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京城的天，悄無聲息地變了顏色。
肅王謀逆，勾結禁軍統(tǒng)領，趁圣駕秋狝離京之際驟然發(fā)難，意圖血洗東宮。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朝野間隱秘流傳，帶著血腥的余溫。街頭巷尾的議論被無形的力量壓制著，但那種山雨欲來的沉重窒息感，卻彌漫在每一口呼吸的空氣里。
蕭景珩在我家養(yǎng)傷，成了絕密的禁忌。他只在最深的夜里，由絕對心腹的太醫(yī)用過藥、換過傷布后，短暫地出現(xiàn)在我為他騰出的、位于府邸最深處、守衛(wèi)最森嚴的小院暖閣里。他臉色依舊蒼白如紙，傷臂吊在胸前，行動間帶著明顯的滯澀和隱忍的痛楚。然而那雙眼睛，卻比受傷前更加幽深銳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鋒，映著燭火，跳動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
他不再提那夜的驚險，我也絕口不問。只是默默地將府醫(yī)開的、有助于生肌長骨的補湯燉得濃稠，將書房里搜羅來的、能解他煩悶的雜書游記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更多的時候，我只是坐在離他不遠的矮凳上，就著燈火，安靜地縫補著一件他換下的舊衣——那衣襟處被利刃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針線穿梭在細密的布料間，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燭光將我們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墻壁上，沉默在暖閣里流淌，卻不再是年少時御書房里那種帶著試探的拘謹，也非宮變夜那令人窒息的恐懼。而是一種劫后余生、心照不宣的沉靜，一種無需言語也能感知彼此存在的安穩(wěn)。
偶爾，他會從堆積的密報中抬起頭，目光落在我專注穿針引線的側影上。那目光沉沉的，帶著一種審視般的專注，仿佛在確認什么重要的存在。每當這時，我便會停下手中的針線，抬起頭，迎上他的視線。沒有言語，只是輕輕彎一下唇角，示意我在這里。他也從不說什么，只是那眼底深處緊繃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冷硬，會悄然融化一絲，隨即又垂下眼瞼，重新投入那些決定著無數(shù)人命運的字句中去。
無聲的陪伴里，有什么東西在緩慢而堅定地沉淀下來，如同冬日暖閣里沉香的余燼，無聲無息，卻溫暖入骨。
肅王及其黨羽最終被雷霆手段鎮(zhèn)壓，血染京城。塵埃落定后，蕭景珩如同浴血的鳳凰，以更強勢的姿態(tài)回歸東宮，權勢更勝從前。那道橫亙在我與他之間、因宮變和養(yǎng)傷而短暫模糊的界限，又重新變得清晰而森嚴。
我依舊是丞相府的嫡女沈知微，他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儲君蕭景珩。宮墻內外，涇渭分明。他搬回了東宮，處理著叛亂后的滔天巨浪。我則被母親拘在身邊，開始學習那些繁瑣至極、關乎一國之母儀態(tài)的宮廷禮儀。那些如何行走坐臥、如何應對命婦、如何管理宮務的規(guī)矩，像一道道無形的枷鎖，沉甸甸地壓下來。教導嬤嬤刻板嚴肅的臉、母親憂心忡忡的目光、還有那些關于“國母當為天下女子典范”的訓誡，常常壓得我喘不過氣。
偶爾，在宮中的宴會上，隔著珠簾與重重人影，我能遠遠望見他端坐于御座之側的身影。玄色的儲君冕服襯得他身形愈發(fā)挺拔冷峻，面容沉靜，眼神深邃，已完全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只剩下屬于上位者的威嚴與疏離。他偶爾會與陛下低語，或是對著某位重臣微微頷首，舉手投足間，已是真正的龍章鳳姿，天質自然。
他離我那樣遠。遠得仿佛御花園荷花池那濕漉漉的狼狽相擁，宮變夜染血的指尖和那句嘶啞的“別看，臟”，都只是我年少時一場恍惚的夢境。
只有一次。那是在為慶賀平叛成功而設的宮宴尾聲，我因不勝酒力，又厭煩了殿內的觥籌交錯與虛與委蛇，便悄悄離席，獨自走到御花園深處一處僻靜的涼亭透氣。秋夜的涼風帶著桂子殘存的甜香拂過臉頰，稍稍驅散了心中的煩悶。
我扶著冰涼的亭柱，望著遠處燈火通明、絲竹悠揚的宮殿，心頭莫名涌上一股難言的酸澀與悵惘。就在我望著宮燈出神之際，一個低沉熟悉的聲音自身后不遠處的花木陰影中傳來，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夜晚的寂靜：
“更深露重，出來也不披件衣裳？”
我心頭猛地一跳，霍然轉身。
蕭景珩就站在幾步開外一株高大的桂花樹下。月光被枝葉篩下，在他玄色的錦袍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并未走近，只是負手而立，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審視般的專注。
“殿下?！蔽一琶ηバ卸Y，心跳如鼓。距離上次在我家暖閣的無聲陪伴，已過去數(shù)月。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掃過我身上略顯單薄的宮裝，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他解下自己肩頭那件玄色繡金線云龍紋的披風。那動作帶著他一貫的利落與強勢，不容我拒絕，便已帶著他清冽的氣息和披風上暖融融的體溫，兜頭罩在了我身上。
厚重的錦緞隔絕了夜風，也隔絕了遠處宮宴的喧囂。披風太大，幾乎將我整個人都包裹進去，只露出一張微仰著的臉。他俯視著我，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在月色下顯得格外幽邃，里面似乎翻涌著千言萬語，最終卻只凝成一句：
“規(guī)矩學得如何了？”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卻不再像在朝堂上那般冰冷疏離。
我裹緊帶著他體溫的披風，鼻尖縈繞著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氣息，混雜著淡淡的墨香。那股因繁文縟節(jié)而起的煩悶和因距離而生的酸澀，竟奇異地被這氣息熨帖了些許。我垂下眼睫，低聲回答：“在學。”
“嗯。”他應了一聲，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仿佛在確認什么。然后，他沒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分量。隨即，他轉身，玄色的身影無聲地沒入花木更深的陰影里，如同他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我獨自站在涼亭中，裹緊了他留下的披風。那上面殘留的體溫和他最后那一眼沉甸甸的目光，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一圈圈無聲的漣漪，久久無法平息。
時光如同御花園中無聲流淌的溪水，裹挾著落花與塵埃，一路向前。先帝的龍體在肅王謀逆的驚怒與平叛后的心力交瘁中，終究是沒能撐過那個格外寒冷的冬天。喪鐘響徹九重宮闕，舉國縞素。
蕭景珩在先帝靈前接過傳國玉璽，正式登基為帝。他身著沉重的玄黑十二章紋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冠，一步步踏上那至高無上的御座。那背影挺拔孤峭，承受著整個天下的重量，也隔絕了所有人的目光。百官匍匐在地，山呼萬歲的聲音如同海潮般在寬闊的金殿中回蕩，震得人心頭發(fā)顫。我隨著命婦們跪在殿外漢白玉廣場冰冷的石板上，遠遠望著那御座之上模糊而威嚴的身影，只覺得他像是云端之上的神祇，遙遠得不可觸摸。
新帝登基，百廢待興。朝堂在短暫的哀慟后，迅速被各種繁雜的朝務和重建秩序的需求所填滿。而在這忙碌的間隙里，一個聲音如同春雨后的野草，開始在朝堂的角落悄然滋生，并迅速蔓延開來——國不可一日無后。
起初只是幾位年邁宗親在私下場合的委婉提醒。漸漸地，奏折如同雪片般飛向御案。御史言官們引經據典，慷慨陳詞，言及中宮空懸，關乎國本穩(wěn)固、天下人心；禮部官員則憂心忡忡地列出歷朝歷代選秀納妃、充實后宮的儀程規(guī)制，仿佛耽誤一日便是動搖國祚。
御書房里徹夜不熄的燈火，映照著新帝日益冷峻的側臉。朝堂上，他端坐于龍椅，聽著臣工們或懇切或激昂的進言，面容沉靜如水，喜怒難辨。然而那周身散發(fā)出的無形威壓，卻一日重過一日，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試圖開口提及“選秀”二字的大臣心頭。
這股暗流終于在一個沉悶的夏日早朝，沖破了堤壩。
起因是禮部尚書，一位須發(fā)皆白、以古板守禮著稱的老臣，顫巍巍地出列，雙手捧著一份凝結了眾多朝臣“共識”的聯(lián)名奏章，聲音蒼老卻異常洪亮：
“陛下！國賴長君，家需主母。今陛下登基已近半載，中宮之位空懸，非社稷之福，亦非祖宗之制！懇請陛下以江山為重，以萬民為念，早開選秀，廣納賢淑，擇德才兼?zhèn)湔吡榛屎?，以安天下之心，定國朝之本！?/p>
他話音落下，身后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臣子，齊聲附和：“臣等附議！懇請陛下早定中宮！”
聲音整齊劃一，在大殿高闊的穹頂下回蕩，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集體意志。
龍椅之上，一直沉默的蕭景珩終于動了。
他沒有看那跪了一地的臣子，也沒有看禮部尚書手中高舉的奏章。他只是緩緩地、極其平靜地抬起手，拿起了御案上另一份單獨放置的、顯然早已備好的明黃奏折。那動作不疾不徐，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優(yōu)雅。
然后，在滿朝文武驚愕的注視下，他手臂猛地一揚——
“啪！”
一聲極其清脆刺耳的裂帛聲驟然炸響！
那份明黃的奏折被他狠狠摜在了光可鑒人的金磚地上！奏折的硬殼應聲碎裂，里面的紙張散落開來，如同被撕碎的蝶翼，狼狽地鋪了一地。
死寂。
方才還群情激昂的大殿，瞬間陷入一片死一樣的寂靜。落針可聞。所有跪著的臣子都僵住了，連呼吸都仿佛停滯。禮部尚書高舉奏章的手顫抖著，老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一片驚駭?shù)幕野住?/p>
蕭景珩緩緩站起身。玄黑的龍袍襯得他身姿如淵渟岳峙，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一股無形的、如同實質般的凜冽寒氣，以他為中心，驟然席卷了整個金殿！空氣仿佛瞬間被凍結。
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如同淬了冰的寒鐵，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帶著雷霆萬鈞之力：
“選秀？立后？”他冷笑一聲，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溫度，只有刺骨的嘲諷，“朕十二歲那年，在御花園的荷花池里，就已經選定了皇后！”
“嘩——”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短暫的死寂后，是滿殿壓抑不住的、難以置信的抽氣聲和低低的嘩然！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變得驚疑不定，齊刷刷地聚焦在龍椅之上那道散發(fā)著恐怖威壓的身影上。
十二歲？荷花池？這……這從何說起？！
禮部尚書渾身劇震，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雷霆劈中，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震驚和茫然：“陛……陛下！此……此言何意？老臣……老臣愚鈍！”
蕭景珩的目光如同冰錐，穿透冕旒的玉珠，精準地釘在禮部尚書那張寫滿驚惶的老臉上，也掃過下方每一張或震驚、或惶惑、或揣測的臣子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