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午后的陽光,毒辣得像是要把柏油路面烤化。空氣中彌漫著汽車尾氣、路邊攤油炸食物的濃香,還有無處不在的、潮濕悶熱的黏膩感。我懶洋洋地?fù)]了揮手,看著那輛騷包的亮黃色法拉利轟鳴著,載著副駕駛上妝容精致的女孩,像一道刺眼的閃電般匯入車流,消失在蒸騰的熱浪里。
駕駛座上那個笑得張揚的家伙,叫羅子毅。嚴(yán)格來說,他算不算我的朋友?這個問題我自己也答不上來。我們從小在同一個高檔社區(qū)長大,上同一所國際學(xué)校,父母輩也算相識。但我們的世界,從根子上就是兩條平行線。他信奉金錢是萬能的通行證,人生信條是“及時行樂,規(guī)則是用來打破的”。而我,對這種赤裸裸的“金錢至上”哲學(xué)嗤之以鼻,卻又不得不帶著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承認(rèn)——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里,他確實活得比我瀟灑、恣意,甚至……肆無忌憚得多。
啊,忘了自我介紹。
我叫鄒翔。一個在泰國出生、長大、念書的華人。父親是朱拉隆功大學(xué)一位沉默寡言的歷史系教授,典型的學(xué)者氣質(zhì),脾氣溫和得像曼谷雨季里最輕柔的雨絲(至少在我這個兒子看來是如此)。他的人生軌跡清晰而穩(wěn)定,像一本裝幀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術(shù)專著。
但在我心中,真正撐起精神穹頂?shù)?,是我爺爺。他是一位法官?/p>
在我懵懂而充滿英雄崇拜的童年里,爺爺穿著筆挺的黑色法官袍,坐在高高法庭之上的形象,就是“正義”最具體的化身。他說話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他教我的許多道理,都被我奉為圭臬,尤其是那句鏗鏘有力、仿佛帶著金屬回響的箴言:
“法律,就是正義?!?/p>
這句話,曾是我理解這個世界的基石,是我信仰的燈塔。它讓我相信,無論現(xiàn)實多么渾濁,總有一桿秤懸于天地,衡量著是非曲直,最終會導(dǎo)向公正的彼岸。
可惜,這燈塔在我高中那年驟然熄滅。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帶走了我敬愛的爺爺。那場意外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了家里的歡聲笑語,也在我心中留下了一道至今無法愈合的傷疤。父親變得更加沉默,母親終日以淚洗面,而我,則在巨大的悲痛和茫然中,試圖抓住爺爺留下的任何痕跡。
整理遺物時,我在他書桌最底層一個上了鎖的紅木小匣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枚徽章。
它靜靜地躺在深藍(lán)色的絨布上,散發(fā)著與周遭現(xiàn)代氣息格格不入的古舊光澤。材質(zhì)非金非銀,是一種沉甸甸的暗色金屬,觸手冰涼,仿佛沉淀了漫長的歲月?;照碌膱D案極其特別:主體是九顆微小的星點,以一種嚴(yán)謹(jǐn)而神秘的幾何點陣排列。后來我翻閱了大量天文圖冊和古籍,才最終確認(rèn),那精確對應(yīng)著夜空中的天龍座星圖!星圖正上方,浮雕著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劍或權(quán)杖,刃身被一圈繁復(fù)、尖銳、充滿攻擊性的荊棘緊緊纏繞,透著一股束縛與力量交織的危險美感。在點陣圖案的左、右、下三側(cè),則環(huán)繞著某種不知名的花朵紋飾,花瓣細(xì)長卷曲,帶著一種古老而幽秘的宗教或騎士風(fēng)格。整枚徽章邊緣有著細(xì)微的磨損,訴說著它經(jīng)歷過的時光。
家里沒人知道這枚徽章的來歷和含義。父親看到時只是微微皺眉,說可能是爺爺年輕時某個學(xué)術(shù)團體或神秘學(xué)愛好的紀(jì)念品。但我不信。它給我的感覺如此強烈——它絕不僅僅是一件裝飾品。它冰冷、沉重、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儀和……宿命感。我把它清洗干凈,用一根結(jié)實的黑色皮繩穿好,鄭重地掛在了脖子上,貼身佩戴。對我來說,這不僅是爺爺留下的遺物,更像是一種無聲的指引,一種沉甸甸的、屬于他一生所追求的“正義”的象征。每當(dāng)手指觸碰到它冰涼的表面,就仿佛能感受到爺爺那雙洞察世事的眼睛在注視著我,提醒我堅守內(nèi)心的準(zhǔn)則。
然而,現(xiàn)實很快就給了我沉重的一擊,讓我開始懷疑那燈塔的光芒是否真的能穿透這世間的濃霧。
那是一個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傍晚,我剛從圖書館出來,手機就瘋狂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羅子毅的名字。
“喂?”我接起電話,背景音嘈雜混亂,隱約還有警笛的嗚咽。
“翔!操!我…我出車禍了!”羅子毅的聲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顫抖,但深處似乎還藏著一絲……怪異的亢奮?“在…在警察收容所…快來!我爸媽都不在泰國!律師在路上了,你先過來!”
我的心猛地一沉。車禍?以他那飆車的習(xí)慣,出事是遲早的。我立刻攔了輛出租車,報出地址,心里七上八下。希望別太嚴(yán)重,希望他沒傷到人……
趕到警察收容所時,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諝饫飶浡舅⒑刮逗途o張的氣息。羅子毅的委托律師,一個西裝革履、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正皺著眉頭和一位警官低聲交談。羅子毅本人則坐在長椅上,頭發(fā)凌亂,昂貴的T恤沾著污漬,臉上有擦傷,但看起來并無大礙??吹轿?,他眼神閃爍了一下,竟扯出一個有些扭曲的笑容。
律師走過來,快速而冷靜地向我說明了情況。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得我頭暈?zāi)垦?,四肢冰涼?/p>
據(jù)稱,羅子毅開著那輛剛提不久、價值不菲的跑車送他新交的女友回家。路上不知為何,兩人發(fā)生了激烈爭吵。在女友的尖叫聲中,羅子毅像是被徹底激怒的野獸,猛地將油門踩到底!跑車瞬間化作咆哮的鋼鐵怪獸,時速表指針瘋狂甩向150公里以上!就在那失去理智的一剎那——
慘劇發(fā)生了。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家庭,年輕的父親小心翼翼地抱著尚在襁褓中的嬰兒,母親溫柔地挽著丈夫的手臂,一家三口,正踏在斑馬線上,準(zhǔn)備穿過馬路,回到他們或許并不富裕卻溫馨的小家。
然后,就被那輛失控的黃色閃電,一頭撞飛!
行車記錄儀冰冷地記錄下了地獄般的瞬間:年輕的父親在最后一刻爆發(fā)出驚人的本能,奮力將懷中的嬰兒推向妻子,同時用身體試圖去阻擋那毀滅性的沖擊!然而,血肉之軀在鋼鐵猛獸面前脆弱得如同紙片。他被巨大的動能直接撞飛出去十幾米,像斷線的木偶般重重砸落在地,據(jù)說當(dāng)場就沒了呼吸。抱著嬰兒的母親同樣未能幸免,巨大的沖擊力將她和懷中的孩子狠狠砸向跑車的擋風(fēng)玻璃和前引擎蓋,發(fā)出令人心膽俱裂的悶響。玻璃瞬間炸裂成蛛網(wǎng)狀,鮮血如同潑墨般染紅了冰冷的金屬和破碎的透明體。三條鮮活的生命,上一秒還沉浸在歸家的安寧中,下一秒,就在羅子毅那荒誕而瘋狂的“教訓(xùn)”里,永遠(yuǎn)地、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操!翔,你是沒看到!”羅子毅不知何時湊了過來,臉上那扭曲的笑容放大,眼睛里閃爍著一種病態(tài)的興奮光芒,壓低了聲音對我說,“我他媽當(dāng)時就群發(fā)了信息!太他媽刺激了!整個小玩意兒,”他用手指比劃著,模仿嬰兒的形狀,“直接被撞得飛起來,砸穿了我的擋風(fēng)玻璃,‘嘭’!就掉在副駕那婆娘腿上!血糊糊的一團!”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掏出手機,屏幕解鎖,飛快地劃動著,“我還特地拍了幾張照,高清的!留個紀(jì)念!嘖嘖,你看這畫面,這沖擊力……”
他朝我擠擠眼,仿佛在分享什么獵奇的旅行見聞或新買的限量版球鞋,語氣輕佻得令人作嘔:“給我那事兒媽女友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xùn),太他媽爽了!你是沒瞧見她當(dāng)時那臉,刷白刷白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尿都快嚇出來了吧?嘖,那表情……絕對值回車價了!”
他描述得繪聲繪色,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刺穿我的心臟。那不是懺悔,不是后怕,而是赤裸裸的炫耀!是對逝去生命的極端褻瀆!三條人命,一個完整的家庭,在他口中,竟成了他宣泄情緒、恐嚇女友的“刺激”素材和“值回車價”的談資!
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瞬間沖垮了我的理智!血液猛地涌上頭頂,眼前陣陣發(fā)黑!我再也控制不住,一個箭步?jīng)_上去,狠狠揪住他沾著血污的昂貴衣領(lǐng),將他重重抵在冰冷的墻壁上!我的手臂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從喉嚨深處爆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
“羅子毅!你這沒人性的畜生?。?!那是三條人命!?。∫粋€家?。?!被你毀了!??!你他媽還是人嗎???!”
接下來的日子,進入了看似“正常”的法律流程。憤怒、悲傷、對受害者家屬無盡的同情,以及一絲渺茫的希望——證據(jù)如此確鑿(行車記錄儀鐵證如山),情節(jié)如此惡劣(超速、爭吵、故意加速),三條人命!我天真地以為,這一次,就算是羅家那座金山,也壓不住正義的天平。羅子毅,這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混蛋,必將受到法律最嚴(yán)厲的制裁,為他的瘋狂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
然而,我再一次低估了金錢在這個世界的扭曲力量,也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了爺爺那句“法律就是正義”在現(xiàn)實面前的蒼白與無力。
羅家聘請的頂級律師團隊,像一群經(jīng)驗豐富、冷酷無情的獵手,精準(zhǔn)地撕咬著案件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法庭上,他們用精心準(zhǔn)備的材料和極具煽動性的辯護詞,將一場因暴怒而故意加速撞人的惡性事件,巧妙地包裝成了一場“因情緒失控導(dǎo)致的交通意外事故”。他們強調(diào)羅子毅“年輕氣盛”、“一時沖動”,強調(diào)他與女友的爭吵是“誘因”,而非“預(yù)謀”。他們出示了羅子毅“踩剎車的車檢報告”(實際是偽造的),他們又出示了羅子毅“主動報警”(實際是路人報警)、“留在現(xiàn)場”(實際是跑車損毀嚴(yán)重?zé)o法移動)、“積極配合調(diào)查”(在律師指導(dǎo)下滴水不漏)的“良好”態(tài)度。更重要的是,他們展示了那份一般家庭來說不可抗拒的數(shù)字的賠償協(xié)議——四百五十萬泰銖。
四百五十萬泰銖!對普通人來說聽起來是一筆巨款。但當(dāng)它被平攤到三條逝去的生命上——一個肩負(fù)家庭責(zé)任的丈夫,一個充滿希望的母親,一個甚至來不及看清世界的嬰兒——每條生命,僅僅價值一百五十萬泰銖!冰冷的數(shù)字,像一把鹽,狠狠撒在受害者家屬流血的傷口上。
更令人心寒的是后續(xù)。媒體關(guān)于此案的報道迅速降溫、消失,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抹去。關(guān)鍵的目擊證人在律師的“溝通”下,證詞變得模棱兩可,甚至出現(xiàn)了有利于羅子毅的微妙變化。受害者家屬那邊,先是憤怒的抗議和拒絕,但很快,在巨大的現(xiàn)實壓力(喪葬費、失去經(jīng)濟支柱、可能的威脅?)和那筆“豐厚”賠償金的雙重擠壓下,最終,他們顫抖著,在和解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錢到位了,悲劇也只能是意外了?!甭蓭熢谕ネ廨p描淡寫的一句話,像一把冰錐,刺穿了我對“正義”最后一點幻想。
最終判決: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兩年。這意味著,羅子毅甚至不需要真正踏入監(jiān)獄一步。他只需要在緩刑期內(nèi)保持“良好行為”(對他而言,這簡直是易如反掌),就能徹底擺脫牢獄之災(zāi)。
法庭宣判的那一刻,我坐在旁聽席上,看著羅子毅在律師簇?fù)硐?,嘴角難以抑制地微微上揚,看著他父母從美國打來的越洋電話里滿是慶幸和安排后續(xù)“慶?!钡穆曇?,看著受害者家屬席上那對失去兒子兒媳和孫子的老夫婦,他們佝僂著背,無聲地抽泣,渾濁的淚水爬滿溝壑縱橫的臉……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絕望攫住了我。法律的天平,在黃金的重壓下,徹底傾斜了。爺爺?shù)幕照沦N在我的胸口,冰涼刺骨,仿佛在無聲地哭泣。
爺爺,您說的正義……在哪里?
判決后的一個月,曼谷悄然進入了雨季??諝獬睗駩灍幔紶枙幸唤z涼風(fēng),帶來短暫的喘息。那天下午,我剛結(jié)束一堂沉悶的法學(xué)課(此刻聽來充滿了諷刺),正收拾書包準(zhǔn)備離開,手機響了。
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羅子毅。
我皺了皺眉,猶豫了幾秒,還是按下了接聽鍵。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卻讓我瞬間愣住。那不再是往日里囂張跋扈、充滿玩世不恭的語調(diào),而是被一種深切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所扭曲,壓得極低,帶著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
“翔……能……能來我家嗎?現(xiàn)在!馬上!”他喘息著,背景音死寂得可怕。
“怎么了?”我下意識地問,心里升起不祥的預(yù)感,“你又惹了誰?”以他的性格,緩刑期惹事并不奇怪。
“別問!求你了!快點來!我感覺……感覺有人……在跟著我!一直跟著!”他的聲音充滿了無助和哀求,這在他身上是極其罕見的。沒等我再問,電話就被掛斷了,只剩下一串忙音。
握著手機,我站在教學(xué)樓喧囂的走廊里,內(nèi)心激烈地掙扎。厭惡、憤怒、對上次判決的無力感……種種負(fù)面情緒翻涌。但最終,那一絲從小一起長大的、無法徹底斬斷的聯(lián)系,以及電話里那無法作偽的、深入骨髓的恐懼,還是讓我做出了決定。我狠狠啐了一口,低聲罵了句“混蛋”,卻還是抓起鑰匙,快步?jīng)_向停車場,發(fā)動我那輛普通的日系車,朝著曼谷城北的高檔別墅區(qū)疾馳而去。
羅子毅的家在安保森嚴(yán)的“翡翠湖”別墅區(qū)。以往,這里綠樹成蔭,噴泉潺潺,巡邏的保安穿著筆挺的制服,處處透著金錢堆砌的寧靜與奢華。但今天,當(dāng)我駛?cè)脒@片區(qū)域時,莫名感到一股不同尋常的壓抑。陽光被厚重的云層遮蔽,空氣沉悶得如同凝固的果凍,連鳥鳴聲都消失了。
出示了羅子毅之前給我的臨時通行卡,保安面無表情地放行。我將車停在他那棟占地廣闊、設(shè)計現(xiàn)代的別墅門前。下車,按響門鈴。沒有回應(yīng)。又按了一次,依舊死寂。我試著推了推門——竟然沒鎖!
一股強烈的不安感瞬間攥緊了我的心臟。我推門而入。
屋內(nèi)的景象讓我倒吸一口冷氣。
所有的落地窗都被厚重的、遮光性極好的深灰色絨布窗簾嚴(yán)嚴(yán)實實地拉上了,一絲光線也透不進來。巨大的客廳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之中,只有沙發(fā)旁邊一盞落地?zé)羯l(fā)著微弱、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一小片區(qū)域??諝饫飶浡还蓾庵氐臒熚?、汗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驚弓之鳥散發(fā)出的恐懼氣息。門口昂貴的手工地毯上,清晰地印著幾道帶著泥污的腳印,凌亂地延伸向客廳深處。
羅子毅就蜷縮在那唯一的光源下,巨大的真皮沙發(fā)里。他像一只受驚過度、縮進殼里的蝸牛,整個人陷在沙發(fā)深處。臉色是一種病態(tài)的慘白,眼窩深陷,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窗簾緊閉的縫隙,仿佛那里隨時會鉆出什么可怕的東西。他夾著煙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煙灰簌簌地掉落在名貴的地毯上,他也渾然不覺。煙灰缸里塞滿了扭曲的煙蒂,像一堆蒼白的尸體。
“你來了……”他看到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嘶啞干澀,帶著劫后余生般的慶幸,但恐懼感并未消退。
“到底怎么回事?”我走到他對面,沒有坐下,警惕地環(huán)視著這如同墓穴般死寂的空間。奢華的水晶吊燈、巨大的抽象派油畫、意大利定制的家具……在昏暗的光線下,都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
“真的有人在跟著我。”他神經(jīng)質(zhì)地重復(fù)著,目光依舊死死鎖住窗簾縫隙,“不是幻覺!前幾天晚上,我剛參加完一個派對回來,喝得有點多,就在門口……門口的地墊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他哆嗦著,從沙發(fā)縫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遞給我。
紙條是普通的打印紙,但上面的字跡卻是手寫的,用的是某種深藍(lán)色的墨水,筆跡冷峻有力,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債,終將償還。
被扭曲的世界,終須星辰來平衡。
看到這兩行字的瞬間,我仿佛被一股冰冷的電流擊中!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那冰冷的措辭,那宿命般的宣告……尤其是“星辰”二字,像一把鑰匙,猛地插進我記憶的鎖孔!
“可能是……受害者的家屬?或者……某個看不慣你所作所為的人搞的惡作劇?”我試圖用理智分析,但聲音干巴巴的,連自己都說服不了。這兩句話蘊含的力量,遠(yuǎn)非普通的恐嚇信可比。
羅子毅沒有理會我的猜測,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近乎絕望的苦笑,又從旁邊拿起一張拍立得照片,手指顫抖得更厲害了:“如果只是紙條……我也希望是惡作劇……但是,今天早上……我在后院,靠近泳池邊的躺椅下面……發(fā)現(xiàn)了這個……”
照片被塞到我手里。我低頭看去。
照片上,靜靜地躺在一叢修剪整齊的九重葛陰影下的,是一枚徽章。
一枚通體漆黑的金屬徽章,造型帶著一種古老而詭異的邪氣。它的基底同樣是由星點構(gòu)成,但這一次,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那熟悉的輪廓——那是黃道十二宮之一,象征著公平與平衡的天秤座星圖!然而,這天秤的中央,卻并非象征平衡的托盤,而是懸掛著一只緊緊閉著的眼睛!那眼睛雕刻得極其精細(xì),緊閉的眼瞼線條冷硬,透著一股沉睡的審判或冰冷的監(jiān)視意味。在天秤星圖的四周,纏繞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形態(tài)妖異的黑色花朵浮雕,花瓣扭曲細(xì)長,邊緣帶著尖銳的鋸齒,像是生長在冥河彼岸的死亡之花!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這枚徽章……這枚充滿了不祥與審判意味的徽章……它的風(fēng)格、它的星圖基底、它那種古老而沉重的質(zhì)感……怎么會……怎么會和我貼身佩戴的、爺爺遺留下來的那枚徽章如此相似?!它們分明像是來自同一個源頭,屬于同一套體系!只不過,爺爺那枚是威嚴(yán)與守護,而這枚……是閉目的審判與死亡的纏繞!
星辰……平衡……償還……
紙條上的字眼在我腦海中瘋狂閃爍,與這枚詭異的天秤座閉目之眼徽章重疊在一起!一個冰冷而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般纏上我的心頭!
“翔……幫我個忙……”羅子毅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壓抑到極致的恐懼,幾乎是在哀求,“幫我出去買包煙吧?萬寶路黑冰……我……我不敢離開這房子……真的,我感覺一出去……就會……”他沒說下去,但那慘白的臉色和驚恐的眼神說明了一切。他像個被嚇破了膽的孩子,蜷縮在自己的黃金囚籠里。
我看著他,這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視規(guī)則如無物的混蛋,此刻卻被未知的恐懼折磨得不成人形。厭惡、憤怒、鄙夷……種種情緒依舊在翻騰,但眼前這具被恐懼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又讓我心底泛起一絲復(fù)雜難言的滋味。畢竟,是二十年的相識。
“……等著。”我最終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出了這棟被恐懼和黑暗吞噬的豪宅。
屋外,陽光刺眼。剛才在屋里感受到的陰冷壓抑仿佛是個幻覺。蟬鳴聒噪,園丁在遠(yuǎn)處修剪著灌木,發(fā)出規(guī)律的“咔嚓”聲。一切如常。但我用力呼吸著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卻總覺得……那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空氣里開始彌漫開一種無形無質(zhì)、卻又令人心悸的不祥味道。那枚天秤座閉目徽章冰冷的影像,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在最近的便利店買了煙,我?guī)缀跏且宦沸∨苤氐搅_子毅的別墅。距離并不遠(yuǎn),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心懸在半空。
遠(yuǎn)遠(yuǎn)地,第一眼就覺得不對勁。
別墅的大門,竟然虛掩著一條縫!我記得很清楚,我離開時是隨手帶上了的!心臟猛地一沉!我快步?jīng)_過去,一把推開沉重的實木大門。
“羅子毅?”我喊了一聲,聲音在空蕩的豪宅里回蕩,帶著不自然的回音。
沒有回應(yīng)。死寂。絕對的死寂。
一股濃烈的、新鮮的血腥味混合著一種……類似鐵銹燒灼的怪異氣味,猛地沖進我的鼻腔!比之前在收容所聞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濃烈、都要刺鼻!
客廳里的景象,讓我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
巨大的水晶吊燈沒有亮。整個空間比我離開時更加昏暗,只有幾縷微弱的光線從沒拉嚴(yán)的窗簾縫隙里透進來,勾勒出一片狼藉的輪廓。那張價值不菲的大理石茶幾被整個掀翻在地,碎裂成幾塊!沙發(fā)上的靠枕被撕扯得棉絮外露,凌亂地拋灑得到處都是!煙灰缸摔碎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煙灰混合著暗紅色、尚未完全凝固的粘稠液體,形成一灘灘刺目而惡心的污跡!墻壁上,似乎有幾道新鮮的、深色的刮痕!整個客廳,如同經(jīng)歷了一場狂暴的颶風(fēng)洗禮,充滿了暴力、破壞和……死亡的氣息!
“羅子毅?!”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恐懼!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
然后,我的視線凝固在客廳中央,那片被微弱光線勉強照亮的地板上。
一個人影,面朝下,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深色的衣服,熟悉的體型……
“羅子毅!”我失聲尖叫,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了過去!恐懼讓我手腳發(fā)軟,但我還是用盡全身力氣,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沉重的身體猛地翻了過來!
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
血!全是血!濃稠、溫?zé)帷⑸l(fā)著濃烈鐵銹味的鮮血,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在地毯上洇開一大片令人作嘔的暗紅色沼澤!而在他心臟的位置——一個猙獰的、邊緣極其不規(guī)則的巨大傷口赫然洞穿!那傷口深得可怕,仿佛被什么極其粗糲、帶有倒鉤的兇器狠狠捅入又狂暴地攪動過!皮肉翻卷,骨頭碎裂的茬口隱約可見,甚至能看到里面被徹底破壞的內(nèi)臟組織!傷口周圍的衣物纖維被撕裂、燒焦,殘留著一種詭異的焦糊味!
他的眼睛瞪得極大,瞳孔擴散,凝固著生命最后一刻的極致恐懼和難以置信。臉上毫無血色,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想發(fā)出最后的呼喊,卻永遠(yuǎn)定格在了無聲的絕望之中。
沒有呼吸。沒有心跳。只有溫?zé)岬?、不斷涌出的血液,沾滿了我的雙手、我的衣服。
他……死了?!
巨大的沖擊像海嘯般將我淹沒!我癱坐在冰冷粘膩的血泊里,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zhuǎn)、模糊。手上那溫?zé)岬?、屬于羅子毅的血液觸感,粘稠得如同地獄的泥沼??謶帧盒?、茫然……無數(shù)種情緒撕扯著我的神經(jīng)。我甚至忘記了哭泣,忘記了尖叫,只是像個被抽掉靈魂的木偶,呆滯地看著眼前這具剛剛失去生命的軀體。
報警!對!報警!
求生的本能終于沖破麻木的屏障。我手忙腳亂地在沾滿鮮血的褲子上蹭了蹭手,哆嗦著掏出手機,屏幕被血染得滑膩。我用力按亮屏幕,手指顫抖得幾乎無法控制,好幾次才勉強解鎖。我找到撥號鍵盤,用力按下那三位神圣的數(shù)字——1, 9, 1(泰國報警電話)……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撥號鍵的瞬間——
“咔嚓?!?/p>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驚雷般的金屬摩擦聲,從玄關(guān)方向傳來。
緊接著,“啪嗒!”
客廳里那盞巨大的、我之前怎么也打不開的水晶吊燈,驟然亮起!刺眼而冰冷的光線如同無數(shù)把利劍,瞬間刺破黑暗,將整個血腥、狼藉的殺戮現(xiàn)場,毫無保留地、殘酷地暴露在光明之下!
我像一只暴露在探照燈下的獵物,心臟驟停!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回過頭。
玄關(guān)的陰影里,站著兩個男人。
他們穿著幾乎融入陰影的深灰色便服,材質(zhì)普通,剪裁利落,沒有任何標(biāo)識。身形并不特別高大,卻給人一種精悍、內(nèi)斂、如同淬火后鋼鐵般的冷硬感。臉上沒有任何遮擋,但他們的眼神——那是我畢生難忘的眼神——冰冷、銳利、沒有任何屬于人類的感情波動,只有純粹的審視和評估,像在打量一件需要處理的物品。其中一人,手指正從墻壁的燈光開關(guān)上移開。
空氣仿佛被徹底抽空了。巨大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如同實質(zhì)的海水,瞬間將我淹沒!他們的出現(xiàn)如此突兀,如此安靜,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令人絕望的寒意。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思考!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般地,將沾滿鮮血的手機猛地扔開(它滑落在地毯上,屏幕碎裂),雙手高高舉過頭頂,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喊出了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蒼白無力的辯解:
“人不是我殺的!我剛到!真的!我進來他就這樣了?。?!”聲音在空曠死寂的客廳里回蕩,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和顫抖。
兩個男人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我一眼。他們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極其專業(yè)而快速地掃視著整個現(xiàn)場:尸體的位置、傷口的特征、散落的物品、血跡的噴濺形態(tài)……評估著破壞的程度和需要“清理”的范疇。那眼神,冰冷得如同手術(shù)刀。
幾秒鐘后,那個站在稍前位置、看起來像是主導(dǎo)者的男人(他年紀(jì)稍長,約莫四十多歲,臉部線條如同刀削斧鑿般冷硬),才將目光緩緩移到我身上。他的視線在我沾滿鮮血的雙手和衣服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似乎對現(xiàn)場的“污染”程度感到一絲麻煩。
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沒有武器,沒有逼近,甚至沒有說一句話。他只是側(cè)過頭,對身后的同伴(一個看起來更年輕些,眼神同樣冰冷但似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
然后動作迅捷地走向門邊,拿起一個我之前完全沒有注意到的、不起眼的黑色工具包。他拉開拉鏈,從里面翻找了一下,拿出了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普通的深灰色運動服,和我身上沾血的T恤牛仔褲風(fēng)格迥異。
他拿著衣服,大步走到我面前,距離我只有一步之遙。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著某種清潔劑和……鐵銹味的冰冷氣息。他沒有看我驚恐的眼睛,只是手臂一揚。
“啪嗒。”
那套干凈的衣服,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準(zhǔn)確地扔在了我腳邊那片尚未被血液浸染的地毯上。
緊接著,他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卻像冰錐一樣刺骨,帶著一種終結(jié)一切討論的絕對命令口吻,清晰地砸進我的耳膜:
“換上?!?/p>
“趕緊滾?!?/p>
“現(xiàn)在。”
我完全懵了。大腦一片空白??謶帧⒄痼@、難以置信……所有情緒交織在一起,讓我像一具被抽掉了提線的木偶。身體仿佛不再屬于自己。我?guī)缀跏菓{借著最原始的本能,顫抖著、僵硬地彎下腰,手指哆嗦著撿起那套干凈的運動服。布料是冰涼的,觸感陌生。我甚至忘了身處血泊,忘了旁邊就是羅子毅死不瞑目的尸體,像個被輸入了指令的機器人,開始機械地、笨拙地脫掉自己沾滿鮮血的上衣,準(zhǔn)備換上這件陌生的衣服……
就在我脫下T恤,赤裸的上身暴露在冰冷空氣中,手忙腳亂地拿起那件灰色運動T恤往頭上套的時候——
我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那個剛剛?cè)右路o我的中年男人。
他正微微側(cè)著身,似乎是在聽取年輕人向他的在對匯報。就在他側(cè)身低頭聽年輕人匯報的瞬間,他頸間的衣物領(lǐng)口,因為動作而微微敞開了一線。
就在那一線縫隙里——
一枚徽章!
一枚金屬質(zhì)感的徽章,掛在一根同樣不起眼的黑色皮繩上,緊貼著他的皮膚!
客廳水晶吊燈那慘白而明亮的光線,清晰地照亮了它!
星點!熟悉的星點構(gòu)成的基底!那嚴(yán)謹(jǐn)而神秘的幾何點陣!上方纏繞荊棘的武器浮雕!四周環(huán)繞的古老花卉紋飾!那獨特的結(jié)構(gòu)!那沉甸甸的古舊質(zhì)感!那冰冷而威嚴(yán)的氣息!
雖然角度和距離讓我無法看清所有細(xì)節(jié),雖然它可能和我爺爺那枚、以及羅子毅后院發(fā)現(xiàn)的閉目天秤徽章在具體圖案上有所不同……
但那風(fēng)格!那本源的氣息!
絕對同源?。。?/p>
那枚曾屬于我爺爺?shù)?、象征著“法律與正義”的徽章,此刻正冰冷地、毫無感情地,佩戴在一個剛剛處理完謀殺現(xiàn)場、命令我“趕緊滾”的神秘人的脖子上?。?!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我的血液,仿佛從沸騰的巖漿瞬間降到了絕對零度!全身的汗毛倒豎!一股比看到羅子毅尸體時強烈百倍、千倍的寒意和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如同滅世的洪水,瞬間將我徹底淹沒!
爺爺……徽章……法律……正義……
神秘人……謀殺現(xiàn)場……冰冷的命令……
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兩枚同源的徽章,在我眼前,在這片血腥的修羅場中,轟然碰撞!我的整個世界,我畢生的信仰,我所認(rèn)知的一切,在這一刻,徹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