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像是永遠下不完似的，裹著北風的尖嘯，一層層拍打在皇陵地宮那扇沉重的石門上。每一次風雪的撞擊，都像是巨獸在門外沉悶地喘息，震得門內(nèi)那點可憐的暖意瑟瑟發(fā)抖?？諝饫飶浡环N深入骨髓的濕冷，混雜著陳年石壁的霉味和角落里草藥罐子散發(fā)的、揮之不去的苦澀。
“咳咳……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驟然打破了地宮死水般的沉寂。那聲音來自角落一張簡陋得幾乎不能稱之為床的木板鋪上，小小的，卻帶著一種令人心驚的虛弱和穿透力。
歐陽婉婉幾乎是瞬間從冰冷的石凳上彈了起來，撲到床邊。借著油燈那點搖曳不定的昏黃光暈，她看清了兒子圓圓的小臉——燒得通紅，像熟透的果子，嘴唇卻干燥得起了白皮，急促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細微的、令人揪心的哨音。那雙平日里亮晶晶、盛滿星辰大海的圓眼睛，此刻緊緊閉著，濃密的睫毛在燒紅的小臉上投下不安的陰影。
“圓圓！圓圓別怕，娘在呢，娘在！”婉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冰涼的手指撫上兒子滾燙的額頭，那灼人的熱度燙得她指尖猛地一縮，心也跟著狠狠抽搐了一下。她手忙腳亂地拉過旁邊早已被體溫烘得溫熱的破舊棉被，試圖將孩子裹得更緊，可那被子單薄得可憐，根本擋不住這地宮深處蝕骨的寒氣。
“娘…娘…”圓圓燒得迷迷糊糊，小小的身體在被子里難受地扭動，小手無意識地胡亂抓著，虛弱地囈語，“冷…好冷…好難受…”
“乖，不怕，娘抱著就不冷了。”婉婉立刻俯下身，將兒子滾燙的小身體緊緊摟進懷里，用自己的體溫去暖他?？蓱牙锏男』馉t熱度驚人，反而讓她冷得打了個寒顫。她一邊輕輕拍著兒子的背，一邊焦急地望向地宮角落那個幾乎快要熄滅的小炭盆，里面僅存的幾塊炭火茍延殘喘，映出微弱黯淡的紅光。
“阿婆！阿婆！”婉婉的聲音在地宮幽深的石壁間撞出空洞的回響。
一陣急促的、帶著明顯跛腳的腳步聲從更深的甬道傳來。不多時，一個頭發(fā)花白、身形佝僂的老婦出現(xiàn)在油燈光暈的邊緣。她手里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黑乎乎的藥汁，散發(fā)著更濃烈的苦澀氣味。
“小姐，藥…藥熬好了?！北煌裢駟咀靼⑵诺睦蠇D聲音沙啞，帶著深深的疲憊和無奈。她曾是侯府的老人，婉婉被發(fā)配皇陵時，是她拼死跟了過來，成了這五年里唯一的依靠。
婉婉趕緊接過碗，小心翼翼地吹著熱氣，試圖讓藥涼得快些。她舀起一勺，湊到圓圓嘴邊，柔聲哄著：“圓圓乖，張開嘴，喝了藥就不難受了，病就好了…”
可藥味實在太苦，圓圓燒得神志不清，小嘴緊緊閉著，牙關(guān)咬得死緊。婉婉試了幾次，那黑褐色的藥汁都順著孩子的嘴角流了下來，滴在臟污的被褥上。
“乖寶，聽話，喝下去…喝了就能好了…”婉婉的聲音里帶上了無法抑制的哭腔，她強迫自己穩(wěn)住發(fā)顫的手，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撬開兒子緊咬的牙關(guān)，硬是灌進去一小口。
“哇——咳咳咳！”濃烈的苦味刺激了喉嚨，圓圓猛地嗆咳起來，小臉憋得通紅，身體痛苦地弓起，剛灌下去的那點藥汁混著胃里的酸水全吐了出來，濺在婉婉早已洗得發(fā)白的衣襟上。
“圓圓！”婉婉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幾乎窒息。她手忙腳亂地擦拭，看著兒子因劇烈咳嗽而更加急促艱難的喘息，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每一次都像在耗盡最后的氣力。
阿婆渾濁的老眼里也蓄滿了淚，她顫抖著手，從懷里摸索出一個更小的布包，里面是幾片干枯的、顏色暗淡的草藥葉子?！靶〗恪吓低等ズ笊绞p里尋的…這‘寒星草’…興許…興許能頂一陣…可…可這終究不是長法??！”阿婆的聲音哽咽，“小殿下的病根…在肺腑…這皇陵陰寒，尋常草藥…只能吊著命…拖得越久…越…越傷根本??！”
“寒星草”三個字，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穿了婉婉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希望。她盯著阿婆手中那幾片毫無生氣的枯葉，又低頭看著懷里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兒子，那張因高燒而通紅的小臉，與她記憶深處另一張蒼白、布滿淚痕的臉龐重疊在了一起——那是五年前，同樣絕望的自己。
“哇…哇…”嬰兒響亮的啼哭聲，是這死寂地宮唯一的生機，卻也如同利刃，切割著婉婉最后一點神志。
汗水和淚水混合著，糊滿了她的臉。撕心裂肺的劇痛從身體深處一波波涌來，幾乎要將她吞噬。身下是冰冷的石板，只鋪了薄薄一層枯草，每一次宮縮都讓她覺得自己正被這無情的石頭一點點碾碎。
“用力??！小姐！再用力！頭出來了！”阿婆的聲音嘶啞焦急，帶著哭腔。她粗糙的手死死抓著婉婉冰涼的手，傳遞著微乎其微的支撐。豆大的汗珠從阿婆布滿皺紋的額頭滾落，滴在婉婉的額角。
沒有穩(wěn)婆，沒有熱水，只有一盞隨時可能熄滅的油燈，映照著這人間煉獄般的場景。
婉婉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喉嚨里發(fā)出野獸瀕死般的低吼。眼前陣陣發(fā)黑，劇痛幾乎讓她昏厥過去，可那響亮的、帶著無限生機的啼哭，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死死拽住了她下沉的意識。
“出來了！出來了！”阿婆喜極而泣的聲音仿佛從天邊傳來。
婉婉虛脫地癱在冰冷的石板上，連抬一抬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艱難地側(cè)過頭，模糊的視線里，阿婆正用一塊還算干凈的舊布，包裹著一個渾身沾滿血污、正用力蹬著小腿、哭得驚天動地的小肉團。
是個男孩。
阿婆小心翼翼地將襁褓放到婉婉臉旁。小家伙閉著眼睛，小臉皺巴巴的，皮膚還有些發(fā)紅，可那響亮的哭聲，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婉婉死寂的心湖上，激起了微弱的漣漪。她顫抖著伸出手指，用盡全身力氣，輕輕碰了碰兒子溫熱嬌嫩的臉頰。
那柔軟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她所有積壓的悲憤與絕望。眼淚洶涌而出，無聲地滑落鬢角，混著汗水，滴在身下冰冷的石板上。
“孩子…我的孩子…”她無聲地囁嚅著，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這小小的、脆弱的生命，成了她在這無邊黑暗中唯一抓住的浮木。
然而，這劫后余生的微光并未持續(xù)太久。地宮深入山腹，終年不見陽光，陰冷潮濕的氣息無孔不入。盡管阿婆想盡辦法，用破舊衣物將孩子裹了一層又一層，那蝕骨的寒氣還是如同跗骨之蛆，悄無聲息地侵入了孩子稚嫩的肺腑。
咳嗽聲開始在地宮深處響起。起初是偶爾一兩聲，像受驚的小貓，怯生生的。但很快，這咳嗽聲便如同附骨之疽，日漸頻繁、劇烈。小小的身子蜷縮在單薄的襁褓里，咳得滿臉通紅，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最后往往變成一陣令人心碎的干嘔。
阿婆翻遍了記憶里所有治咳嗽的土方子。她去后山背陰處尋找稀有的寒星草，在石縫里刮取陳年的苔蘚，甚至冒險去更遠的林子邊緣撿拾一些干燥的松針回來熬水。那苦澀的藥味，成了地宮經(jīng)年不散的背景氣息。
婉婉日夜抱著孩子，用自己單薄的體溫去暖他。她拍著他的背，哼著不成調(diào)的搖籃曲，看著兒子因咳嗽而憋紅的小臉，看著他因為難受而緊緊抓著自己衣襟的小手，那細弱的手指幾乎沒什么力氣。每一次他咳得喘不上氣，小臉青紫時，婉婉的心就像被無數(shù)根細針反復穿刺，痛得無法呼吸。
“娘…咳咳…娘…”圓圓咳得蜷縮起來，小臉埋在婉婉懷里，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痰音和揮之不去的虛弱，“難受…”
“乖，圓圓不怕，喝了阿婆的藥就好了，就好了…”婉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端起那碗氣味刺鼻的草藥湯，哄著兒子喝下。圓圓燒得迷迷糊糊，本能地抗拒著那濃烈的苦味，小腦袋無力地搖晃。
“阿婆…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婉婉抬起頭，望向一旁同樣愁苦的老婦人，眼中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絕望，“這寒星草…只能讓他不那么咳…可這病根…這寒氣…它去不了??！”她看著兒子即使在睡夢中，眉頭也因不適而緊緊蹙著，小小的胸膛隨著呼吸發(fā)出細微的、不祥的嘶嘶聲。
阿婆布滿皺紋的臉痛苦地皺成一團，她渾濁的眼里含著淚，嘴唇哆嗦了幾下，最終還是艱難地開了口，聲音低得像耳語：“小姐…老奴…老奴斗膽說一句…小殿下這病，是胎里帶來的寒氣傷了肺經(jīng)，又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拖了這么久…尋常草藥…只是杯水車薪…頂不住的…非得…非得是宮里秘藏的‘紫玉髓’…或是…或是能請動太醫(yī)院首用內(nèi)家金針，疏通氣脈…才…才有一線生機??！”
“紫玉髓”三個字，像一道驚雷，狠狠劈在婉婉頭頂。
那是皇家秘庫里的東西！傳說中用極地暖玉之心髓，輔以無數(shù)珍稀藥材煉制而成，專治陰寒入髓、肺腑沉疴。它只存在于宮廷秘檔的記載里，是皇家才能動用的底蘊。
請動太醫(yī)院首？更是天方夜譚！她歐陽婉婉，一個被太子親口斥為“失貞賤婦”、打入皇陵等死的罪人，一個名字早已被釘在皇室恥辱柱上的存在，憑什么去求皇家秘藥？憑什么讓太醫(yī)院首出手？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看著懷里兒子因痛苦而緊皺的小臉，那滾燙的溫度灼燒著她的掌心，也灼燒著她最后一點理智。
“噗通！”
一聲沉悶的聲響在地宮冰冷的石板上炸開。歐陽婉婉抱著滾燙的兒子，直挺挺地跪在了阿婆面前。
“小姐！您這是做什么！折煞老奴了！快起來！”阿婆驚得魂飛魄散，慌忙伸手去攙扶，聲音都變了調(diào)。
“阿婆！”婉婉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她避開了阿婆的手，抱著圓圓深深俯下身，額頭重重地磕在堅硬冰冷的石板上，“咚”的一聲悶響，聽得人心驚肉跳。
“求您！帶我們出去！帶圓圓出去！”她猛地抬起頭，額角一片刺目的青紅，甚至有細微的血絲滲出，可她渾然不覺，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光芒，“我不能看著他在這里等死！不能！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去求！去闖那宮門！去跪那金殿！就算…就算要我的命去換那‘紫玉髓’…我也認了！”她的聲音到最后已是泣血的嘶吼，每一個字都浸滿了母親絕望的哀鳴。
阿婆僵在原地，渾濁的淚水終于決堤，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滾滾而落。她看著眼前這個曾經(jīng)錦衣玉食、明艷照人的侯府嫡女，如今為了懷中病弱的孩子，卑微地跪在自己這個老奴面前，額頭磕得紅腫滲血。那份不顧一切的決絕，那份源自血脈深處的守護，徹底擊潰了她。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老婦人佝僂著背，嗚咽著，最終，她顫抖著伸出手，不是去扶婉婉，而是輕輕拂過圓圓燒得通紅的小臉，指尖感受到那駭人的熱度，如同被燙到般縮了一下。她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里面只剩下一種破釜沉舟的悲壯。
“好…好…小姐…老奴…老奴拼了這條老命…也帶你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