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道的勢力,像雨后的藤蔓,在暗中悄然滋長。
山谷早已容不下日益增多的信眾,我索性將據(jù)點(diǎn)遷移到了更廣闊的平原地帶,依托幾處廢棄的塢堡,建立起一個初具規(guī)模的聚居地。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太平塢”。
每日清晨,“符水”依舊按時出現(xiàn),盛滿一口口巨大的鐵鍋。數(shù)千人排隊(duì)領(lǐng)取,秩序井然。米粥的香氣彌漫在整個塢堡,成了這里最安穩(wěn)的底色。
但這安穩(wěn)之下,暗流洶涌。
張寶組織的青壯操練,已經(jīng)初見成效。這些曾經(jīng)面黃肌瘦的流民,在白粥的滋養(yǎng)和日復(fù)一日的訓(xùn)練下,漸漸有了力氣,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他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手中的木棍、石斧,也開始有了威懾力。
張梁那邊,進(jìn)展卻不太順利。尋找鐵礦不難,難的是冶煉和鍛造。這個時代的技術(shù)太過簡陋,煉出的鐵質(zhì)量極差,打造出的兵器也多是些粗笨的刀矛,遠(yuǎn)不及官府制式武器的精良。
“兄長,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張梁性子急躁,幾次鍛造失敗后,忍不住抱怨,“沒有好兵器,就算弟兄們再勇猛,也難敵官兵的鐵甲利刃?!?/p>
我看著那些歪歪扭扭的鐵器,眉頭緊鎖。我知道問題所在,卻無能為力。我只是個普通人,不是冶金學(xué)專家,那些關(guān)于高爐、焦炭、淬火的模糊知識,在這個時代根本無法實(shí)現(xiàn)。
“盡力而為吧。”我沉聲道,“能有總比沒有好。至少,讓弟兄們知道,我們不是赤手空拳。”
更讓我憂心的,是派出去的信使帶回的消息。
各地災(zāi)情愈發(fā)嚴(yán)重,官府的盤剝也變本加厲。巨鹿、安平、甘陵等地,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小規(guī)模的民變,但都被官府殘酷鎮(zhèn)壓下去,血流成河。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币粋€從巨鹿逃回來的信使,渾身是傷,泣不成聲,“縣令下令,凡信奉太平道者,格殺勿論!好多弟兄……都被活活燒死了!”
消息傳回太平塢,群情激憤。
“大賢良師!反了吧!”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殺出去,為死去的弟兄報仇!”
“官府不給活路,我們就自己掙一條活路!”
憤怒的呼喊聲此起彼伏,許多人赤紅著眼睛,緊緊攥著手中的武器,看向我的目光充滿了期待和狂熱。
張寶和張梁也看向我,眼神復(fù)雜。他們雖然沒有說話,但那緊握的拳頭,已經(jīng)說明了他們的想法。
我站在高臺上,看著下方群情激昂的人群,心中一片冰冷。
來了。歷史的慣性,終究還是來了。
我知道,這些人的憤怒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是積壓了太久的苦難和絕望。是官府的屠刀,將他們逼到了懸崖邊上。
可我更清楚,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我們的力量,還不足以與整個大漢王朝抗衡。
“都安靜!”我運(yùn)起全身力氣,高聲喝道。我的聲音不算洪亮,但在這寂靜的時刻,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喧鬧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中有憤怒,有期待,有不解。
“弟兄們,姐妹們,”我緩緩開口,聲音沉重,“我知道你們恨,知道你們痛。那些死去的弟兄,他們的血,不會白流?!?/p>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張臉,看到了他們眼中的淚光和仇恨。
“但報仇,不是靠一時沖動?!蔽依^續(xù)說道,“官府有刀槍,有甲胄,有城池。我們現(xiàn)在沖出去,就是拿雞蛋碰石頭,白白送死!”
“那我們就眼睜睜看著弟兄們被屠殺嗎?”一個年輕的漢子嘶吼道。
“不。”我搖了搖頭,語氣堅定,“我們要忍,要等?!?/p>
“忍?等?等到什么時候?等到官府把我們一個個抓去砍頭嗎?”
質(zhì)疑聲再次響起,情緒又開始激動。
我深吸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張黃紙,正是我平日里“作法”用的符紙。我沒有點(diǎn)燃,而是高高舉起。
“大家看清楚,這是什么?”
“是符紙!”眾人齊聲回答。
“沒錯,是符紙。”我點(diǎn)點(diǎn)頭,“你們以為,‘符水’真的是靠這張紙變出來的嗎?”
眾人愣住了,不解地看著我。
“不是?!蔽覔u了搖頭,將符紙扔在地上,用腳踩碎,“能救你們命的,不是這張紙,是鍋里的粥,是你們自己的雙手,是我們心中的一口氣!”
“這口氣,是活下去的勇氣,是不服輸?shù)捻g勁!”我提高了聲音,“現(xiàn)在,官府想讓我們散了這口氣,想讓我們死!我們偏不!我們要活下去,要變得更強(qiáng)!”
“等到我們的隊(duì)伍足夠壯大,等到我們的兵器足夠鋒利,等到天下的百姓都忍無可忍的時候……”
我猛地握緊拳頭,聲音如同驚雷:“到那時,不用我說,我們一起,殺出去!殺盡那些貪官污吏,為死去的弟兄報仇,為天下的百姓討一個公道!”
“殺!殺!殺!”
我的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們心中的枷鎖。之前的憤怒和迷茫,化作了熊熊燃燒的斗志。他們不再是一盤散沙,他們的眼神中,多了一份堅定和隱忍。
張寶和張梁看著我,眼中閃過一絲敬佩。他們之前或許還有些不解我的“保守”,但此刻,他們明白了我的用意。
安撫了眾人,我回到自己的草屋,疲憊地坐下。
剛才那番話,既是說給他們聽的,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試圖避免走上張角的老路。可現(xiàn)在我才明白,有些路,不是你想繞開就能繞開的。當(dāng)壓迫達(dá)到極致,反抗就是唯一的出路。
我能做的,不是阻止反抗,而是讓這場反抗更有勝算,讓更少的人死去。
“兄長,”張寶走了進(jìn)來,神色凝重,“剛才接到消息,朝廷已經(jīng)派中郎將盧植,率領(lǐng)大軍前往冀州,名義上是鎮(zhèn)壓流民,實(shí)則……恐怕是沖著我們來的?!?/p>
盧植?
我心中一凜。那可是東漢末年的名將,文武雙全,極善用兵。他的到來,意味著官府已經(jīng)將太平道視為心腹大患,不再是小打小鬧了。
“看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蔽业吐暤?。
“那……”張寶看著我,等待我的決定。
我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面正在操練的青壯,他們的口號聲整齊劃一,充滿了力量。
“通知下去,”我緩緩道,“加快操練,加快打造兵器。另外,讓各地的信眾,開始向冀州集結(jié)?!?/p>
張寶眼睛一亮:“兄長,你決定了?”
“決定了?!蔽尹c(diǎn)了點(diǎn)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不能再等了。既然官府不讓我們活,那我們就反了!”
“蒼天已死,黃天當(dāng)立!”張梁不知何時也走了進(jìn)來,聽到我的話,激動地喊道。
我看著他,又看向張寶,緩緩說道:“不過,我們的口號,要改一改?!?/p>
“改?”張寶和張梁都愣住了。
“‘蒼天已死,黃天當(dāng)立’,沒錯?!蔽页谅暤?,“但‘黃天’,不是我張角,不是什么神仙鬼怪?!?/p>
我指向窗外正在田地里勞作的婦人,指向正在搬運(yùn)物資的老人,指向正在嬉笑打鬧的孩子。
“‘黃天’,是他們,是我們每一個人!”我一字一句地說道,“是人人有飯吃,有衣穿,有田種,是老有所養(yǎng),幼有所教,是再也沒有貪官污吏,再也沒有流離失所!”
“所以,我們的口號應(yīng)該是:‘蒼天已死,黃天當(dāng)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張寶喃喃自語,眼中漸漸亮起了光芒,“好!好一個天下大吉!”
“天下大吉……”張梁也重復(fù)著,臉上露出了憧憬的神色。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再也不是那個只想偷偷摸摸救幾個人的穿越者了。我,張角,將以“大賢良師”之名,舉起反抗的大旗,攪動這亂世風(fēng)云。
我沒有把握能成功,甚至不知道這條路的盡頭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須走下去。
為了那些死去的弟兄,為了那些還在受苦的百姓,也為了我自己心中的那點(diǎn)不甘。
我走到墻角,那里堆放著一些粗糧。我拿起一粒粟米,放在手心。
這粒粟米,渺小而卑微,就像這個時代的每一個普通人。
可當(dāng)無數(shù)的粟米匯聚在一起,就能釀成養(yǎng)活千萬人的白粥。
當(dāng)無數(shù)受苦的人匯聚在一起,就能撼動這腐朽的天下。
“去準(zhǔn)備吧?!蔽覍⑺诿追畔?,對張寶和張梁說道,“告訴所有弟兄,吃飽喝足,磨利刀槍。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要走出這太平塢,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親手,改變這個世界?!?/p>
張寶和張梁鄭重地行了一禮,轉(zhuǎn)身離去。他們的腳步堅定,帶著一股一往無前的氣勢。
草屋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再次伸出手,一碗溫?zé)岬陌字喑霈F(xiàn)在手中。米粥依舊軟糯,米香依舊純粹。
我看著這碗粥,忽然笑了。
從一碗白粥開始,或許,也該從一碗白粥結(jié)束。
無論最終結(jié)局如何,至少我努力過,努力讓更多的人,能多喝一口熱粥,多活一天。
這就夠了。
窗外的陽光透過縫隙照進(jìn)來,落在白粥上,泛起一層溫暖的光暈。
我知道,一場席卷天下的風(fēng)暴,即將來臨。而我,張角,將是這場風(fēng)暴的中心。
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我默念著這句話,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