因絕望而灰敗的臉,嘴角勾起一抹殘忍而得意的弧度,
如同終于捕獲了獵物的毒蛇,慢悠悠地吐出信子:“不過嘛……老夫念你年輕,
又頗有幾分歪才,倒是可以給你指條活路……”他故意停頓,欣賞著我瀕死的掙扎。
我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抑制住身體的劇烈顫抖,腥甜的血味在口中彌漫開。
我抬起頭,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充滿算計的眼睛,
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憑……什么?”“憑什么?” 王嵩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柴房里回蕩,顯得格外瘆人。
他慢條斯理地從寬大的袖袍中,掏出一個物件。當啷一聲,
那東西被隨意地扔在我面前的冰冷泥地上。那是一枚小小的、雕工粗糙的玉佩。黯淡無光,
邊緣還沾著已經(jīng)發(fā)黑、干涸的、刺目的血跡!那是我娘臨終前,
親手掛在弟弟阿楠脖子上的護身符!上面刻著個歪歪扭扭的“安”字!“啊——!
” 一聲短促、凄厲、不似人聲的尖叫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
所有的偽裝、所有的堅持、所有的防線,在這枚染血的玉佩面前,轟然倒塌!
眼前徹底陷入一片絕望的漆黑,冰冷的黑暗如同無數(shù)只手,將我拖向無底的深淵。
喉嚨里的腥甜再也壓制不住,一口滾燙的鮮血猛地噴濺而出,染紅了眼前骯臟的地面。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瞬間——“砰?。。 币宦曮@天動地的巨響!腐朽的柴房木門,
如同被攻城巨錘轟擊,瞬間四分五裂!木屑、塵土、碎塊如同爆炸般激射開來!
刺眼的光線猛地涌入這黑暗的囚籠!逆著光,一道挺拔如槍、裹挾著滔天殺意的身影,
提著寒光四射的長劍,如同戰(zhàn)神般立在門口!凜冽的寒風卷起他緋紅官袍的下擺,獵獵作響。
崔琰!他臉上慣有的那點漫不經(jīng)心和毒舌刻薄蕩然無存,只剩下駭人的冰冷和暴怒!
那雙總是帶著點戲謔光芒的眸子,此刻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死死鎖定在王嵩身上,
像是要將他生吞活剝!“王嵩!放了她——!” 他的怒吼如同驚雷炸響,
震得整個柴房都在簌簌發(fā)抖!話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紅色的閃電,
挾著刺骨的寒風和凜冽的殺氣,直撲而來!劍尖所指,正是王嵩的咽喉!變故發(fā)生得太快!
王嵩臉上的得意和殘忍瞬間凝固,被極度的震驚和一絲慌亂取代。他大概做夢也沒想到,
崔琰竟敢如此毫無顧忌、如此悍然地闖進來!“崔尚書!你好大的官威!” 王嵩畢竟老辣,
驚怒之下,下意識地厲聲呵斥,試圖用身份壓制,同時身體急退,想避開那致命的一劍,
并伸手試圖將我再次扣為人質(zhì),“竟敢為了一個欺君罔上的女……”“她不是女人!
” 崔琰的怒吼再次打斷他,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如同驚雷般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開!他的動作快如鬼魅,劍光在空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弧線,
精準地格開了王嵩抓向我的手,同時欺身而上,毫不猶豫地將我擋在了他身后!
“她是朝廷命官!刑部五品員外郎沈無咎!” 崔琰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
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王嵩臉上,也砸進我一片混沌的腦海!我渾身冰冷僵硬,
被那聲怒吼震得耳朵嗡嗡作響,意識還陷在巨大的恐懼和絕望里沒有完全抽離。
直到一股帶著清冽松木氣息和淡淡汗味的暖意,將我冰冷的身體半護住,我才猛地一個激靈,
回過神來。崔琰…他擋在我前面?他說什么?他說…我是朝廷命官?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暖流,同時沖擊著我?guī)缀醣罎⒌纳窠?jīng)。
我怔怔地抬起頭,視線越過他寬闊緊繃的肩背,落在他握劍的手上。
那骨節(jié)分明、一向沉穩(wěn)有力的手,此刻竟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因為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火山爆發(fā)般的憤怒!這個發(fā)現(xiàn),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