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筏在黑水里漂得無聲，像一片被剪碎的夜。
風鈴竿上的銅鈴徹底啞了，鈴舌里灌滿了濕冷的霧氣。貪光趴在我膝頭，肚皮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劍印浮出淡淡白光，照得它睫毛投下一排細小的影子。我伸手覆在它的背上，掌心能感到那顆乳牙正微微發(fā)燙——那是船資，也是回程票，更是隨時可能引爆的引線。
“前面就是內(nèi)山?！笔挓o咎低聲提醒。
黑水盡頭，霧色忽然變薄，像有人拉開了一道紗簾。簾后不是吊腳樓，也不是祭壇，而是一座“門”——兩截斷山相對而立，中間留出僅容一人側(cè)身而過的縫隙。山體漆黑，寸草不生，表面卻布滿細密的蛇鱗紋，仿佛整座山都是巨蛇蛻下的殼。
門縫里沒有光，只有風，風里帶著銅鈴的余韻。
那聲音極輕，卻像一根針，順著耳膜一路刺進心臟。
“萬鈴鎖?！笔挓o咎的嗓音第一次發(fā)緊，“苗疆最后一道禁制，子時一過，萬鈴齊響，山門永閉?！?/p>
我抬頭，山巔懸著無數(shù)銅鈴，每一只鈴下都系著一縷極細的黑線，線尾垂入門縫深處，像無數(shù)根操控生死的琴弦。
貪光忽然豎起耳朵，尾巴卷住我手腕：“娘親，鈴里有人說話?！?/p>
我凝神去聽，果然——鈴聲里夾著細碎的人聲，男女老少皆有，卻異口同聲：
“圣女歸位，血債血償?！?/p>
我心口一沉。那是歷代圣女印持有者的殘魂，被萬鈴鎖囚禁于此，成為守門的“鈴鬼”。阿蕪竟把她們放出來攔我。
蕭無咎指尖霜色一閃，無咎劍意凝成薄薄冰刃，卻被我按?。骸皠e動，鈴鬼只認圣女血?！?/p>
我咬破指尖，血珠滾落，尚未落地，便被風卷走。血珠所到之處，銅鈴紛紛轉(zhuǎn)向，鈴舌敲擊，發(fā)出清脆的“叮”。
一扇無形的門，在血珠前方緩緩開啟。
門后卻不是山道，而截然的黑暗，像一張深不見底的喉嚨。
“進去。”蕭無咎推我。
我抬腳，卻聽見貪光忽然“咦”了一聲。
它從我懷里掙出，小爪子扒住門檻，鼻尖對著黑暗嗅了嗅，奶音困惑：“娘親，里面有糖?！?/p>
糖？
我瞇眼，黑暗里果然浮出一點幽綠，像螢火蟲，卻比螢火蟲大得多。幽綠越來越近，顯出輪廓——竟是一枚拳頭大的蠱繭，繭殼布滿金色紋路，正是圣女印的殘片。
貪光興奮得直搖尾巴，張嘴就要咬。
“別碰！”我一把撈住它，“那是阿蕪的餌。”
話音未落，蠱繭“啪”地裂開，一只枯瘦的手從中探出，五指如鉤，直抓貪光。
我反手甩出匿影蠱，黑霧炸開，卻遮不住那只手的速度。指尖幾乎碰到貪光鼻尖時，蕭無咎的劍到了——霜色劍光貼著貪光的絨毛掠過，將那只手齊腕斬斷。
斷手落地，化作黑煙消散，蠱繭卻發(fā)出嬰兒般的啼哭。
哭聲一起，萬鈴鎖瞬間暴動。
山巔所有銅鈴?fù)瑫r轉(zhuǎn)向，鈴舌瘋狂敲擊，音浪如刀，直劈我們頭頂。
蕭無咎撐開劍意屏障，霜雪與鈴聲相撞，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我抱緊貪光，指尖飛速結(jié)印，血珠在空中凝成一道血色符紋，符紋炸開，化作漫天血霧。
血霧所過之處，鈴鬼的哭聲一滯。
我趁機掐訣，低喝：“歸位！”
血霧卷著鈴鬼，強行將它們按回銅鈴。鈴聲戛然而止，山門縫隙卻開始緩緩閉合。
“走！”蕭無咎拽我。
我們幾乎是擠著最后一線光沖進黑暗。
身后，萬鈴鎖轟然合攏，銅鈴墜地，發(fā)出沉悶的“咚”，像巨獸闔上了牙關(guān)。
黑暗只持續(xù)了一瞬。
下一刻，腳下亮起幽綠的磷火，照亮一條蜿蜒向下的石階。石階盡頭，傳來熟悉的糯米酒香，以及更熟悉的女聲——
“妹妹，再慢一步，可就趕不上姐姐的婚宴了。”
阿蕪。
她站在石階盡頭，一身赤紅嫁衣，裙擺繡滿金色曼陀羅，頭戴圣女金冠，冠下垂落的珠簾卻遮不住她唇角的笑。
她手里托著一只鎏金盤，盤上擺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金蠶蠱的首級，眼睛還睜著，死不瞑目。
“婚宴？”我冷笑，“你嫁誰？”
阿蕪抬眸，珠簾相撞，發(fā)出清脆的鈴音：“嫁天，嫁地，嫁……替天劍?！?/p>
她指尖輕點金蠶首級，首級竟緩緩睜眼，瞳孔里映出貪光的影子。
“妹妹，”她輕聲道，“把兒子給我，我保苗疆百年太平?！?/p>
貪光在我懷里打了個奶嗝，奶音軟糯：“娘親，她說謊?！?/p>
我摸摸它的劍印，抬眼看向阿蕪，一字一頓：“婚宴可以辦，但新郎得換?！?/p>
“換誰？”
“換我。”我抽出腰間苗刀，刀尖直指她眉心，“今天，我娶圣女印，也娶你的命?！?/p>
石階兩側(cè)的磷火猛地拔高，像無數(shù)盞幽綠的喜燈。
婚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