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槐花開得正瘋，白花花的一串掛在枝頭，風一吹就往下掉，像誰撒了把碎銀子。
10歲的林小滿趴在哥哥林松的背上，數(shù)他白衛(wèi)衣后領沾著的花瓣——一片，兩片，
三片……數(shù)到第七片時，林松突然停下來，往她手里塞了個硬邦邦的東西，
隔著布料硌得她手心發(fā)疼?！伴]眼?！彼穆曇魫瀽灥模瑤еc喘。小滿聽話地把眼睛閉緊，
睫毛蹭到他后頸的皮膚，那里有層薄薄的汗，混著皂角的清苦和陽光的暖。下一秒，
手心的硬東西被剝開，一股橘子味的甜猛地鉆進鼻子，她剛要睜眼，
就被一片光滑的糖紙蓋住了臉?！安虏率鞘裁?？”林松笑得肩膀發(fā)顫，
藍短褲的褲腳掃過小滿的腳踝，帶著點塵土的癢。小滿把糖紙從臉上扯下來，
看見顆圓滾滾的橘子硬糖，在他手心泛著琥珀色的光。糖紙是透明的，
印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舉著顆比臉還大的糖?！笆情僮犹?！”她叫出聲，伸手要去搶，
卻被林松舉得高高的。他今天穿的白衛(wèi)衣洗得發(fā)舊，袖口磨出了毛邊，圓眼鏡滑到鼻尖，
露出右眉骨下那顆痣——和她左眉骨的痣像一個模子刻的，只是位置反過來，
像枚被太陽曬褪色的郵票?！按饘α?，但要等回家才能吃?！彼烟侵匦掳?，塞進她褲兜，
又往自己兜里塞了幾張皺巴巴的糖紙，“剛才在小賣部，王奶奶說攢夠二十張?zhí)羌垼?/p>
能換顆大白兔?！毙M在他背上扭了扭，看見他校服褲后袋鼓囊囊的，露出半截竹筒的影子。
“你又把早餐錢省了？”她拽著他的頭發(fā)晃，“媽說你正在長個子，要吃早飯的。
”林松“嘶”了一聲，卻沒躲，只是腳步慢了些：“笨蛋，我不餓?！彼D了頓，
聲音低下去，“再說，竹筒飯比學校的饅頭香多了，你聞?！彼驯澈蟮闹裢餐亲忧皽?，
一股糯米混著竹子的清香漫過來，里面還埋著塊小小的臘肉，是他昨天幫巷尾張爺爺搬煤球，
張奶奶偷偷塞給他的。小滿吸了吸鼻子，突然想起早上父親林建軍摔門的聲音。天還沒亮時，
她被客廳的響動驚醒，看見父親舉著個空酒瓶，正對著母親寄來的匯款單罵罵咧咧，
說“這點錢還不夠買瓶酒”。后來他把酒瓶往地上一摔，玻璃碴濺到陽臺，
離他們藏糖紙的鐵皮盒只有半步遠?！案?，”她把臉貼在他后背上，聲音悶悶的，
“爸今天會不會又喝酒？”林松的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又邁開，只是步子放輕了些。
“不會的，”他說，“我昨天在他枕頭底下放了片安眠藥，醫(yī)生說能睡一天。
”小滿知道他在撒謊——他哪來的安眠藥？他只是從書包里翻出本封面磨破的書，
指著上面的字念：“心理學上說，害怕的時候，就轉移注意力。等下他要是罵人，
你就數(shù)糖紙，數(shù)到10，我就給你變魔術。”那本書叫《兒童心理學入門》，
是他從廢品站淘來的，書頁卷得像朵菊花，里面夾著他畫的小人：一個戴眼鏡的男孩，
背著個扎小辮的女孩，旁邊寫著“轉移注意力大法”。他說這本書能“看穿別人的心思”，
比如知道她藏了塊沒吃完的餅干，知道隔壁小胖要搶她的橡皮，
甚至知道父親什么時候會突然發(fā)火?！白兪裁茨g？”小滿被勾起了興致，忘了剛才的害怕。
林松神秘兮兮地笑：“等下你就知道了?！被氐郊視r，防盜門虛掩著，
一股濃烈的白酒味從門縫里鉆出來，像條黏糊糊的蛇，纏得人喘不過氣。
林松把小滿從背上放下來，自己先推開門，客廳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只有臺燈亮著盞昏黃的光，父親林建軍癱在沙發(fā)上，啤酒肚從松垮的襯衫里鼓出來，
像個發(fā)了霉的面團。地上散落著幾個空酒瓶，其中一個滾到林松腳邊，他彎腰去扶，
卻被父親猛地抓住了手腕。“錢呢？”林建軍的眼睛紅得像充血的兔子，呼吸噴在林松臉上，
全是酒氣，“你媽是不是又藏了錢？我看見你今天從外面回來，手里攥著什么？
”林松的手腕被捏得發(fā)白，卻反手把小滿往身后藏：“沒什么，爸，是同學給的糖?！薄疤牵?/p>
”林建軍冷笑一聲，目光像鉤子一樣掃過小滿的褲兜，“我看是錢！”他猛地撲過來，
一把揪住小滿的胳膊，另一只手就往她兜里掏。小滿嚇得尖叫，感覺胳膊要被捏碎了，
就在這時，林松突然撞過來，把她往旁邊一推——“爸！錢在我這！
”他把自己的褲兜翻出來，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和一堆糖紙掉在地上。
林建軍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過去，松開小滿去搶那些毛票，
林松趁機把小滿往陽臺推：“去拿鐵皮盒！”小滿跌跌撞撞地跑到陽臺，蹲在角落的紙箱旁，
手指抖得半天打不開鐵皮盒的鎖?？蛷d里傳來推搡聲和父親的罵聲，她看見林松被按在地上，
卻還在喊：“別碰我妹！”突然，“哐當”一聲巨響，是鐵皮盒掉在地上的聲音。小滿回頭，
看見父親一腳踹翻了鐵皮盒，里面的糖紙撒了一地，混著之前沒掃干凈的玻璃碴，
在昏黃的光里閃著冷光。林建軍還在罵，林松卻突然笑了，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傳到小滿耳朵里：“小滿你看，我變的魔術——星星雨?！彼贿呎f，一邊忍著疼，
從地上抓起一把糖紙和玻璃碴，往空中一揚。橘色的、透明的糖紙打著旋兒飄下來，
混著閃著光的玻璃碴，真的像一場碎掉的星星雨。小滿看著他額角滲出來的血，
滴在白衛(wèi)衣上，暈開一朵深色的花，右眉骨的痣被血糊住了，再也看不清。
她突然想起早上他塞給她的橘子糖，還在褲兜里硌著。她摸出來，剝開糖紙，把糖塞進嘴里，
橘子的甜漫開來，卻像刀子一樣割著喉嚨。她想數(shù)糖紙，數(shù)到10，可數(shù)到3的時候，
眼淚就掉了下來，砸在地上的糖紙上，暈開一小片濕痕。那天晚上，林松被罰不準吃飯，
蹲在陽臺的紙箱旁，用創(chuàng)可貼貼著手背上的傷口。小滿偷偷把藏在竹筒里的臘肉塞給他，
他卻搖搖頭，把臘肉放回她手里，自己拿起張橘子糖紙，小心翼翼地撫平。“還差18張，
”他說，“就能換大白兔了。”月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他右眉骨的痣上，像滴沒干的淚，
“等換到了，給你吃?！毙M沒說話，只是把自己左眉骨的痣貼在他的痣旁邊，
隔著層薄薄的皮膚，好像這樣就能把兩顆痣重新粘回一個模子。風從陽臺吹進來，
帶著槐花的甜，可她總覺得，那甜味里藏著點玻璃碴的腥。
林松的書包里永遠裝著兩樣東西：磨得發(fā)亮的鐵皮鉛筆盒，
和那本卷了邊的《兒童心理學入門》。鉛筆盒里的鉛筆削得像針尖，
作業(yè)紙永遠寫得比打印的還工整，而那本心理學書，
夾著他用糖紙寫的小紙條——“小滿皺眉時，就是想要糖了”“爸摔酒瓶前，會先摸耳朵”。
他是老師嘴里“不用操心的孩子”。月考成績貼在布告欄最頂端，
林松的名字后面跟著鮮紅的“100”，像枚勛章，也像道枷鎖。同學們說他是“書呆子”，
下課總圍在走廊跳皮筋，沒人喊他一起玩。他就坐在花壇邊啃竹筒飯，糯米粘在嘴角，
睫毛垂下來，在圓眼鏡上投出一小片陰影。小滿知道他不是很難過。
有天她撞見他對著操場發(fā)呆，手里轉著支快沒油的筆，
嘴里嘟囔：“考第一有什么意思呢……”聲音輕得像風一吹就散。可當她跑過去，
舉著自己85分的數(shù)學卷哭鼻子時，他立刻把筆收起來，
把心理學書往她懷里一摔：“看第三章！你焦慮得像只炸毛的貓，連最簡單的應用題都錯。
”書頁上被他用紅筆圈了句話：“過度緊張會讓大腦變遲鈍。”旁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貓，
爪子里攥著支筆，旁邊寫著“笨蛋小滿”。小滿被他懟得更委屈了，眼淚掉在書頁上，
暈開一小片墨跡。林松的耳根突然紅了，手忙腳亂地從書包里掏東西，
最后摸出顆用玻璃紙包著的糖，塞給她：“橘子味的，王奶奶今天剛進的貨?！薄拔也灰?！
”她把糖扔回去，“你就知道說我，你自己都沒朋友！”話剛出口她就后悔了。
林松的臉“唰”地白了，捏著糖的手指關節(jié)泛青，圓眼鏡后的眼睛亮得嚇人，
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獸。可他沒罵她，只是撿起糖，重新剝開，往她嘴里塞：“吃了就不氣了。
”橘子味的甜在舌尖炸開時，她看見他轉身往教室走，藍短褲的褲腿在風里晃，
背影單薄得像片隨時會掉的葉子。那天下午，高年級的男生堵在放學路上，
搶了小滿手里的糖。為首的胖子把糖往地上一踩，用腳碾了碾：“書呆子的妹妹，
也是個小笨蛋?！毙M嚇得往后縮，卻看見個白影子沖了過來。林松像顆被彈出的石子，
一頭撞在胖子肚子上，把人撞得后退了兩步。他沒說話，
抓起地上的半截磚頭就往胖子腿上砸，動作快得像陣風——小滿從沒見過他這樣，
圓眼鏡歪在鼻梁上，右眉骨的痣在陽光下閃著狠勁，細瘦的胳膊掄起磚頭時，
青筋都爆了出來?！安粶势圬撐颐茫 彼穆曇粼诎l(fā)抖，卻帶著股拼命的狠勁。
幾個男生被他嚇住了，罵罵咧咧地跑了。林松扔掉磚頭，轉身抓著小滿的胳膊就往家跑，
白衛(wèi)衣的后背被汗?jié)裢?，貼在身上像層冰。到了巷口沒人的地方，他突然停下來，
背對著她蹲下去，肩膀抖得厲害。小滿繞到他面前，看見他手背上劃了道口子，
血順著指尖滴在地上，洇開一小朵紅?！案纭彼焓窒肴ヅ?，卻被他躲開了?！皠e碰，
臟。”他的聲音悶在膝蓋里，帶著點哭腔，“其實我怕極了……剛才腿都在抖。”他抬起頭，
圓眼鏡后的眼睛紅通通的，右眉骨的痣被冷汗打濕，“可我不能讓他們欺負你，
不然……不然我這個哥哥還有什么用？”小滿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她想起他總考100分，
是不是怕被人說“連書都讀不好”？想起他啃竹筒飯時總躲著人，是不是怕被笑“窮酸”？
想起他枕頭下那些寫著“他們不跟我玩”的草稿紙，原來他的孤獨早就堆成了山，
卻在她面前永遠挺直著腰。那天晚上，母親寄來的包裹里有袋糖醋魚。林建軍喝了酒，
把魚盤往桌上一摔，魚肉混著湯汁濺了林松一身?！俺允裁闯?！成績再好有個屁用，
能換酒喝嗎？”他抓著林松的衣領往墻上撞，“你跟你媽一個德行，都是白眼狼！
”林松沒躲，只是用后背護住身后的小滿，任由父親的拳頭落在背上。
等父親罵夠了摔門而去，他才轉過身，把盤子里沒被踩爛的魚肉挑出來，放進小滿碗里，
自己撿了塊魚皮，假裝吃得很香：“你看，魚皮最有營養(yǎng)了。
”小滿看著他手腕上的傷口還在滲血，后背的衣服印著深色的瘀青，
突然把碗往他面前推：“哥，你吃?！绷炙摄读艘幌?，隨即板起臉：“我不愛吃，腥死了。
”可當小滿把魚肉塞進他嘴里時，他沒再拒絕，只是嚼著嚼著，耳根紅透了，
像被夕陽燒過的云。深夜，小滿被客廳的動靜吵醒。她從門縫里看出去，林松正坐在桌前，
對著臺燈給自己涂藥水。他脫了上衣，后背上的瘀青像幅猙獰的畫，從肩膀蔓延到腰。
他咬著牙往傷口上倒碘伏，疼得渾身一顫，卻不敢出聲，只是抓起桌邊的心理學書，
一頁頁地翻。月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他右眉骨的痣上，像滴懸而未落的淚。
小滿突然想起下午他說“其實我怕極了”，原來他所有的厲害，都是硬撐出來的。
她輕輕推開門，把自己的小熊玩偶放在他手邊：“抱著它，就不疼了?！绷炙赊D過頭，
眼睛亮得嚇人。他沒說話，只是把小熊塞進懷里，低頭繼續(xù)涂藥水，肩膀卻不再抖了。
那天晚上，小滿在他的日記里看見新畫的一頁：一個戴眼鏡的男孩，抱著小熊，
旁邊站著個扎小辮的女孩，手里舉著顆糖。下面寫著一行字：“只要小滿沒事，
疼一點也沒關系?！焙髞砗芏嗄辏M總在夢里看見那個傍晚。林松蹲在地上，
手背上的血滴進泥土里，圓眼鏡后的眼睛紅得像兔子，說“其實我怕極了”。每次夢醒，
她都想告訴他，你不用那么厲害的，不用總考100分，不用硬撐著保護我，
可她再也沒機會說了。那些沒說出口的心疼，后來都變成了扎在心頭的刺，
一碰就疼得喘不過氣。陽臺的角落堆著幾個紙箱，是林松撿來的。
他用膠帶把箱子粘成個半人高的小房子，在側面挖了個圓洞當窗戶，
里面鋪著他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算是他和小滿的秘密基地。紙箱頂上壓著塊破木板，
上面用粉筆寫著“禁止大人入內”，字跡被雨水泡得發(fā)藍，卻依舊看得清那股孩子氣的倔強。
林松的日記就藏在紙箱最底下，封皮是用糖紙粘的，摸起來滑溜溜的。
小滿總趁他不在時偷偷翻，里面畫滿了歪歪扭扭的畫：第一張是媽媽圍著圍裙在做飯，
鍋里冒著熱氣，旁邊寫著“媽媽做的糖醋魚最好吃”；第二張是林松背著小滿在巷口跑，
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旁邊畫了個太陽，笑得像顆橘子糖；第三張畫著父親，手里沒拿酒瓶，
而是舉著把扳手，旁邊寫著“爸爸以前會修自行車”。“這是爸沒喝酒的時候。
”有次林松撞見她在看日記，沒生氣，只是指著那張畫說，“他以前在修車鋪上班，
會把我架在車座上，帶我去公園?！彼氖种冈凇鞍馐帧鄙蟿澚藙潱曇舻拖氯ィ?/p>
“后來媽走了，他就不修車了?！毙M沒見過那樣的父親。在她的記憶里，
父親永遠是紅著眼睛的，身上帶著酒氣，要么沉默地數(shù)母親寄來的錢，要么突然發(fā)火，
把家里的東西摔得稀巴爛。只有一次，她半夜起來喝水，看見父親坐在陽臺的紙箱旁，
手里捏著張媽媽的照片，肩膀一抖一抖的。可第二天早上，
他又變回了那個會搶她糖吃的醉漢?！案纾覀兡苋フ覌寢寙?？”有天晚上，
父親又在客廳摔東西，小滿縮在紙箱里，小聲問。林松正用彩筆給日記里的飛船涂顏色，
聽見這話，筆尖頓了頓，在船身上劃出道歪線?！暗任覕€夠錢?！彼巡使P放下，
從紙箱深處摸出個鐵盒，鑰匙掛在脖子上，像枚小小的十字架，“我每天省一塊錢，
藏在小賣部王奶奶那，攢夠三百塊，就能買兩張去廣州的火車票了?！辫F盒打開時，
里面的硬幣叮當作響，陽光從圓洞照進來，在硬幣上投下細碎的光。小滿數(shù)了數(shù)，
硬幣加起來還不到五十塊。她看著林松右眉骨的痣，突然想起他總把早餐錢省下來，
要么給她買糖，要么塞進鐵盒，自己卻啃干硬的饅頭?！案?，你不用……”“要的。
”他打斷她，把鐵盒鎖好，重新埋進紙箱，“等我們找到媽媽，就讓她帶我們去坐旋轉木馬，
你不是一直想去嗎？”他拿起彩筆，在飛船的翅膀上畫了個小小的笑臉，“如果火車太慢，
我就修一艘飛船，比火車快十倍，我們坐著它，飛過屋頂?shù)臅r候，還能摘片槐花當零食。
”紙箱外的罵聲越來越響，父親好像在翻陽臺的柜子，腳步聲離紙箱越來越近。
林松突然把小滿往箱子最里面推，自己堵在圓洞前，
手里攥著根從修車鋪撿來的鐵棍——那是他偷偷藏的，說“萬不得已時能用”?！皠e怕。
”他的聲音貼著她的耳朵，帶著點抖，卻很穩(wěn)，“等下他要是拉開箱子，你就往樓下跑，
去找張爺爺，他會幫我們的。”他把脖子上的鑰匙解下來，塞進她手里，“鐵盒的鑰匙，
你收好?！蹦_步聲停在了紙箱前，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了箱蓋。小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看見林松把鐵棍握得更緊了，指節(jié)泛白。就在這時，父親突然“呸”了一聲，
罵罵咧咧地轉身走了，大概是沒發(fā)現(xiàn)這個破紙箱里藏著人。林松松了口氣，
后背抵著箱壁滑下來，額頭全是汗。小滿摸了摸他的手，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在抖，
像剛發(fā)過一場高燒?！案纾闶遣皇桥铝?？”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把圓眼鏡往上推了推：“怎么會？我可是學過心理學的，知道他就是雷聲大雨點小。
”可他說話時，卻把她的手抓得很緊，指甲幾乎嵌進她的肉里。那天晚上，小滿被雷聲驚醒，
看見林松坐在紙箱里，借著窗外的閃電翻那本心理學書。她湊過去，
看見他在看“如何應對家庭暴力”那一頁，上面用紅筆圈了句話：“孩子的恐懼，
往往比暴力本身更傷人?！迸赃叜嬃藗€小小的哭臉，像她白天被搶糖時的樣子?！案纾?/p>
你睡不著嗎？”她小聲問。林松把書合上，摸了摸她的頭：“我在給飛船設計新翅膀，
這樣就能飛得更快?！彼麖亩道锾统鰪?zhí)羌垼鄢芍恍▲B，塞進她手里，“你看，
等我們飛走了，就把這只糖紙鳥留在這里，告訴爸爸，我們去很遠的地方了。
”閃電再次亮起時，小滿看見他右眉骨的痣，在黑暗里像顆孤獨的星。她突然明白，
這個總說“別怕”的哥哥，其實比誰都怕。他怕父親的拳頭，怕攢不夠錢，怕保護不了她，
可他把所有的怕都藏在紙箱里，藏在100分的試卷里，藏在那句硬邦邦的“我不怕”里。
后來很多年，小滿總在夢里回到那個紙箱。里面有彩筆的味道，有糖紙的甜，
有林松握著鐵棍的手，還有那句沒說出口的“我好怕”。每次醒來，
她都想把那句藏了太久的話說給他聽——哥，其實我知道，你比誰都怕，
可你還是站在我前面，像棵沒長大的樹，拼盡全力想給我遮風擋雨。可紙箱空了，
飛船的翅膀還沒畫完，那個說要帶她飛走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雨是從第二天凌晨開始下的。先是淅淅瀝瀝的幾滴，打在陽臺的鐵皮頂上，
像誰在用指甲輕輕刮。后來越下越大，嘩啦啦的水聲裹著風灌進窗縫，
把客廳里的酒氣泡得發(fā)漲，濃得像化不開的痰。林小滿縮在被子里，數(shù)著墻上的掛鐘。滴答，
滴答，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母親的匯款單從來沒遲到過，可這次，
郵局的綠色自行車已經(jīng)在巷口晃了兩圈，都沒在他們家門口停下?！斑€沒到？
”林松的聲音從被子外面?zhèn)鱽?，帶著點剛睡醒的啞。他總是比她醒得早，
哪怕前一晚熬到半夜，把鐵盒里的硬幣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加起來還是只有四十九塊七毛，
離三百塊的目標，像隔著條永遠跨不過的河。小滿掀開被子一角，看見他坐在床沿，
白衛(wèi)衣的領口歪著，圓眼鏡沒戴，右眉骨的痣在晨光里泛著青。他的眼睛里有紅血絲，
像昨晚沒睡好，手里還捏著那張揉皺的匯款單存根，上面母親的字跡被摩挲得發(fā)毛。
“再等等吧?！毙M小聲說，心里卻像被雨泡過的棉花，沉得發(fā)慌。
她知道父親已經(jīng)等不及了。昨天下午，他把家里的暖水瓶砸了，碎片濺到墻角的紙箱上，
在“禁止大人入內”的粉筆字上劃了道白痕。他說：“等明天再不到，
就把那丫頭賣了換酒喝?！绷炙蓻]說話，只是把眼鏡戴上，起身往廚房走。灶臺上空空的，
米缸見了底，竹筒飯的香味早就散了。他從書包里摸出半塊干硬的饅頭，掰了一半遞給小滿，
自己啃著剩下的一半，嘴角沾著點碎屑，像只沒找到食的鳥?！敖裉煳胰柾跄棠探椟c錢。
”他突然說，饅頭渣掉在藍短褲上，“就說……就說要買復習資料?！毙M知道他在撒謊。
王奶奶的兒子前陣子摔斷了腿，家里正缺錢，上次她給的橘子糖，都是賒賬的?？伤龥]戳破，
只是把饅頭往他手里塞：“你吃吧，我不餓?！绷炙砂佯z頭推回來，耳根紅了：“笨蛋，
長身體呢?！彼D了頓，聲音低下去，“等拿到匯款單，就給你買糖醋魚，要帶肚子的那種。
”雨越下越大，天陰得像塊浸了墨的布。下午放學時，巷口積了很深的水，
小滿看見父親站在自家門口，背對著她，肩膀垮垮的，像座隨時會塌的土坯房。
他腳下的空酒瓶滾來滾去，在水里泡得發(fā)脹。“回來了？”他突然轉過身，眼睛紅得嚇人，
手里攥著根皮帶，銅扣在陰雨天里閃著冷光，“錢呢？你媽是不是不打算要你們了？
”小滿嚇得往后退，書包帶勒得肩膀生疼。這時，林松突然從后面跑過來，把她往身后一拉，
自己擋在前面：“爸，匯款單可能在路上被淋濕了，明天肯定到?！薄懊魈?？”父親笑了，
笑聲像破鑼在敲，“我等不了明天了！”他揚手就把皮帶抽過來，林松沒躲，
皮帶“啪”地抽在他背上，白衛(wèi)衣瞬間起了道紅痕。“哥！”小滿尖叫著想沖過去，
卻被林松死死按住。他咬著牙，后背挺得筆直，像根被狂風抽打的竹子：“要打就打我，
別嚇著小滿?！备赣H的皮帶又落下來，一下，兩下，三下……雨聲太大，
蓋過了皮帶抽在皮肉上的聲音，卻蓋不住林松壓抑的喘息。小滿看見他的手在抖，
卻還是死死攥著她的胳膊，不讓她往前邁一步?！板X……錢到底在哪？”父親喘著粗氣，
皮帶垂在手里，水珠順著他的啤酒肚往下滴。林松突然抬起頭，
右眉骨的痣在雨霧里泛著光：“錢在我這?！彼褧聛?，翻出那個鐵盒，
鑰匙在鎖孔里轉了兩圈，“咔噠”一聲開了。四十九塊七毛的硬幣和毛票倒在地上，
滾進泥水里，像撒了把生銹的星星?！熬瓦@么點？”父親的眼睛更紅了，
突然一把揪住林松的頭發(fā)，把他往陽臺拖，“你是不是還藏了？我知道你這小雜種鬼點子多！
”陽臺的折疊晾衣架被撞得搖晃，金屬桿互相碰撞，發(fā)出刺耳的尖叫。
林松的頭被按在濕漉漉的紙箱上，“禁止大人入內”的字跡蹭了他一臉，
可他還是喊：“沒藏！真的沒有了！”小滿撲過去抱住父親的腿，
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掉：“爸，別打了！我這里有錢，是媽媽偷偷塞給我的！
”她把褲兜里的五塊錢掏出來，那是母親上次偷偷來看她時塞的，她一直沒舍得花。
父親的目光落在那五塊錢上，突然松了手。林松趁機爬起來，把小滿往旁邊一推，
自己擋在她面前，后背的紅痕透過濕透的白衛(wèi)衣滲出來，像朵爛在泥里的花：“錢給你，
別碰她?！备赣H一把搶過五塊錢，塞進兜里，卻沒走，只是盯著林松，
眼睛里的紅血絲像要爬出來：“我知道你還有，藏在小賣部了對不對？上次我看見你往那跑。
”他突然抓起陽臺的折疊晾衣架，金屬支架在他手里晃悠，“說不說？不說我今天打死你！
”“我沒有！”林松的聲音在發(fā)抖，卻還是挺直了背。雨更大了，雷聲在頭頂炸響，
震得人耳朵疼。父親被雷聲驚得一哆嗦，
手里的晾衣架猛地揮了出去——林松下意識地往旁邊躲，卻因為地上太滑，腳一崴，
重重地撞在陽臺的欄桿上?！案纾 毙M的尖叫被雷聲吞了一半。林松扶著欄桿想站起來，
可剛直起身子，就突然倒了下去。他的頭磕在折疊晾衣架的金屬底座上，
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像個熟透的果子掉在地上。父親愣住了，
手里的晾衣架“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小滿撲過去，抱住林松的頭。他的圓眼鏡摔碎了，
一片鏡片嵌進泥里，右眉骨的痣被血糊住，再也看不清。她想把他扶起來，
可他的身體軟得像團棉花，嘴里冒出點血沫，沾在她的手背上，燙得像火?！案?，
你醒醒……”她的聲音在抖，眼淚和雨水混在一起，滴在他的臉上，
“你不是說要帶我坐飛船嗎？你還沒給我換大白兔呢……”林松的眼睛半睜著，看著她，
嘴唇動了動，好像想說什么，可最終只發(fā)出了點模糊的氣音。他的手慢慢抬起來，
好像想摸她的臉，卻在半空中垂了下去，落在那堆混著泥水的硬幣上。雨還在下，
砸在鐵皮頂上，砸在碎掉的眼鏡片上，砸在小滿的背上，像無數(shù)只手在掐她的喉嚨。她想喊，
卻發(fā)不出聲音，只能死死抱著林松，感覺他的體溫一點點變冷，像被雨水泡透的饅頭。
父親在旁邊癱坐下來，嘴里嘟囔著什么，聽不清。小滿突然覺得，這雨是不會停了，
這雷聲是不會停了，這窒息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黑暗，是不會停了。她低頭，
看見林松的手還攥著半張橘子糖紙，被雨水泡得發(fā)漲，像只再也飛不起來的鳥。
林松走的那天，天突然晴了。葬禮的那一天沒有下雨，眼淚卻溢滿了整個世界。
太陽把巷口的積水曬得發(fā)白，槐花落在水洼里，像泡發(fā)的碎銀子。小滿穿著不合身的黑裙子，
是遠房表姑從箱底翻出來的，領口磨得發(fā)毛，蹭得她脖子發(fā)癢。她手里攥著半張橘子糖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