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探視室在雨季總泛著股潮味,墻角的霉斑像片深色的云,今天這股味道里,又摻進了更濃的中藥苦氣。蘇瑤剛走到走廊盡頭,就聽見探視室里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像鈍刀子割著什么,一聲比一聲沉,中間還夾著壓抑的喘息。她推開門時,正看見趙蘭趴在桌上,后背劇烈起伏,囚服的灰藍色被汗浸得發(fā)深,袖口沾著的藥渣簌簌往下掉,落在磨得發(fā)亮的桌沿上。
“媽?!碧K瑤的聲音在喉嚨里滾了滾,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澀。
咳嗽聲猛地停了。趙蘭抬起頭,臉色白得像宣紙,眼尾的紅血絲像蛛網似的爬開,連帶著眼底都泛著水光。她顯然沒料到蘇瑤會來,慌亂地用袖子擦嘴角,卻沒擦掉那點暗紅的痰跡,反而蹭得更顯眼了?!艾幀帲磕阍趺磥砹??”她的聲音啞得像被水泡過的砂紙,每說一個字都要倒抽口氣,胸口跟著起伏一下。
蘇瑤在玻璃對面坐下,把手里的帆布包往桌上一放,拉鏈“嘩啦”一聲拉開——里面是個印著碎花的保溫桶,還有個用藍布包著的小罐子,布角繡著朵半開的槐花,是趙蘭以前教她繡的花樣?!白o士說你這幾天咳得整夜睡不著,”她一邊說一邊擰開保溫桶,甜香混著蒸汽冒出來,在玻璃上凝成一層霧,“我凌晨三點起來燉的冰糖雪梨,加了川貝,你以前咳得厲害時最愛喝這個,說比醫(yī)院的止咳糖漿甜?!?/p>
趙蘭的目光在保溫桶上粘了很久,像要把那層碎花圖案刻在眼里,才慢慢移到蘇瑤臉上。“你眼下青黑重了?!彼p聲說,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桌沿的裂縫,那裂縫里還卡著點干硬的藥渣,“是不是又在倉庫熬通宵?跟你爸一個犟脾氣,不知道心疼自己。
蘇瑤沒接話,用勺子舀了一勺雪梨湯,隔著玻璃遞過去:“趁熱喝,涼了就腥了?!壁w蘭這才慢慢伸出手,她的手比上次見面時更瘦了,指關節(jié)腫得像老樹根,手背上的青筋清清楚楚,像盤著幾條細蛇。接過搪瓷碗時,蘇瑤看見她手腕上有道淺疤——那是蘇瑤十歲那年,趙蘭給她削蘋果時劃的,當時血珠滴在蘋果上,紅得嚇人,趙蘭卻笑著說“媽這疤是給你留的記號,以后你走丟了,我就憑著疤找你”。
“戴著這個?”趙蘭的目光落在蘇瑤手腕的紅繩上,那是蘇瑤十八歲生日時她送的,紅繩上串著顆小小的槐花木珠,珠子被磨得發(fā)亮,“我還以為你早扔了?!?/p>
“嗯?!碧K瑤應著,低頭攪了攪碗里的湯,梨塊在瓷碗里轉著圈,“你說過紅繩斷了就有壞事,我怕斷?!彼D了頓,從帆布包里掏出處方箋,紙邊被反復摩挲得發(fā)毛,邊角卷成了波浪形,“張叔把二十年前的方子找出來了,你看——洋金花0.3-0.6克/日?(干燥花,甘草五錢,水煎一刻鐘,旁邊還標著‘忌過量,需稱重’。他說當時特意給你買了桿小銅秤,秤砣只有米粒大,教你認刻度教了三天。你給我爸送的湯里,已經超出這個計量還沒加甘草?!?/p>
趙蘭的手猛地一抖,搪瓷碗在桌上磕出輕響,琥珀色的湯灑了些在囚服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慌忙去擦,手卻抖得更厲害,目光像受驚的鳥似的避開那張?zhí)幏焦{,喉嚨里又涌上一陣咳嗽,咳得她彎下腰,肩膀幾乎要抵到桌子,半天直不起身。護工端來溫水,她哆哆嗦嗦地接過來,喝了兩口,才勉強緩過來,眼圈紅得像浸了水的櫻桃:“我……我記不清了?!彼荛_蘇瑤的眼睛,聲音含糊得像含著棉花,“那陣子支氣管炎犯得厲害,頭整天暈乎乎的,老陳把藥粉送來,用紙包著,上面寫著‘1克’,說按這個煮就行,我哪顧得上細看……”
“老陳是周志強的表舅,百草堂的老板?!碧K瑤的聲音冷了些,后腰的疤痕突然隱隱發(fā)燙,那道三年前被玻璃碴劃開的傷口,此刻像有螞蟻在爬,帶著點尖銳的癢,“你把我爸送進療養(yǎng)院,讓他中風癱瘓,就是因為他不肯在假報告上簽字,還知道倉庫第三排貨架藏著周志強的黑賬,對不對?”
趙蘭的臉“唰”地白了,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只有牙齒打顫的輕響。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大了起來,雨點“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把她的影子碎成一片一片,像幅被揉過的畫?!澳翘煸趥}庫,”她終于開口,聲音帶著哭腔,像被水泡過的棉線,“你爸抱著賬本不肯放,說要去舉報周志強用劣質鋼筋蓋安置房,說那樓會塌。周志強的人堵在門口,手里捏著你工廠宿舍的鑰匙,說‘不簽字,今晚就讓你女兒在宿舍里‘睡過去’,跟你爸一個樣’”。趙蘭的眼淚掉下來,砸在處方箋上,暈開一小片墨跡……“我怕啊,瑤瑤,我就你一個女兒,我不能讓他們毀了你……你爸他……他是男人,扛得住,可你不一樣……”
蘇瑤握著處方箋的手緊了緊,指尖泛白,紙邊硌得手心發(fā)疼。她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倉庫里的應急燈忽明忽暗,趙蘭舉著碎玻璃逼她簽字,玻璃的寒光映在母親眼里,可那手抖得厲害,玻璃碴明明能劃得更深,卻只在她后腰留了道淺疤,血珠慢慢滲出來,像顆顆紅珠子?!八阅憔屯乃幚锛恿肆??”她問,聲音里的顫抖藏不住,“讓他躺了三年,現在連‘瑤瑤’兩個字都喊不清,只能用手指著倉庫的方向‘嗬嗬’地叫?”
“我沒敢加多!”趙蘭急忙辯解,咳嗽又涌了上來,她捂著胸口,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就加了一點點,想著讓他暫時躺幾天,等我把賬本轉移到安全地方,就找醫(yī)生救他……可周志強的人天天跟著我,我去菜市場買棵白菜都有人盯著,根本沒機會靠近療養(yǎng)院!有次我假裝去看你爸,剛到門口就被他們拽回來了,說再敢?;樱妥屇阍诠S里‘出點意外’……”她突然抓住蘇瑤的手——隔著一層玻璃,掌心的溫度卻好像能穿透過來,帶著點潮濕的熱,“你爸床頭柜最下面的抽屜,我藏了個鐵皮盒,里面有他記的賬本頁碼,還有周志強的簽字樣本,你去拿……那盒子是你小時候裝彈珠的,上面畫著只小貓,你記得嗎?”
“那林叔叔呢?”蘇瑤突然問,目光像釘子似的釘在母親臉上,不肯挪開。
趙蘭的手猛地縮了回去,像被燙到似的,眼神瞬間慌了,像受驚的兔子似的別過臉,盯著墻角的霉斑?!拔也恢馈彼穆曇舻偷孟裎米雍?,幾乎要被雨聲吞掉,“你別問了,問了對你沒好處,林警官的事……水太深……”
蘇瑤看著母親躲閃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得發(fā)慌,連呼吸都帶著點疼。她把帆布包里的小罐子遞過去,藍布滑落,露出里面的槐花干,黃白色的花瓣蜷曲著,還帶著點陽光的味道:“上周去老院子,槐花開得正好,我摘了些曬干,泡水喝能止咳。你以前總說這花比藥管用,說聞著香就不咳了。”趙蘭這次接得很快,手指捏著干燥的花瓣,指腹輕輕摩挲著——那是她們以前一起摘過無數次的槐花,蘇瑤小時候總坐在趙蘭肩頭夠最高處的花枝,花瓣落得兩人滿身都是,回家時頭發(fā)里都纏著香。
“你小時候總愛爬槐樹,”趙蘭突然笑了,眼角的皺紋里還沾著淚,像藏著兩汪水,“有次摔下來,膝蓋磕出好大個口子,你哭著說‘再也不爬了’,轉天又偷偷搬個小板凳去夠花,說要給我串個槐花項鏈?!彼穆曇糗浵聛?,帶著嘆息,“那時候多好啊,天是藍的,花是香的,不用記什么劑量,不用怕什么人……”
蘇瑤的喉結動了動,沒說話。后腰的疤痕在隱隱發(fā)燙,她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趙蘭劃完她轉身時,肩膀抖得像篩糠,嘴里還念叨著“瑤瑤別怪媽”,聲音輕得像風。原來有些傷害里,藏著連傷人者自己都沒察覺的疼。
“倉庫西墻第三排磚縫里,”趙蘭突然湊近玻璃,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要被雨聲蓋過,氣音貼著玻璃傳過來,“我藏了個玻璃藥瓶碎片,瓶底有周志強公司的刻痕,像個小太陽的樣子,老陳送藥時的指紋還在上面?!彼弥讣自诓A蟿澚藗€歪歪扭扭的“樹”字,劃痕里還沾著點藥渣,“賬本我埋在老槐樹下了,就是你小時候埋彈珠的那個土坑,記得嗎?離樹干三步遠,用塊青石板壓著的,石板上有個小缺口,是你當年用錘子敲的。”
護工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噔噔”地敲著地面,像在催。探視時間快到了。趙蘭把沒喝完的雪梨湯倒進保溫桶,又把槐花干小心地放進囚服口袋,手指按了按,像在確認花瓣沒掉出來?!澳隳没厝サ臏约簾嶂?,”她看著蘇瑤說,目光在她臉上打了個轉,停在她眼下的青黑處,“別總吃泡面,對胃不好。倉庫那邊別硬闖,周志強的人帶著家伙,有次我看見他們腰里別著鐵棍……”
“媽?!碧K瑤突然喊住她。
趙蘭回頭,眼里的淚還沒干,卻擠出個笑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朵皺了的花:“怎么了?”
“按時喝藥,按時吃飯?!碧K瑤說,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玻璃對面,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軟。
趙蘭點點頭,轉身時,蘇瑤看見她囚服領口別著個小小的槐花胸針——是用易拉罐拉環(huán)彎的,針腳歪歪扭扭,還是蘇瑤初中時的手工課作業(yè)。當時趙蘭說“這是全世界最好看的胸針”,天天別在衣服上,洗了也不摘,直到拉環(huán)生銹。
走出看守所時,雨已經停了。陽光從云層里鉆出來,照在蘇瑤手里的保溫桶上,暖洋洋的。桶里剩下的雪梨湯還溫著,甜香混著淡淡的藥味,像極了小時候每個咳嗽的夜晚,趙蘭坐在床邊給她扇扇子的味道,扇葉帶起的風里,總有股槐花的香。
療養(yǎng)院的槐樹下,張強正讓護工幫忙把曬干的槐花裝袋,白色的花瓣落在他的輪椅上,像撒了層雪。聽到蘇瑤轉述探監(jiān)的事,他用能動的手拍了拍她的胳膊,掌心帶著點溫乎氣:“她啊,是把半顆心都掏給你了。承認你爸的事,是想讓你原諒;藏著林警官的事,是怕你卷太深;留著藥瓶和賬本,是給你留條后路。這母女間的牽掛,哪是鐵窗能攔得住的?”
風卷著槐花瓣落在保溫桶上,帶著清清爽爽的香。蘇瑤低頭看著桶里的雪梨湯,突然明白有些感情就像這湯,哪怕?lián)搅丝嗨?,熬得久了,也總能嘗出點甜來。而那些沒說出口的話、沒揭開的謎,就像這槐樹下的泥土,埋著真相的種子,只等一場足夠暖的風,就能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