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翠生,生在黃土地,長在黃土地,骨頭縫里都滲著黃土味。這風(fēng),一年四季刮不完,
卷著細(xì)沙,鉆進(jìn)鼻腔,滲進(jìn)衣領(lǐng),磨著皮膚。天旱得久了,溝壑干裂如老農(nóng)皴裂的手背,
山峁起伏,灰黃連著灰黃,直直鋪到天邊。只有幾株瘦巴巴的棗樹,倔強(qiáng)地挺著枝椏,
證明這死寂里還藏著活氣。犁鏵深深啃進(jìn)干硬的土里,發(fā)出沉悶的呻吟。我弓著背,
繃緊肩膊的每一根筋,拉著這沉重的木犁,在自家那點(diǎn)薄田里一寸寸向前挪。
汗水順著脊梁溝淌下來,砸在腳下的黃土上,只濺起一點(diǎn)微不足道的微塵,瞬間就被吸干了,
連個濕印子都留不下。身后翻起的土浪,散發(fā)著一種陳年舊物和干燥骨髓混合的氣息,
嗆人肺腑。“翠生哥,喝口水,歇歇肩!”這聲音清亮,像干涸河床上突然蹦出的清泉,
一下子就把那惱人的黃土味沖淡了。是秀姑。她挎著個粗布籃子,沿著地壟走過來,
紅頭巾在漫天灰黃里跳躍,像一朵開錯了時節(jié)的花。她把粗陶碗遞到我嘴邊,
碗沿還帶著她手心的溫?zé)?。我咕咚咕咚灌下去,喉嚨里火辣辣的焦渴被澆熄大半?/p>
一股清涼直透心脾。她看著我喝水,嘴角彎著,眼窩里盛著心疼?!暗謬Z叨了?
”她小聲問,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籃子帶子。我抹了把嘴邊的水漬,
目光掃過遠(yuǎn)處山梁上那個佝僂的小黑點(diǎn)——爹顧老栓,他正慢吞吞地鋤著另一塊地,
動作像被黃泥凝滯住了。“還能有啥?老一套,”我苦笑,“守著這土坷垃,傳宗接代,
熬日子,熬到骨頭化成土。外頭?外頭是火坑,跳不得?!毙愎玫拖骂^,
盯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鞋尖,
聲音輕得像被風(fēng)吹散的柳絮:“可……可咱倆的事兒……”我的心猛地一沉,
像被一塊冰冷的土坷垃砸中了。爹的固執(zhí)像這高原上的溝壑,又深又硬,難以逾越。
他認(rèn)定了秀姑家那點(diǎn)地界不干凈,妨主家,死活不肯松口。一股憋悶堵在胸口,
我彎腰抓起一把黃土,攥在手里,粗糙的顆粒硌著掌心。這土,生養(yǎng)了我們,
卻也像一副無形的枷鎖。我猛地一揚(yáng)手,黃土簌簌落下,被風(fēng)卷著散開。“這地!
”我咬著牙,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帶著土腥味,“埋了多少輩人了?埋下去的是骨頭,
長出來的是啥?是窮!是苦!是熬不完的命!”秀姑沒說話,只是靠過來,
輕輕把頭抵在我汗?jié)竦募珉喂巧稀K陌l(fā)絲蹭著我的脖頸,癢癢的。
我感受著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心里的煩躁奇異地被這溫軟的依靠熨帖下去一些。
黃土地的苦難無邊無際,但這一刻,她的存在,就是這片荒涼里唯一鮮亮的指望。日頭毒辣,
曬得人頭暈眼花。犁頭“哐當(dāng)”一聲,像是撞上了什么硬物。我俯下身,
用粗糙的手扒開那堆剛翻起的、還帶著潮氣的黃土。一塊灰白的東西露了出來,
接著是第二塊。不是石頭,是骨頭!人的骨頭!一截小腿骨,旁邊還散落著幾根細(xì)小的指骨,
被泥土包裹著,泛著陳舊的慘白。我心頭一跳,指尖觸碰到那冰冷堅硬的遺骸。
秀姑也湊了過來,倒吸一口冷氣,臉色瞬間變得比那骨頭還白?!斑@……這又是哪年哪月,
遭了災(zāi)荒還是兵禍……”她聲音發(fā)顫,目光里充滿了對這片土地深重苦難的驚懼。黃土之下,
層層疊疊,埋著多少無聲的嘆息與冤魂?我們腳下的每一寸,都浸透了先人的血淚。生于此,
長于此,最終也必將歸于這黃土。這念頭沉甸甸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默默地將那幾塊白骨重新攏好,用新翻的泥土仔細(xì)掩埋,堆起一個小小的墳包。這黃土地,
它沉默地吞噬著一切,生的掙扎,死的寂滅,最終都化為它蒼茫容顏上的一道皺紋。
風(fēng)卷著沙粒,嗚咽著掠過新堆的土包。我和秀姑并肩站著,
望著那無垠的、灰黃的、沉默的山峁溝壑。死去的白骨在腳下,活著的日子在肩上。
這無邊無際的黃土地,是我們的根,也是我們的墳。風(fēng)里的土腥味,
不知何時混進(jìn)了一股更濃烈、更嗆人的焦糊味。這味道不對勁,像是什么東西被燒透了芯子,
帶著不祥的預(yù)兆。起先只是若有若無,絲絲縷縷,后來就越來越霸道,
蓋過了黃土和汗水的味道,蠻橫地直往人鼻孔里鉆。我和爹在坡上鋤地,
動作都不由得慢了下來?!暗?,這煙味……”我直起腰,手搭涼棚,
瞇著眼往遠(yuǎn)處村子的方向望。平日這個時候,家家戶戶的煙囪該冒出的是做飯的炊煙,
淡而直。可今天,天邊卻翻滾著幾股濃黑的煙柱,粗壯、扭曲、翻滾著升騰,
像幾條惡龍在灰黃的天幕上狂舞。爹也停了手,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股股黑煙,
臉上的皺紋驟然繃緊,刀刻一般深?!皦牧?!”他喉嚨里擠出兩個字,干澀沙啞,
手里的鋤頭“哐當(dāng)”一聲掉在腳邊。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恐慌,
瞬間攫住了我們。“快!回村!”爹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猛地抓起地上的鋤頭,
不再像往常那樣慢吞吞,而是拔腿就往山下沖。他那雙穿了不知多少年的破布鞋,
在黃土坡上揚(yáng)起一溜煙塵。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也跟著爹,
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起來,耳邊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風(fēng)聲。離村子越近,
那焦糊味就越發(fā)濃烈刺鼻,還夾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膩又令人作嘔的腥氣。
慘叫聲、哭喊聲、還有那種“噠噠噠”像鐵錘急速敲打鐵皮的爆響,撕破了高原慣有的沉寂,
越來越清晰地撞進(jìn)耳朵里,每一下都像重錘砸在心坎上。轉(zhuǎn)過最后一道山梁,
村子就在眼前了。我的腳步驟然釘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
爹在我身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不似人聲的哀嚎,“撲通”跪倒在黃土里。眼前的景象,
足以讓最堅硬的石頭崩裂。我家那兩孔熟悉的窯洞,此刻只剩下黑黢黢的洞口,
像被燒瞎了的眼眶,絕望地對著天空。窯頂塌了大半,
土塊和燒焦的椽子木梁亂七八糟地堆著,還在冒著縷縷青煙。院墻倒了,碾盤碎了,
我家那頭拉犁的老黃牛,倒在院中,肚子被豁開,暗紅的內(nèi)臟流了一地,
凝固的血液在黃土上洇開一大片刺目的黑紅。幾只綠頭蒼蠅嗡嗡地盤旋其上。
村子中央的打谷場,成了人間煉獄。幾具鄉(xiāng)親的尸體橫七豎八地倒臥著,
血浸透了干燥的黃土。三爺爺,那個總是坐在村口老槐樹下曬太陽、給我們講古的慈祥老人,
此刻就躺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他仰面朝天,眼睛瞪得極大,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
仿佛至死也不明白這從天而降的災(zāi)禍。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上,一個碗口大的血窟窿,
正汩汩地往外冒著暗紅的血沫,染紅了他那件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舊褂子。
一只穿著厚重黃皮靴、沾滿泥濘的腳,正隨意地踩在他花白的頭顱上。踩著他頭的,
是個穿著土黃色軍裝的人,矮壯,像一截移動的樹墩。他背著長槍,腰間掛著明晃晃的刺刀,
正咧著嘴,露出焦黃的牙齒,用我們聽不懂的話大聲吆喝著什么。他的眼睛,
像毒蛇一樣冰冷、殘忍,掃視著這片被他踐踏的土地和生靈。周圍還有幾個同樣裝束的人影,
在冒著煙的廢墟間晃動,像一群闖入羊圈的豺狼,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和狂笑。爹跪在地上,
雙手死死摳進(jìn)黃土里,肩膀劇烈地抖動著,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絕望的嗚咽。他猛地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踩著三爺爺頭的畜生,那眼神里有刻骨的痛,有滔天的恨,
還有一種被徹底碾碎的無助。就在這時,旁邊一個塌了半邊的柴垛后面,
猛地竄出一個人影——是住在村西頭的二愣子!他像一頭發(fā)瘋的牛犢,
手里高舉著一把劈柴的斧頭,赤紅著眼睛,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
朝著那個踩在三爺爺頭上的畜生猛撲過去!“二愣子!別!”爹撕心裂肺地喊,聲音都劈了。
太晚了!那黃皮畜生反應(yīng)快得驚人,像是背后長了眼睛。他臉上猙獰的狂笑甚至都沒消失,
只是閃電般地側(cè)身一讓。二愣子全力劈下的斧頭帶著風(fēng)聲,“噗”地一聲,
深深砍進(jìn)了旁邊一截?zé)沟拈T框木頭里,碎木屑飛濺?!鞍烁拢 毙笊炖锪R著,
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腰間那抹寒光一閃,刺刀已然握在手中。沒有絲毫猶豫,
更沒有一絲人性,他手臂肌肉賁張,反手就將那狹長、鋒利、閃著死亡幽光的刺刀,
狠狠地捅進(jìn)了二愣子毫無防備的后腰!“呃啊——!”二愣子全身猛地一僵,斧頭脫手落地。
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那截從自己肚子前面穿出來的、滴著血的刀尖,眼睛瞪得滾圓。
畜生臉上帶著一種殘忍的滿足感,手腕兇狠地一擰。二愣子發(fā)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
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大股大股溫?zé)岬孽r血像開閘的洪水,
從前后兩個巨大的創(chuàng)口里瘋狂噴涌而出,瞬間染紅了他破爛的褲子和腳下的黃土。
畜生獰笑著,猛力抽回刺刀。二愣子像個被抽空了骨頭的破麻袋,
軟軟地?fù)涞乖谧约簢姙R出的血泊里,身體還在神經(jīng)質(zhì)地一抽一抽,
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爹的方向,眼神里是極致的痛苦和茫然,直到瞳孔里的光一點(diǎn)點(diǎn)徹底熄滅。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畜生粗重的喘息和刺刀尖上血珠滴落泥土的“嗒、嗒”聲。
爹跪在那里,身體篩糠般劇烈地抖著。他看著三爺爺死不瞑目的眼,
看著二愣子還在微微抽搐、浸在血泊中的尸體,又猛地扭頭看向我家窯洞那冒著青煙的廢墟。
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咯咯作響,像是有什么東西要沖破胸腔炸裂開來。
那雙布滿紅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正用一塊破布慢條斯理擦拭刺刀上血跡的畜生,
那眼神里的痛楚和無助,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
是越來越濃、越來越沉、如同地底巖漿般灼熱粘稠的恨意!那恨意,幾乎要凝成實(shí)質(zhì),
燃燒起來。二愣子和三爺爺?shù)难?,還有我家那頭老黃牛的血,混在一起,
在打谷場那片干硬的黃土上洇開、凝固,變成一片巨大的、丑陋的、令人窒息的暗褐色印記。
那刺鼻的鐵銹腥味,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鉤子,日夜不停地往我鼻腔里鉆,往我腦子里鉆,
扯得神經(jīng)生疼。我爹顧老栓,自那天起,就像被抽走了脊梁骨。他不再去侍弄那點(diǎn)薄田,
整日蜷縮在臨時搭起的草棚角落,對著我家窯洞廢墟的方向發(fā)呆。渾濁的眼睛里沒了神采,
只有一片死寂的灰。偶爾,他會神經(jīng)質(zhì)地抬起枯瘦的手,
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貼身藏著的、唯一從廢墟里扒拉出來的一塊燒焦的木頭門閂,
那是家曾經(jīng)存在的最后一點(diǎn)念想。他變得沉默寡言,可那沉默底下,
卻像埋著一座隨時可能爆發(fā)的火山。夜里,
我常被他在睡夢中發(fā)出的、如同困獸般壓抑而痛苦的嗚咽驚醒。
“翠生……”他有時會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掐進(jìn)我的肉里,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守住……守住這點(diǎn)地……咱顧家的根……不能斷了香火……”那眼神里有深不見底的恐懼,
也有一種瀕臨崩潰的執(zhí)拗。家毀了,他死死抓住的,只剩下我和腳下這點(diǎn)焦土,
仿佛這就是他在這天崩地裂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蛇@片焦土,
這片被血浸透、被火灼燒過的黃土地,它真的還能是我們的根嗎?
每當(dāng)看到爹那副被徹底擊垮的樣子,看到打谷場上那片洗刷不掉的血跡,
一股灼熱的巖漿就在我胸膛里翻騰沖撞,燒得我五臟六腑都在疼。恨!恨那些黃皮畜生!
恨他們奪走的平靜!恨這世道的殘酷!這恨意比高原上的日頭還毒,比溝壑里的寒風(fēng)還厲。
晚上躺在冰冷的草鋪上,我閉上眼,就是三爺爺空洞的眼睛,二愣子肚子上噴涌的血,
還有秀姑驚恐的臉。拳頭在黑暗中攥得死緊,指甲嵌進(jìn)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
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被這無邊的黑暗和恨意吞噬的時候,一隊穿著灰藍(lán)色粗布軍裝的人,
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悄然流進(jìn)了這片被苦難和絕望浸泡的焦土。他們大多很年輕,面黃肌瘦,
但眼睛里卻有一種奇異的光亮,像暗夜里跳動的星辰。領(lǐng)頭的,是個約莫三十出頭的漢子,
身板不算壯實(shí),但腰桿挺得筆直,像山崖上迎風(fēng)的青松。他臉龐清瘦,顴骨略高,
嘴唇抿成一條堅毅的線,最特別的是那雙眼睛,深邃、沉靜,卻又像蘊(yùn)藏著無盡的火種,
看人時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他自我介紹叫李正,是八路軍派來的政委。起初,
沒人敢靠近他們。鄉(xiāng)親們像受驚的兔子,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眼神里充滿了驚疑和麻木。
李政委并不在意。他帶著他的人,默默地幫鄉(xiāng)親們清理廢墟,搭起能遮風(fēng)擋雨的窩棚。
他們用石頭和泥巴壘起簡易的鍋灶,熬出稀薄的糊糊,自己喝得很少,
卻總是把大部分分給村里的老人和孩子。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
看著他們粗糙的手小心地扶起一個摔倒的娃娃,
看著那個李政委把最后半碗糊糊遞給餓得直哭的栓柱家的小丫頭,
自己默默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天下午,風(fēng)卷著黃土,刮得人睜不開眼。
李政委站在打谷場那片巨大的、暗褐色的血污旁邊,那里是二愣子和三爺爺?shù)瓜碌牡胤健?/p>
他沒有站在高處,就那樣平視著周圍越聚越多、卻依舊沉默麻木的鄉(xiāng)親們,
包括蜷縮在角落里的我爹和我。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像帶著某種奇特的魔力,
穿透呼嘯的風(fēng)沙,清晰地鉆進(jìn)每個人的耳朵里。“鄉(xiāng)親們!看看這片地!
”他指著腳下那片刺目的暗褐色,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沉痛的力量,“看看這血!
是咱爹娘的血!是咱兄弟姊妹的血!是咱娃娃的血!是咱這黃土地,
養(yǎng)育了幾千年的骨肉的血!”人群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fēng)聲嗚咽。“小鬼子是啥?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一張張木然的臉,“是豺狼!是毒蛇!他們不是人!他們不把咱當(dāng)人!
他們想占了咱的地,刨了咱的祖墳,殺光咱的男人,糟蹋咱的女人娃娃!讓咱世世代代,
給他們當(dāng)牛做馬,永世不得翻身!”每一句話,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人們的心上。
我看到幾個上了年紀(jì)的婆姨開始偷偷抹眼淚,幾個漢子死死咬著嘴唇,拳頭攥緊了?!岸悖?/p>
往哪里躲?”李政委的聲音帶著悲憤的詰問,“這黃土高原,溝溝峁峁,
哪一寸不是咱祖宗的血汗開出來的?哪一寸下面,沒埋著咱的先人?跑了,家就沒了!
根就斷了!咱就成了無根的浮萍,任人踩踏的爛泥!”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目光灼灼,
仿佛要點(diǎn)燃這片死寂的土地:“他們拿槍,拿炮,咱有啥?咱有命!
有這祖祖輩輩生養(yǎng)咱的黃土地!有這擰成一股繩、砸不爛、打不垮的心氣兒!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結(jié)實(shí)的胸膛,又猛地指向腳下:“咱是啥?咱是這黃土捏出來的人!
黃土是軟,可聚在一起,堆成山,就能擋住洪水!咱人窮,命賤,可咱骨頭硬!咱的心齊!
咱不怕死!咱死一個,倒下去,后面還有十個、百個、千千萬萬個站起來的!”“拿起家伙!
”他振臂高呼,聲音如同驚雷炸響,“鋤頭!鐮刀!鍘草刀!削尖的木棍!石頭塊!
有啥拿啥!跟著我們八路軍!咱就在這溝里,峁上,跟狗日的周旋!他們來十個,
咱埋他五個!來一百,咱埋他五十!讓他們每走一步,都踩著咱的刀尖!讓他們每喘一口氣,
都聞著咱的血腥味!讓他們知道,這黃土地,是咱中國人的!想踏進(jìn)來,就得拿命填!
”“咱不靠天!不靠地!就靠咱自己這雙手,這條命,把這群吃人的畜生,趕出去!
保衛(wèi)咱的窯洞!保衛(wèi)咱的地!保衛(wèi)咱的婆姨娃娃!保衛(wèi)咱的祖宗祠堂!讓咱的娃娃,
能在干干凈凈的黃土地上,堂堂正正地活人!”最后幾句話,他幾乎是吼出來的,
脖頸上青筋暴起,聲音在風(fēng)沙中激蕩,撞在四周的山峁上,又反彈回來,嗡嗡作響。
死寂被打破了。像一塊巨石投入了冰封的湖面。先是低低的啜泣,接著是壓抑的嗚咽,最后,
幾個年輕的漢子猛地抬起頭,眼睛里燃起了從未有過的火焰,跟著嘶吼起來:“保衛(wèi)家園!
”“打鬼子!”“跟他們拼了!”“跟他們拼了!”這聲嘶吼仿佛不是來自我的喉嚨,
而是從我胸腔里那團(tuán)燃燒的巖漿中直接噴發(fā)出來的!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沖上頭頂,
燒得我渾身發(fā)燙。我猛地從角落里站起,撥開前面的人群,踉蹌著沖到李政委面前。
黃土嗆得我直咳嗽,但我不管不顧,死死盯著他那雙深邃如星火的眼睛,胸膛劇烈起伏著,
用盡全身力氣吼道:“李政委!我!翠生!跟著你們!打鬼子!算我一個!”我爹顧老栓,
在人群后面,猛地抬起頭,那雙死寂渾濁的眼睛,死死地釘在我和李政委身上,
劇烈地顫抖著?!按渖?!腰沉下去!腿繃住!腳趾頭給我摳進(jìn)土里!
你當(dāng)你是戳在麥場上的木頭橛子嗎?”老趙的吼聲像炸雷,震得我耳膜嗡嗡響。
汗水像無數(shù)條小蟲,順著我的眉骨、鬢角、脊梁溝肆無忌憚地往下爬,流進(jìn)眼睛里,
又澀又疼。手里這桿從鬼子尸體上扒拉來的“三八大蓋”,沉得像根灌了鉛的鐵柱子,
冰冷的槍身硌著肩窩,生疼。槍托每一次后坐,都狠狠撞在鎖骨上,痛得我眼前發(fā)黑?!芭?!
”又是一槍。遠(yuǎn)處的土坡上,那個畫著模糊圓圈的木靶子依舊傲然挺立,毫發(fā)無損。
子彈不知道飛去了哪個溝壑。旁邊傳來幾聲壓抑的嗤笑。我臉上火辣辣的,
恨不得把腦袋埋進(jìn)腳下的黃土里?!靶€屁!”老趙,
那個臉上有刀疤、嗓門比驢還大的老兵,一腳踹在旁邊嗤笑的栓柱屁股上,
“栓柱你狗日的打得準(zhǔn)?五十步打野兔都能驚飛!都給老子憋著!翠生,別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