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星無月,風(fēng)裹著水汽撞在臉上,冷得像冰。沈知微立在黑水渡頭,腳下的木板被夜霧泡得發(fā)脹,踩上去 “吱呀” 作響,縫里滲著的黑水順著木紋往下淌,指尖按上去能摸到滑膩的苔蘚,像摸到了忘川里泡漲的皮膚。
掌心的六片鎮(zhèn)魂玉已合攏成半圓,幽紫的脈光順著指縫往外滲,在腕內(nèi)側(cè)映出青紫色的血管,像凍住的蛇。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自己的恐懼 —— 不是怕黑,不是怕水,是怕這趟路走到頭,連真相的影子都抓不住。
“若業(yè)火真能把人燒成灰,” 她對著黑水輕聲問,聲音被風(fēng)撕成碎片,“我的灰里能不能留下一點真相?”
身側(cè)的燈籠被風(fēng)壓得極低,竹柄上凝著的冰碴正被火苗一點點舔化。橙紅的火苗卷著燈罩,發(fā)出 “噼啪” 的細(xì)碎聲響,像在作答:“能留下的,只有火?!?/p>
沈知微低頭,看見水面映出自己的影子,斗笠歪在一邊,鬢角的碎發(fā)被霧打濕,貼在臉上像冰冷的蛇。她忽然想起師父說過,忘川的水會照出人心最怕的東西 —— 而她的影子里,黑水正一點點漫過腳踝,像要把她拖進沒有真相的深淵。
通往圣壇的路是一條赤色的火徑。沒有明火,卻比任何火焰都更灼人 —— 地面被烤得裂成蛛網(wǎng),裂縫里滲著暗紅的熔漿,像大地被剖開的傷口在流血,每一寸都蒸騰著白色的熱氣。
沈知微的布鞋踩上去,“滋啦” 一聲冒起白煙,鞋底的布纖維在高溫下蜷成焦黑的卷。她不敢停,只能一步步往前挪,每一次呼吸都吸進滾燙的空氣,喉嚨里像塞著一團火,鼻尖縈繞著皮肉被烤焦的甜腥,那味道讓她想起將軍府血棺里的嫁衣,想起井底無頭尸胸腔里的銅機括,最終都?xì)w為同一種氣味:毀滅。
熱浪把她的睫毛烘得卷曲,汗水順著下頜線往下淌,滴在火徑上瞬間化成白煙。她卻不敢眨眼 —— 怕一合眼,就會跌進記憶深處的那片血紅:母親難產(chǎn)時染紅的床單,血珠在粗布紋里暈開的形狀,和腳下熔漿滲出的暗紅一模一樣;又怕再睜眼時,火已順著褲腳爬上來,把她也變成這火徑的一部分。
“再走三十步?!?她在心里數(shù)著,指尖掐進掌心,用疼痛對抗那幾乎要將人融化的熱。鎮(zhèn)魂玉在掌心發(fā)燙,紫脈光透過指縫落在火徑上,竟讓那片熔漿微微冷卻,露出底下青黑色的石 —— 原來連玉石都在幫她,她沒有理由停。
圣壇踞于斷崖之上,形如一朵倒扣的蓮。蓮瓣是焦黑的人骨,層層疊疊堆到丈高,骨縫里還嵌著未燒盡的布片,風(fēng)一吹簌簌作響,像無數(shù)只手在半空招搖。
壇心的石臺上,種著一朵業(yè)火蓮?;鹕彽幕ò晔前胪该鞯某嗉t,脈絡(luò)里流淌著金色的火焰,花蕊處卻不是蓮心,而是一枚鎏金面具 —— 那是往生圣女?柳寒煙的臉,眉梢眼角雕得極柔,唇角卻微微下垂,像在笑,又像在哭。
面具內(nèi)側(cè)嵌著第七片鎮(zhèn)魂玉碎屑,幽紫的光正被火舌舔舐,發(fā)出 “嘶嘶” 的聲響,像嬰兒在火里啼哭。
柳寒煙赤足立在火蓮旁的石臺上,白綢衣袂被熱浪掀得獵獵作響,邊緣卷成焦黑的蝶翼,似要掙脫卻又被無形的線牽著。她抬手,指尖輕輕挑起一縷火,那火苗在她指腹上跳舞,舔過皮膚卻沒留下絲毫痕跡,連鬢角的碎發(fā)都沒被燎到。
“沈姑娘,你怕火嗎?” 她開口,聲音溫柔得像哄孩子入睡,尾音拖著裊裊的熱氣。
沈知微的心臟猛地一沉。她看得分明,柳寒煙的腳踝正踩在發(fā)燙的石臺上,肌膚與高溫相觸的地方,竟泛起淡淡的金紋 —— 她已把自己煉成了火的一部分,與這業(yè)火共生,甚至能操控它。
火蓮?fù)蝗欢读硕?,花瓣上的火焰竄高半尺,映得鎏金面具上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有活物在面具后眨了眨眼。
“怕嗎?” 柳寒煙又問,指尖的火苗突然炸開,化作無數(shù)條細(xì)小的火蛇,紅信子吐著熱氣,纏向沈知微。
火蛇還沒近身,沈知微已聞到自己發(fā)梢被烤焦的味道,像燒著的枯草。她下意識后退半步,后腰撞在冰冷的人骨蓮瓣上,那刺骨的涼竟讓她瞬間清醒 —— 心底最隱秘的裂縫被火舌撕開:如果她在這里失敗,那些還在等她的人會怎樣?蕭庭霄劍鞘上的薄霜,若落進這火里,會不會瞬間化成蒸汽?老管家在將軍府門口搓手的模樣,會不會也被這火徑吞沒?
恐懼像滾燙的油澆進胸腔,燙得她幾乎松手扔掉柳葉刀??上乱凰玻肫鸨牙锬蔷邼袷?—— 大紅嫁衣在冰里凍成硬塊,唇角卻凝著最后的笑,像在說 “別怕”。
“業(yè)火焚我,我亦焚火?!?沈知微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血珠滾落在刀脊上。
“嗡 ——” 柳葉刀突然發(fā)出輕鳴,刀脊上的熒光刻度從 “大雪” 猛地彈起,跳過 “冬至” 的刻度線,撞在一片刺目的白上。那白光里沒有文字,卻比任何字都更清晰:那是刀脊在燒,是她的血在燒,是藏在骨頭里的犟在燒 ——“心火不滅,外火難侵?!?/p>
火蛇纏上刀鋒的瞬間,被血光逼得往后縮,在半空蜷成焦黑的團,落地時已變成一碰就碎的灰。
沈知微舉刀,一步步朝壇心走去。每一步落下,腳下的火徑便熄滅一寸,熔漿冷卻成青灰的石,連空氣都跟著降了溫。
火蓮開始劇烈顫抖,花瓣上的火焰忽明忽暗,像在恐懼。柳寒煙的腳踝突然被火舌反噬,一道焦黑迅速從腳背蔓延到小腿,她卻像感覺不到痛,依舊站在那里,只是臉上的笑裂開了縫。
“你竟能焚火?” 她的聲音里第一次有了驚惶,白綢衣袂被風(fēng)吹得貼在身上,露出底下被火灼出的焦痕。
沈知微沒有回答,只是舉刀逼近。她看得懂那焦痕里的絕望 —— 柳寒煙不是不怕痛,是痛了太久,早已把痛當(dāng)成了活著的證明。
“我只是想讓他們記得我。” 柳寒煙的笑里滾出淚,淚珠剛落地就被烤成白煙,“往生教的人說,只有燒成火,才能永遠(yuǎn)留在圣壇上…… 我燒了三十年,才讓他們看我一眼……”
沈知微的刀尖挑起那枚鎏金面具,面具內(nèi)側(cè)的鎮(zhèn)魂玉碎屑正泛著強烈的紫光,與她掌心的半枚玉產(chǎn)生共鳴?!盎鹩洸蛔≌l燒過它,” 她的聲音輕卻堅定,“但活著的人會記 —— 記你為什么要燒,記你想護住的到底是什么?!?/p>
火蓮?fù)蝗话l(fā)出一聲尖銳的嘶鳴,花瓣紛紛炸裂,金色的火焰騰空而起,卻在觸及沈知微的瞬間,化作漫天金粉。
刀尖挑落鎏金面具的剎那,第七片鎮(zhèn)魂玉碎屑從面具內(nèi)側(cè)脫落,在空中劃過一道紫弧,落入沈知微掌心。七片玉碎終于合一,發(fā)出一道刺目的紫光,將整座圣壇籠罩。
火蓮轟然炸裂,千萬點火星像撕碎的星子,落在沈知微肩頭時已變成冰涼的灰。她立于焦土之上,腳下的熔漿正一點點冷卻,結(jié)成青黑色的痂,像大地終于止住了血。
柳寒煙跪倒在火燼里,白綢衣已燒成襤褸的布條,露出的皮膚上布滿焦痕。那些纏繞她的火蛇早已褪成黑灰,只剩一雙眼睛還亮著,映著遠(yuǎn)處未熄的微光,像兩簇不肯滅的小火苗。
“火會熄,” 沈知微蹲下身,聲音輕得像風(fēng)拂過灰燼,“名字會留。但名字,要靠真相記,不靠火?!?/p>
柳寒煙望著她掌心的鎮(zhèn)魂玉,忽然笑了,笑聲里混著咳嗽,咳出的血落在灰里,暈開一小朵紅?!霸瓉怼?我燒錯了……”
沈知微抬手,用刀背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那里還有一絲余溫。她沒有再說什么,有些真相,不必說給將熄的火聽。
夜風(fēng)掠過斷崖,卷走最后一縷青煙。沈知微立于崖邊,掌心的七片鎮(zhèn)魂玉已合成完整的圓形,紫光凝成一道半寸高的石門,門縫里透出的暗紅光,比業(yè)火更沉,像幽都的眼。
她低頭,看見自己投在焦土上的影子 —— 那影子被崖邊的風(fēng)吹得忽長忽短,竟有兩顆頭:一顆是她自己,斗笠歪在一邊;另一顆是柳寒煙,半張臉還凝著未熄的火光,像附在她身上的一聲嘆息。
沈知微忽然明白:業(yè)火之所以不熄,是因為人心不滅;人心之所以不滅,是因為真相還藏在灰燼里,等著被找到。
風(fēng)再次卷起灰燼,繞著她的腳踝打了個旋,像一場無聲的送行。她轉(zhuǎn)身時,影子已只剩一個,柳寒煙的半張臉被風(fēng)吹散在夜色里。
“白露已過,幽都開門。” 她輕聲說,聲音里沒有了恐懼,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業(yè)火的余燼里,最后一?;鹦橇亮肆?,像柳寒煙沒掉的淚,也像她掌心那枚鎮(zhèn)魂玉里,剛要破土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