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子時，長安地下三十丈，幽冥司舊址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吞噬著所有光線。這里沒有燈，只有 “黑” 本身在發(fā)光 —— 那是一種粘稠的、有質感的黑，像被反復折疊了千百次的綢緞，每展開一寸，就吐出更深沉的墨色，將空氣都染成了能觸摸到的實體。
沈知微的靴底剛觸及地面，黑暗便順著腳踝爬上來，冰涼、滑膩，像無數(shù)條細小的蛇鉆進褲管，貼著皮膚游走。她掌心的鎮(zhèn)魂玉已合攏成完整的圓，幽紫的光脈卻被黑暗死死壓制，只能照亮指尖半寸的地方，留下一圈顫抖的輪廓，仿佛連玉石都在這極致的黑暗里感到了恐懼。
她的心跳第一次失去了節(jié)奏。不是狂跳，而是一種詭異的 “空”—— 每跳動一下，都覺得胸腔里空了一塊，像被黑暗挖走了一部分，卻分不清失去的究竟是血、是魂，還是那個名為 “沈知微” 的名字。
黑暗中傳來細碎的 “沙沙” 聲，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擦石壁，又像無數(shù)只蟲在黑暗里爬行。沈知微握緊柳葉刀，刀脊的熒光刻度在 “冬至” 邊緣閃爍，卻照不透眼前的濃黑。她忽然意識到，這里的黑暗不是沒有光，而是光被活著的黑暗吃掉了。
幽冥司的回廊呈螺旋向下，石階窄得只能容一人側身通過。石階表面布滿蜂窩狀的細孔，風從孔中穿過時，發(fā)出低低的嗚咽，像被活埋者臨死前擠出的最后一口氣，帶著泥土的腥氣。
沈知微伸手扶墻，指尖觸到一排排凸起的文字。那不是刻上去的，而是 “長” 出來的 —— 字體邊緣泛著淡淡的肉色，帶著微溫的觸感，像潮濕的苔蘚，卻比苔蘚更有生命力。她辨認出其中一個字：“幽”。
指尖剛觸到那字的筆畫，“幽” 字竟輕輕蠕動起來，筆畫像蟲的肢體般扭曲，順著她的指腹往上爬，想要鉆進皮膚。沈知微猛地縮手，掌心卻留下一道淡紅的痕，像被細針扎過，隱隱作痛。
“這座建筑是活的?！?一個念頭撞進腦海，讓她脊背發(fā)涼。它用死人的名字做養(yǎng)料，在黑暗里生長，而她的指尖，剛剛被某個早已湮滅的名字標記?；乩壬钐幍?“沙沙” 聲越來越近，像是那些名字化作了實體，正沿著石階爬向她。
她低頭看向掌心的鎮(zhèn)魂玉，紫光突然亮了一瞬，映出墻壁上密密麻麻的名字 —— 原來整面墻都是由文字組成的，每個字都在微微顫動，像沉睡的蟲。
回廊盡頭，是一間圓形的鏡廳。沒有燈，卻每面鏡子都在自發(fā)地發(fā)光 —— 光不是來自外界，而是鏡內封存的記憶，帶著記憶本身的色彩與溫度。
沈知微在第一面鏡子里看見自己七歲的臉：扎著兩個羊角辮，蹲在將軍府偏院的泥地里，用樹枝戳一只死麻雀。麻雀的血染紅了泥，畫面無聲，卻有濃郁的血腥味從鏡縫里溢出，鉆進鼻腔，與記憶里的味道分毫不差。
她本能地后退，后背卻撞進第二面鏡子。鏡中是她從未見過的場景：生母躺在床上，面色慘白，血從床沿滴落，在地面匯成細小的溪流，其中一滴正好落在鎮(zhèn)魂玉的第一道裂痕上。血珠與玉光交融，像在孕育什么，玉面的裂痕里竟長出細小的肉芽。
“娘！” 沈知微想喊，喉嚨卻像被黑暗掐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氣音。她看見鏡中的自己 —— 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被裹在幽藍的襁褓里，眉心有一點淡紫的印記，與鎮(zhèn)魂玉的光脈一模一樣。
恐懼被放大成實體，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她第一次懷疑，記憶是不是也會殺人 —— 它把你拖進最不愿面對的過去，用細節(jié)凌遲你的神經(jīng)，讓你在鏡中看見自己從未知曉的秘密，卻無力改變分毫。
鏡廳中央，擺著一張烏木長案。案面光滑如鏡，倒映著上方的鏡子，形成無數(shù)重嵌套的影。案上攤著一本殘破的冊子 —— 生死簿。
紙頁不是紙，是極薄的人皮，邊緣還帶著細密的毛囊，觸感微溫，像剛從活物身上剝下來的。沈知微的指尖剛觸及封面，人皮便自動翻開，嘩啦啦的聲響在鏡廳里回蕩，像無數(shù)人在同時嘆息。
冊子停在一頁空白。空白處，血紅色的字跡正慢慢浮現(xiàn)：“沈知微，卒于 ——”
日期那一欄，空白在蠕動，像無數(shù)細小的血蟲在拼合文字，卻始終沒有成形，仿佛在等待她親手填滿。沈知微的心跳驟然提速，手心沁出冷汗，浸濕了刀柄。
“這不是在記錄死亡，是在預訂死亡?！?她突然意識到，執(zhí)筆的人從來不是閻王爺，而是死者自己。每個人都在用選擇、恐懼、執(zhí)念，親手寫下自己的結局。而現(xiàn)在，輪到她了。
鏡廳的鏡子突然全部轉向她，無數(shù)個 “沈知微” 在鏡中看著她，有七歲的、十五歲的、此刻的，還有一個穿著幽藍鎧甲的陌生女子，她們的嘴唇同時開合，無聲地說：“填吧?！?/p>
黑暗忽然流動起來，在長案旁凝成一只手。手是半透明的黑，握著一支筆 —— 筆桿是慘白的人骨，刻著螺旋狀的紋路，筆尖是凝固的血，泛著暗紅的光。
手把筆遞給她。沈知微的指尖碰到筆桿的瞬間，一股冰流順著手臂竄上心臟，凍得她幾乎窒息。她看見自己的血管在皮膚下亮起幽紫的光，像鎮(zhèn)魂玉在皮下復活，與筆桿的骨紋產(chǎn)生詭異的共鳴。
筆在她手里劇烈顫抖，像活物在掙扎，筆尖的血珠滴落，在烏木案上燒出細小的洞?！皻⒘怂！?一個聲音在腦海里嘶吼 —— 不是對人，而是對 “命” 本身。她想用這支筆，劃掉那個蠕動的空白日期，劃掉這座吞噬記憶的幽冥寺，甚至劃掉 “死亡” 這兩個字。
筆落紙面，卻寫不出字。血珠滾落，被人皮紙迅速吸收，留下一個鮮紅的點。紅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像一朵業(yè)火蓮在紙上綻放，花瓣的紋路里浮現(xiàn)出無數(shù)個名字。
黑暗的手發(fā)出一聲極輕的嘆息，像被針刺破的氣泡，漸漸消散。筆桿在她掌心碎裂，化作一地骨屑。人皮紙隨之自燃，火焰卻是冷的，青藍色的火苗照不亮四周，只照亮她一個人的臉。
她在冷火里看見自己的倒影 —— 倒影沒有五官，只有鎮(zhèn)魂玉的圓光在眉心亮著，像一輪幽冥的月。
恐懼在此刻達到頂點，卻也在此刻徹底崩解。沈知微忽然明白，黑暗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它從未真正存在 —— 它只是光的缺席。而光，一直握在她掌心里。
冷火驟然熄滅，黑暗像潮水般退去。幽冥司的穹頂裂開一道縫，漏下一縷真正的光 —— 那是來自地面的晨光，極淡，卻像一把鋒利的刀，把黑暗劈成兩半。
沈知微立于光與暗的交界，掌心突然亮起。最后一片鎮(zhèn)魂玉碎屑從虛空中浮現(xiàn)，呈人骨形，卻泛著溫潤的玉光，像是死亡被雕琢成了藝術品。
她抬手，第十片碎屑與之前的九片完美合一。完整的鎮(zhèn)魂玉發(fā)出耀眼的紫光，在她面前凝成一道巨大的門。門扉上刻著 “幽都” 二字，字跡流轉，像活的龍。
門后，是更深的黑暗，卻在黑暗的盡頭，透著一點比晨光更亮的光 —— 那是黎明。
沈知微抬腳，踏入黑暗。
黑暗中，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溫柔得像母親的呼喚：
“歡迎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