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孤兒院長大，直到十八歲才知道自己是領養(yǎng)的。
養(yǎng)父母臨終前給了我一個地址：“去找你的親生父母吧?！?我找到生父時，
他正給新女兒過生日，塞給我一沓錢：“別讓你阿姨知道。” 生母在幼兒園門口接孩子，
我喊“媽媽”，她驚慌地別開臉：“你認錯人了。
” 交往三年的男友摟著學妹嘲笑：“她像流浪貓，可憐但很煩。” 生日那晚，
我爬上天臺。 手機突然震動，生母發(fā)來短信：“最近好嗎？” 我笑著松開手，
風聲吞沒了那句：“人生太苦，下輩子不來了。”抽屜深處那個泛黃的文件袋，
像一塊沉甸甸的冰，一直壓在我的心上。它藏在疊放整齊的舊毛衣下面，十八歲生日那天，
養(yǎng)母把它遞給我時，手抖得厲害。他們的眼神，
那是一種混雜著疲憊、歉疚和如釋重負的復雜情緒，沉甸甸地壓在我身上。我低頭打開，
紙張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冰冷而陌生，
上面印著的字像烙鐵一樣燙進眼里——“領養(yǎng)證明”。
原來那個盤桓在我心底多年的模糊疑問，
那個關于鏡子里這張臉為何找不到絲毫父母痕跡的疑問，
終于有了一個殘酷的、不容置疑的答案。我不是他們親生的。時間過去兩年，
養(yǎng)父母相繼離世，最后離開的是養(yǎng)母。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和衰敗的氣息，
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她枯瘦的手死死攥著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
渾濁的眼睛努力聚焦在我臉上，嘴唇翕動著。我把耳朵湊近，
氣擠出的幾個字：“…地址…在…相框后…去找…你媽媽…” 最后一個音節(jié)消散在喉嚨里，
攥著我的手驟然松脫，像斷線的木偶，無力地垂落在白色的被單上。那冰涼的觸感，
瞬間穿透了我的皮膚，直抵骨髓。相框背后，一張邊緣磨損的紙條，上面是一個陌生的地址，
字跡因為年深日久而有些模糊。那是一個我從未踏足過的小縣城名字。紙條旁邊，
塞著一張褪色的老照片，上面是年輕得幾乎認不出的養(yǎng)父母，
中間抱著一個裹在襁褓里的嬰兒，嬰兒的臉模糊不清，像一團揉皺的紙。那是我。
他們的笑容拘謹，帶著一種初為父母的生澀和惶恐。這張照片，這張紙條，
還有那句臨終的遺言，像三根冰冷的針，扎進我剛剛失去倚靠的空洞心里。去找吧，
去找那個答案。不然，這巨大的、無根的茫然，會把我徹底吞沒。車輪撞擊鐵軌，
發(fā)出單調(diào)而漫長的哐當聲。我蜷縮在硬座車廂冰涼的角落里，
車窗外的風景像一卷模糊不清的膠片，飛速地向后倒去?？h城比想象中更舊，
空氣里浮動著灰塵和陳年油垢的氣味。按照地址，我找到一片老舊的居民區(qū)。
狹窄的樓道昏暗，墻壁斑駁。站在那扇貼著褪色“福”字的鐵門前，
我的心跳聲在狹窄的樓道里撞得自己耳膜生疼。我深吸一口氣，
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期待和恐懼，抬手敲響了門。門開了。一個穿著圍裙的中年女人探出頭，
臉上帶著被打擾的不耐煩。她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疑惑地問：“找誰？
”“請問…陳國棟先生住這里嗎？”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袄详悾?/p>
”女人回頭朝屋里喊了一聲，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遍，那目光銳利得像小刀，“你哪位??？
”門內(nèi)傳來腳步聲，一個身材微胖、頭發(fā)稀疏的男人走了出來。他穿著居家的舊夾克，
臉上帶著被打斷的茫然。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
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如同被凍住一般，緊接著是一種無法掩飾的巨大驚愕，
隨即又迅速被一種濃重的、令人窒息的尷尬所覆蓋。他的嘴唇動了動，卻沒發(fā)出任何聲音。
屋里的電視聲正喧鬧地播放著動畫片，一個尖細清脆的小女孩聲音穿透出來：“爸爸！
我的蛋糕呢！快點兒呀！”“哦…哦！來了來了！”他猛地回神，幾乎是下意識地應著，
慌亂地瞥了我一眼，又飛快地看向身后廚房的方向，壓低聲音，語速快得含混，
“你…你怎么找來了？等我一下！就一下！”他像陣風似的縮回門內(nèi)，
留下那個一臉狐疑的女人堵在門口，探究的目光刀子一樣刮過我的臉。幾秒鐘后，
他又閃了出來，動作快得像做賊。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不由分說地將我往旁邊樓道陰影里拖了幾步，遠離那扇敞開的、飄出飯菜香氣的門?！奥犞?，
”他喘著粗氣，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促，“我現(xiàn)在…有家有口的，
女兒今天過生日?！彼w快地回頭瞄了一眼，生怕有人跟出來?！澳恪銒屇沁?，
情況更復雜。你…你別怨我們，當年實在沒辦法！”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卷東西，
動作粗魯?shù)厝M我手里。是厚厚一沓紅色的鈔票，帶著他手心的汗，還有些油膩。
那嶄新的紙幣邊緣，刮得我掌心皮膚生疼?！斑@個拿著，趕緊走！”他幾乎是推了我一把，
眼神躲閃，不敢再看我的眼睛，“別讓你阿姨…知道！明白嗎？千萬別讓她知道！”說完，
他像被火燎到一樣，迅速轉(zhuǎn)身，閃進門內(nèi)，“砰”的一聲，厚重的鐵門在我面前重重關上。
門內(nèi)，小女孩撒嬌的笑聲和動畫片的音樂瞬間被隔絕，
只剩下樓道死一般的寂靜和我手里那沓冰冷、油膩、沉甸甸的鈔票。
我像個被抽掉了骨頭的木偶，攥著那卷帶著陌生體溫和廚房油腥味的鈔票，
深一腳淺一腳地挪下昏暗的樓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墜入冰窟。
他塞錢時那倉惶躲避的眼神，門關上那決絕的“砰”聲，
還有門內(nèi)那個小女孩無憂無慮的笑聲…這些碎片在我腦子里嗡嗡作響，攪得天旋地轉(zhuǎn)。
紙條上還有另一個地址，生母的。那是一個幼兒園的名字。我站在馬路對面的樹蔭下，
像個潛伏的幽靈。正是放學時分，幼兒園門口喧鬧得像炸開了鍋。
五顏六色的小人兒嘰嘰喳喳地涌出來，撲向等待的家長。
我的目光在攢動的人頭里焦急地搜尋著，心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是她嗎？
那個穿著米色針織開衫的女人，頭發(fā)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她的側(cè)臉線條柔和，
眉眼間依稀能找到和我鏡中影像模糊的相似之處。時間似乎在她身上格外寬容，
只沉淀下一種溫婉的韻致。她正微微彎著腰，笑容像春日融化的暖陽，
對著一個扎著羊角辮、背著粉色小書包的小女孩張開雙臂。小女孩歡呼著撲進她懷里，
她立刻收緊手臂，將孩子穩(wěn)穩(wěn)地抱了起來，臉頰親昵地蹭著小女孩的頭發(fā)，
那笑容里的寵溺滿得幾乎要溢出來。一股滾燙的血猛地沖上我的頭頂。喉嚨里堵著千言萬語，
最終卻只沖撞出一個嘶啞、干裂的、幾乎不成調(diào)的呼喊：“媽——！”聲音不大，
卻像一把生銹的鋸子，驟然劃破了周遭的嘈雜。抱著孩子的女人身體猛地一僵，
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她抱著孩子的手臂下意識地收緊，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來。
她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越過馬路上的車流，精準地、死死地釘在了我的臉上。那一刻，
時間凝固了。她的臉色在幾秒鐘內(nèi)褪盡了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
那雙剛剛還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極大，瞳孔深處是翻江倒海般的驚駭、恐懼，
還有一絲…被猝然撕裂般的痛楚。她抱著孩子的手臂在微微發(fā)抖，嘴唇哆嗦著，
血色褪得干干凈凈。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和喧囂的車流人聲，
我們的目光在空中死死地絞纏在一起。我的眼睛一定紅得嚇人，
里面盛滿了二十多年無處安放的委屈、渴望和此刻孤注一擲的瘋狂期待。我甚至想沖過去，
抓住她，質(zhì)問她，或者只是…只是想被她抱一下，就像她抱著那個小女孩一樣。然而，
下一秒，她像是被我的目光燙傷了，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懼攫住。她猛地別開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