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渾濁的酒液。
像一條蜿蜒的毒蛇。
順著廉價(jià)的塑料桌布往下爬。
滴滴答答。
砸在油膩的水泥地上。
聲音在死寂的堂屋里被無限放大。
敲在每個(gè)人的神經(jīng)上。
三姑那張涂脂抹粉的臉。
瞬間褪盡了血色。
變得慘白。
嘴唇哆嗦著。
像離了水的魚。
她低頭看著自己新買的、印著俗氣大花的滌綸棉襖前襟。
被劣質(zhì)白酒浸透了一大片深色的污漬。
身體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
“你......你......”
她抬手指著我。
指尖抖得不成樣子。
喉嚨里嗬嗬作響。
卻一個(gè)字也吐不出來。
“陳峰!你個(gè)小畜生!”
二叔猛地站起來。
帶翻了身后的凳子。
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
他臉紅脖子粗。
額頭上青筋暴跳。
“大過年的!你咒誰家廠子倒閉?!你咒誰破產(chǎn)?!你他媽活膩歪了?!”
他抄起桌上的空啤酒瓶。
作勢就要沖過來。
我爸嚇得魂飛魄散。
猛地?fù)溥^去死死抱住二叔的腰:
“老二!老二!別沖動!孩子不懂事!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放屁!”
二叔掙扎著。
唾沫星子噴了我爸一臉。
“你看他那樣子像胡說嗎?!小畜生翅膀硬了,敢這么咒他親姑父!反了天了!”
“夠了!”
一聲暴喝。
是坐在上首的大伯。
他臉色鐵青。
重重一拍桌子。
震得碗碟又是一陣亂跳。
“還嫌不夠丟人?!大年三十,鬧成這樣!像什么樣子!”
他凌厲的目光刀子一樣剮向我。
“陳峰!給你三姑三姑父道歉!立刻!馬上!”
所有的目光。
憤怒的、驚疑的、幸災(zāi)樂禍的、純粹看戲的。
都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我身上。
空氣粘稠得讓人窒息。
混著殘羹冷炙的餿味和濃烈的酒氣。
我媽緊緊抓住我的胳膊。
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我肉里。
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
“小峰...小峰...快...快道歉啊...別惹你大伯生氣...快啊...”
我甚至能感覺到她整個(gè)身體都在劇烈地顫抖。
傳遞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恐慌。
對他們來說。
大伯就是這家族里的天。
他的怒火是能壓死人的。
我垂下眼。
視線落在三姑父張貴發(fā)的臉上。
他剛才那副故作深沉的悠閑徹底消失了。
捏著酒盅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住?/p>
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那雙精明的三角眼死死盯著我。
里面有震驚。
有被戳穿隱秘的慌亂。
但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暴怒和被當(dāng)眾羞辱的狠厲。
他顯然聽懂了。
聽懂了我話里每一個(gè)字的分量。
騰達(dá)制造。
那是他半輩子的心血。
也是他在這個(gè)家族里耀武揚(yáng)威的資本。
他強(qiáng)壓著翻騰的情緒。
從牙縫里擠出冰冷的聲音。
每個(gè)字都像冰碴子:
“小峰,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你年紀(jì)輕,不懂事,三姑父不跟你計(jì)較。現(xiàn)在,立刻,給你三姑賠個(gè)不是,這事就算揭過去了?!?/p>
他話是對我說的。
眼睛卻像毒蛇一樣纏著我爸。
帶著赤裸裸的威脅。
“否則,別怪三姑父......和你爸,臉上都不好看!”
“聽見沒!小畜生!”
二叔在我爸的鉗制下依舊咆哮。
“你三姑父大人大量!還不快跪下給你三姑磕頭認(rèn)錯(cuò)!”
壓力像無形的巨石。
從四面八方朝我爸媽擠壓過來。
我爸抱著二叔的手都在抖。
臉色灰敗。
嘴唇哆嗦著。
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哀求。
我媽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滾燙地砸在我的手背上。
“小峰...”她聲音破碎。
帶著絕望的哭音。
“媽求你了...”
堂屋里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等著我的反應(yīng)。
是屈服于這令人窒息的家族威壓。
跪下來磕頭認(rèn)錯(cuò)。
還是......
我慢慢抬起頭。
目光掠過三姑狼狽的污漬。
掠過二叔猙獰的臉。
掠過三姑父眼中壓抑的狠毒。
最后落在大伯那張寫滿不容置疑的“家長”威嚴(yán)的臉上。
我輕輕拂開我媽死死抓住我胳膊的手。
她的手冰涼。
全是冷汗。
然后。
在十幾雙眼睛的注視下。
我緩緩地。
站了起來。
沒有憤怒。
沒有激動。
甚至臉上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道歉?”
我輕輕重復(fù)了一遍。
聲音不大。
卻奇異地穿透了凝滯的空氣。
清晰地傳到每個(gè)人耳朵里。
我微微歪了歪頭。
視線轉(zhuǎn)向臉色鐵青的三姑父。
嘴角緩緩勾起一個(gè)極淡、極冷的弧度。
“三姑父,”我的聲音像淬了冰的玻璃。
平靜得可怕。
“您廠里那筆挪去填期貨窟窿的八百萬流動資金......下個(gè)月十號,銀行那邊,周轉(zhuǎn)得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