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生日這天,我家迎來了兩個提親的媒婆。一個是于我有救命之恩的高門公子,
他聘我做他的妾。一個是聲名鵲起的新晉解元,他求娶我做他的妻。
我以為這是個甜蜜的負(fù)擔(dān),雖然我著實有些惱火他們事先都沒同我通過氣,
但我那有了后娘就變成后爹的老父親卻視此事為丑聞,不僅拒絕了兩家的求親,
還將我打了一頓關(guān)進(jìn)柴房。在柴房餓了兩頓后,
我那同父異母的妹妹裝模作樣的給我送飯過來,笑著道,“我的好姐姐,
你知道父親會怎么處置你么?”我懶得看她,自顧自的拿起飯菜吃了起來,
她見我不理她也不惱,自顧自的嘆了口氣道,“唉,我都不忍心說了?!蔽移菜谎?,
“不忍心說就不說?!彼晃叶铝嗽掝^,不甘的拿眼瞪我。過了會兒又幸災(zāi)樂禍道,
“姐姐啊姐姐,你汲汲營營了這么久,終于找到了如意郎君,可是你猜怎么著,
人家只愿意讓你做妾呢。嘖嘖嘖,我都不忍心看你傷心了。”“至于另一個嘛,
倒是個前途無量的,可是姐姐,你怎么配的上?”她說著說著,滿臉的陰沉。頓了頓,
她又把自己哄好了,“唉,父親為此事大動肝火,說你水性楊花,腳踩兩只船,
實在是個禍害呢!他已經(jīng)決定了,誰也不得罪,兩家的求親都不允,
明天就讓人把你送上山做尼姑去。”我聽了也不覺意外,早在昨天他打我時我就知道了。
我那爹是個窩里橫的,兩邊誰也不敢得罪,最后一定會拿我撒氣。只是去做尼姑,
那不是以后都不能拿我的親事?lián)Q好處了?按我那繼母貪婪的性子,怕是舍不得這么做。
我估摸著讓我去做姑子只是暫時的,我那繼母一邊將我踩進(jìn)泥里,
一邊又要將我的剩余價值榨干,見不得我高嫁,又想拿我換取好處,
便只能攛掇我父親這般行事了。我冷笑一聲,“飯我已經(jīng)吃完了,
便勞駕妹妹把碗筷帶回去吧。”柳心看我一臉淡定,不死心的看了我許久,
見我臉上實在沒有她想看的表情,這才恨恨起身,“哼!我看你還能嘴硬多久?
”說罷就抄起食盒離開了。房門短暫的開了又關(guān),我躺在干草堆上,思索著以后該何去何從。
我朝律法規(guī)定,未婚女子不得獨立女戶,若是在家中活不下去,便只得嫁人出家兩條路走,
只有在嫁人后丈夫身亡,且沒有婆家掣肘的情形下,才能獨立門戶。要想擺脫這個家,
目前最穩(wěn)妥的法子還是只有嫁人??墒侨羲蟹侨?,無疑是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
算來算去,還是要尋一個良人才能托付終身。想到這里,
我不禁又想到了害我淪落至此的兩個罪魁禍?zhǔn)?。蕭逸和徐珩。蕭逸是三品尚書家的公子?/p>
為人急公好義,在一次廟會上,我差點被拐,幸好他及時出現(xiàn)點明情況,又替我打走了拐子,
這才避免我流落風(fēng)塵。自那后我便暗暗的喜歡上了他,只要有機(jī)會,
我便不遺余力的在他面前表現(xiàn)自己,朝他大獻(xiàn)殷勤。漸漸的,他也看出幾分苗頭,
之后便有意無意的疏遠(yuǎn)了我。最終在我忍不住酸了幾句他施恩的另一個姑娘后,
他一氣之下推了我一把,這一推害我后腦砸了一個雞蛋大的包,在床上養(yǎng)了半月才好。
自此后我便淡了心思,不再在他面前出現(xiàn)。大約人都是犯賤的,我不在他面前表現(xiàn)了,
他反而念起了我,昨日更是莫名其妙的遣了媒人上門提親,說要納我做妾。
我家里的情況他是知道的,從前我沒少在他面前賣慘,只是我沒想到,他居然是想我做妾,
他明知給人做妾有多難,其中心酸,豈是三言兩語說的清的?想到這里,我不禁有些難堪,
既是不喜,何必非要用這種法子作踐我?難道我喜歡他,便是他鄙視我的理由?
好在我如今對他已沒了那份心思,父親也拒了他的婚事,不然真到了他手下討生活,
我不知道要鼓起怎樣的勇氣才能坦然面對。至于另一個人……我苦笑一聲,
上次見面他還向我表白,說他喜歡我,可以他如今炙手可熱的程度,我又怎敢高攀?
想著想著,我不由有些頭大,這兩人沒一個是我的良配,我還是要另想辦法。翌日一早,
我便被送上了山上的靜慈庵。如我所想的那樣,我是帶發(fā)修行,沒有正式剃度。
庵里生活清苦,每日除了功課,還要挑水砍柴,好在我從前在家也是做過的,倒也不算難熬,
麻煩的是父親走之前拿走了我所有的銀錢首飾,眼下我兩手空空,做什么都倍受掣肘。
靜慈庵是長安城周邊的大寺,附近二十里外還有香火鼎盛的華安寺。華安寺設(shè)有臨時客棧,
供住不起客棧的貧苦路人過渡幾天,眼下春闈將近,想必有不少考生客居在此。
我想找一個品性良善的窮苦書生,予他些錢財,請他與我假成親,待拿到我的戶籍路引,
任他休了我或是和離,我都可以脫身,待將來離開長安,我便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尋一份活計,一個人養(yǎng)活自己。我反復(fù)推敲,還是覺得此法可以一試。但目下的難題是,
我既沒有錢,也沒有合適的對象。思索兩日后,我提筆給從前的舊友寫了封信,
信中請她幫我送些紙筆顏料。我與這位舊友已許久不聯(lián)系了,自從我迷上了蕭逸后,
已是把她忘在了腦后,此番我也沒把握她會回應(yīng)我。好在過了幾日,她親自來了庵里上香。
許久不見她,已是有些陌生,我躊躇了一會兒,這才敢上前與她搭話。“瀟瀟,許久不見,
你可安好?”白瀟瀟回了我一個白眼,“喲,這不是攀上尚書府的柳真小姐嗎?
聽說蕭公子同意讓你進(jìn)門可,怎么又出家來了?”我苦笑一聲,“你都知道了?”“知道,
怎么不知道?你柳真水性楊花,四處勾搭,
引的兩大美男子為你爭風(fēng)吃醋大打出手的事可是傳遍了街頭巷尾呢?你揚名了啊,高不高興?
”我尷尬的立在原地,求她別說了。白瀟瀟冷哼一聲,“早過告訴過你齊大非偶,
蕭逸不是你的良人,你怎么還沒與他斷了往來?”我低頭囁嚅道,“早就斷了的,
此番我也不知他是吃錯了什么藥?”白瀟瀟問我,“那徐珩又是怎么回事?
你但凡只招惹他一個,那都是頂頂好的歸宿,怎么又拒了他的婚事?”我自嘲一笑,
“哪里是我說了算的?他是先遣人上門提親,我父親原都要答應(yīng)了的,
這不是半路殺出個蕭逸來攪局嗎?我父親哪敢得罪他?可徐珩背后還站著晉王,
也不是好惹的,他只好兩邊都不得罪了?!薄安坏米锞筒坏米铮趺淳鸵愠黾伊??
”“還不是我那好繼母挑唆的。不說這些了,我要的東西你帶了吧?
”白瀟瀟帶我去她歇腳的禪房取了東西,末了又是一番叮囑,“你畫好的畫先存手里,
等我下次來了給你帶去寄賣?!蔽尹c頭,我畫畫賣錢的事她是知道的?!岸嘀x你了,
幸好有你?!蔽艺嫘膶嵰獾某乐x,她白我一眼,“這下知道誰最可靠了吧?
”我點頭如搗蒜,她噗嗤笑了聲,“行了,我走了,好好照顧自己?!蹦克退铝松?,
我便又要做活去了,夜里等人都歇下了,我這才敢悄悄作畫。過了兩天,我的畫作完成,
正等著瀟瀟上門來取畫,她還沒來,倒先來了另一位不速之客。蕭逸站在我面前的時候,
我正在挑水。庵里有口井,但離我歇息的客院還有段距離,
每日清晨都需得自行挑水填滿水缸,以供日常所需。這日我挑水回來,見到院中站了個人,
等他一回頭,我這才見是蕭逸。距離上次偶遇,已過了七八日,
我以為我同他早該無話可說才對,不知他此番上門來所為何事?蕭逸率先打了招呼,“柳真,
你可叫我好找?!蔽曳畔卤鈸?dān),自顧自的提水入缸,“蕭公子尋我何事?”他頓了頓,
“那日我的人上門提親,你為何不應(yīng)?”我回頭看他,“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這話你應(yīng)該問我父親?!彼o緊盯著我,皺眉道,“你父親那邊我自會解決,我問得是你,
你與那徐珩,到底怎么回事?”他一臉不悅,我側(cè)頭不去看他,“蕭公子呢?
你是以什么身份來質(zhì)問我的?”他走進(jìn)兩步,欲要再說,我抬手打斷他,
“我以為蕭公子知道,早在幾月前你那一推,你對我的恩情就該抵消了,你我之間,
早該陌路。”聞言他神色一松,“就為這事?氣了這么久,原是為我那失手一推?
”他上前欲要來拉我的手,我退后兩步躲開?!笆捁涌赡懿恢?,你那一推,
害得我臥床半月,如此這般,可能抵消從前的恩情?”他驚訝了一下,半晌才道,“對不住,
我沒想到你會傷那么重?!蔽逸p嘆口氣,“沒關(guān)系,我不怪你,只是以后,
我也不想再看見你了?!彼麖?fù)又?jǐn)Q眉,“你這是什么意思?攀上了別人,嫌我礙事了?
”他聲音不由增大,“當(dāng)初是誰糾纏不清,如今不過幾月,你就變了心?還是說,
你還在怪我傷了你?”我有種有嘴說不清的無力感,“我說了,我不怪你?!薄澳怯质窃趺??
”我定定看他,“我不怪你,可你也不該拿我的婚事羞辱我,我不會給你做妾的。
”他冷笑一聲,“以你的家世,給我做妾我都還要向家里再三請求,
莫不是你覺得你還能做我妻子?”我心下難堪,原來行俠仗義的另一面是清醒世故,
虧我還以為他那么憐貧惜弱的人不會那么在意門第,到底是我天真了。“蕭公子,
我對你已無話可說,從前種種,還請你不要在意,柳真在此拜謝了?!闭f罷向他一禮,
轉(zhuǎn)身進(jìn)屋關(guān)上了門。蕭逸在外面重重敲門,“柳真,你說清楚,什么叫我不要在意,
明明是你先貼上來的,你是不是在耍我?”我抵住門不語,蕭逸在外面鬧了一陣,
見我果真不搭理他,他恨恨道,“柳真,我看錯你了,我還以為你是個好姑娘,
結(jié)果真的像外人說的那樣,你就是個水性楊花的賤人!”說罷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那一句賤人如此刺耳,叫我早就冷了的心又刺痛了一下。哪個少女不懷春?情竇初開時,
我對蕭逸也是真心愛慕過的。只是后來的發(fā)展不盡人意,他若即若離的態(tài)度叫我難以捉摸,
最后的那一推更是叫我看清了我們的前路,那便是,沒有前路。剝開了好感這層迷霧,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的距離如此遙遠(yuǎn),不僅是家世之差,還有觀念的不合,蕭逸,
真的不是我的救贖。只是那些流過的眼淚,到底在我的心上留下了痕跡,我如今,
好像變得更膽小了。下午同其他姑子上山砍了柴,回來的時候已是斜陽西墜,
在膳堂用過飯后,回房時已經(jīng)不早,我洗漱后正要上床,忽然院外又傳來敲門聲?!罢l呀?
”院外的人沉默須臾,才道,“是我,徐景開?!本伴_是徐珩的字。我打開門,
門外果然站著徐珩?!澳阍趺磥砹??”我退后兩步讓他進(jìn)門,心下有些煩亂。對徐珩,
我是有些不知所措的。徐珩是城南書肆的???,我偶爾會去那里寄賣畫作,
有一回掌柜的問我,會不會臨摹古畫,他有一位客人手上有幅古畫殘缺不全,
想請人重新臨摹。我答應(yīng)了,經(jīng)他引見,這才認(rèn)識了徐珩。徐珩初初見面就認(rèn)出了我,
因著蕭逸從前愛在攬月樓聽書喝茶,我也常常出入其間。攬月樓是個長安數(shù)一數(shù)二的茶樓,
每日請了說書先生在此講書,還常常組織一些文辯論賽、清談會一類的活動,
聚一眾文人墨客在此談天說地,針砭時事。本朝天子以寬仁治國,并不禁止底下議論朝政。
徐珩也是去過攬月樓的,只是我那時一心撲在蕭逸身上,對他并無印象。他初一見我,
就露出不喜,并沒有像掌柜說的那樣,直接帶我去臨畫,只說要多找?guī)兹嗽囋囁疁?zhǔn)。
我知這就是委婉的拒絕了,也沒有過多糾纏,只說日后有需要再來尋我。
我想他約莫是覺得我一介女子,有些看輕,便也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過了幾日,
他居然又托了掌柜前來說項。這次他直接將畫帶來了書肆,邀我前去臨畫。我應(yīng)邀前往,
這次他的態(tài)度好了些??吞滓环螅医K于坐了下來開始臨畫。
徐珩帶來的是一副八仙過海圖,這正合我的長處,我擅長的便是人物畫。幼時我也沒學(xué)過畫,
只是七歲過后,去女夫子的家學(xué)學(xué)了兩年,略識得幾個字。對作畫的熱情,
便是在那時開始萌芽的,那之后只要有機(jī)會,我便會臨摹各種畫作,
如饑似渴的學(xué)習(xí)各種技法。集百家之長后,我終于有了自己的風(fēng)格,十四以后,
我賣出了我的第一幅畫作。那是一幅仕女圖,雖然筆跡依舊稚嫩,但難得 是已有幾分靈氣。
那幅畫賣了十兩銀子,堪比我爹一月的俸祿。我爹一介七品武官,
不打仗的時候是沒什么油水可撈的,我家家底也薄,不然也不會只讓我上了兩年學(xué)。
總而言之,徐珩帶來的那幅畫臨摹的還算成功,事后我收到了五十兩的高額酬金。那之后,
我與徐珩就有了幾分往來,偶爾在書肆遇見,我們也會寒暄幾句。據(jù)他后來透露,
那幅畫是晉王新得的愛物,只因前任主人保存不善,這才損毀至此,晉王實在喜歡這個風(fēng)格,
這才命他找人臨摹下來。他找了幾個畫師,但畫的都差強(qiáng)人意,這才又尋上了我。
與他來往密切是在我被蕭逸推倒受傷后,那次我高燒幾天不退,躺在床上養(yǎng)了半月,
人都清減了幾分。病好后再去書肆,才知徐珩問起過我何時再來,我以為他尋我有事,
便主動去晉王府尋他。徐珩原是晉王家仆之子,少時曾是晉王的書童,
因有讀書天分被晉王看中,這才還了他的奴籍,供他讀書科考。徐珩出來見我時吃了一驚,
“柳姑娘,你怎么清減了這么多?”我笑笑,“生了場病,如今也大好了,不妨事。
”他點頭,難得有了兩分憐憫,“那便好?!蔽覇査奥爼琳乒裾f你問起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