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的中秋夜，本該是桂香浸滿長安的時節(jié)，今夜卻透著一股穿骨的寒。子時的梆子剛敲過，皇宮西側(cè)的 “凝雪臺” 冰窖大門便緩緩開啟，厚重的木門摩擦凍土，發(fā)出 “嘎吱” 的聲響，像巨獸在磨牙。一股白霧從門縫中涌出，帶著冰碴的寒氣，在月光下凝成有形的煙，如冥府吐出的息。
沈知微立在階下，斗笠的竹檐凝著細冰。她抬手觸碰冰窖的鐵鎖，鎖身裹著半指厚的霜，指腹剛貼上，便聽見冰屑簌簌掉落的輕響?！昂?——” 她對著鎖孔呵出一口白氣，白霧鉆進鎖芯，凍住的機關發(fā)出 “咔噠” 脆響，鐵鎖應聲而開。
門開一線時，幽藍色的燭火從內(nèi)透出，映得她睫毛上的細冰晶瑩發(fā)亮。冰窖深處的寒氣撲面而來，帶著水腥氣，像剛從冰湖里撈出來的濕衣裹住了口鼻。沈知微拎著羊皮燈籠踏入門內(nèi)，燈籠的光暈在冰霧中散成朦朧的圓，照亮腳下的凍土 —— 那里凝結(jié)著一層薄冰，冰下隱約可見蜷縮的人影，是往年儲冰時不慎凍死的役工。
冰窖最深處的冰臺上，停著一具女尸。她穿著一身大紅嫁衣，鳳冠霞帔上的珍珠在幽藍燭火下泛著冷光，面額覆著一張金箔，遮住了眉眼，卻遮不住脖頸處滲出的暗紅。詭異的是，這具本該在棺中防腐的尸體，竟渾身濕透，嫁衣的下擺滴著水，水珠落地即凝冰，在冰臺上織成一張細密的冰網(wǎng)。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女尸赤著雙足，足底卻踩著一串赤色腳印。腳印從冰臺延伸到冰窖盡頭，每一步都深陷半寸，邊緣凝著薄冰，可腳印中心的血色卻鮮紅如新，像剛從活人體內(nèi)淌出，在慘白的冰面上格外刺目。
沈知微半蹲在冰臺前，將燈籠擱在一旁。燭火跳動間，柳葉刀刀脊的熒光刻度清晰可見，正停在 “立夏” 一格，幽光映得她指尖泛青。
她抬手掀開女尸面額的金箔，露出一張青紫的臉。嘴唇烏紫腫脹，嘴角卻噙著一絲詭異的笑，像是在冰湖中溺亡前看到了什么極樂景象。頸側(cè)有一枚針孔大小的血孔，邊緣凝著冰碴，似被極細的冰錐刺入。血珠從孔中滲出，未及凝固便沿肌膚蜿蜒，滴落在冰臺上，發(fā)出 “嗒、嗒” 的輕響，在死寂的冰窖里格外清晰，像有人在暗處敲冰。
沈知微用刀尖輕輕挑開嫁衣的領口。女尸的胸口皮膚完好無損，卻在皮下隱約透出淡藍色的紋路，像冰裂紋瓷上的開片，從鎖骨一直蔓延到小腹，紋路交匯處，嵌著一片指甲蓋大小的玉屑 —— 是鎮(zhèn)魂玉的碎片，正泛著幽幽的紫光，與她掌心的印記隱隱呼應。
指尖剛觸到玉屑，刀脊上的熒光刻度便輕輕顫動，從 “立夏” 一格跳至 “小滿”，幽光陡然亮了幾分。女尸胸口的冰裂紋路隨之亮起，順著玉屑的紫光游走，像一條冰凍的蛇正在蘇醒。
“你不是病死的?！?沈知微對著尸體輕聲道，刀尖劃過女尸的手腕，那里的皮膚下也藏著同樣的冰裂紋，“你是被人用鎮(zhèn)魂玉封了魂魄，再扔進冰湖溺死的?！?/p>
話音未落，女尸的指尖突然動了一下，指甲在冰臺上劃出一道細痕，冰屑簌簌落下。
血腳印一路蜿蜒，在冰窖盡頭的銅鏡前消失。銅鏡蒙著厚霜，鏡面模糊如霧，卻清晰地映出女尸的背影 —— 鳳冠霞帔，大紅嫁衣，與冰臺上的尸體分毫不差?？社R中的影子，卻比實體多了一顆頭。
那顆頭懸在尸體頸間，鳳冠垂下的珍珠遮住了半張臉，露出的嘴角帶著與金箔下相同的詭異笑容。沈知微瞇起眼，指尖在鏡面上重重一劃，霜花碎裂的瞬間，鏡中的人頭突然轉(zhuǎn)向她，珍珠后的眼睛是兩團漆黑的洞，沒有瞳孔。
鏡面 “咔嚓” 裂開一道縫，露出后面的空洞。原來這面銅鏡是一道暗門，門后是一條幽暗的通道，石階蜿蜒向下，潮濕的石壁上滲著水珠，凝結(jié)成冰。血腳印順著石階向下延伸，一步一個血印，邊緣的冰碴新鮮得像是剛有人走下去。
沈知微拎起燈籠踏入通道，燭火在狹窄的空間里搖晃，將她的影子拉得頎長，貼在冰壁上像一道掙扎的魂。通道兩側(cè)的冰壁上嵌滿了小銅鏡，每面鏡子都映出她的身影，可細看之下，鏡中的人影動作總比她慢半拍 —— 她抬左手時，鏡中人還維持著垂手的姿態(tài)；她邁出右腳時，鏡影的左腳才剛抬起。
“嗒、嗒、嗒?！?/p>
身后傳來腳步聲，與她的步伐完全同步。沈知微猛地回頭，燈籠的光掃過通道，空無一人，只有兩側(cè)的銅鏡里，無數(shù)個 “她” 正緩緩轉(zhuǎn)身，鏡中的斗笠下，是那張覆著金箔的臉。
通道盡頭是一間冰室，四壁由整塊冰磚砌成，寒氣重得能凍結(jié)呼吸。冰室中央懸著一面巨大的冰鏡，鏡面光滑如琉璃，映出冰室的全貌，卻獨獨沒有沈知微的影子。鏡邊雕刻著密密麻麻的 “霜降” 二字，每個字都泛著極淡的藍光，像用冰錐刻入又注入了磷火。
冰鏡下站著一個人。鳳冠霞帔，大紅嫁衣，與冰臺上的女尸、鏡中的影子一模一樣?？伤犞郏资巧畈灰姷椎乃{，像結(jié)了冰的湖，湖底沉著無數(shù)細碎的光。
沈知微握緊柳葉刀，刀脊的 “小滿” 刻度亮得發(fā)燙。冰鏡下的女子緩緩抬手，指尖蒼白如紙，一滴血珠從指尖墜落，滴在冰地上竟沒有凝固，反而瞬間結(jié)成一顆血色的冰珠，滾向沈知微的腳邊。
“霜降?！?女子開口，聲音空靈得像從冰下傳來，每個字都帶著冰碴，“幽都開門?！?/p>
冰鏡突然劇烈震顫，鏡面的冰紋迅速蔓延，“霜降” 二字的藍光越來越亮。沈知微看見鏡中映出的冰室開始扭曲，她身后的通道被冰墻封死，兩側(cè)的小銅鏡里，無數(shù)個 “她” 正舉起刀，刀尖對準了現(xiàn)實中的她。
冰鏡在震顫中緩緩翻轉(zhuǎn)，露出背面 —— 那不是冰，而是嵌在冰層里的銅齒輪，密密麻麻的齒牙咬合在一起，中心鑲著第二片鎮(zhèn)魂玉碎屑，紫光比女尸胸口的那片更盛。
“千機樓的機關?！?沈知微的刀尖點在鎮(zhèn)魂玉上，刀脊的刻度從 “小滿” 跳至 “芒種”，幽光刺破冰霧。齒輪突然轉(zhuǎn)動起來，“咔噠咔噠” 的聲響在冰室里回蕩，像無數(shù)只蟲在啃噬冰塊。
冰室開始震動，頭頂?shù)谋u簌簌掉落，砸在地上碎成冰刃。冰鏡下的女子身體逐漸透明，化作無數(shù)冰屑融入齒輪，她最后的聲音穿透齒輪的轟鳴：“三枚玉碎，幽都門開……”
沈知微猛地后退，柳葉刀劈開迎面砸來的冰磚。冰鏡在齒輪的帶動下徹底裂開，一股黑風從裂縫中涌出，卷著冰碴擦過她的臉頰，風中傳來無數(shù)細碎的哭嚎，像被封在冰下的亡魂終于得以喘息。
她轉(zhuǎn)身沖向通道，身后的冰室正在崩塌，冰壁上的銅鏡紛紛碎裂，鏡中那些遲滯的影子在碎片中扭曲、消散。
沈知微沖出冰窖時，大門在她身后轟然關閉，鐵鎖自動歸位，重新凝上厚霜。銅鏡上的霜花裂出一道閃電狀的細紋，像被冰錐狠狠鑿過。
蕭庭霄立在階下，玄青官服上落滿了雪，聽雪劍的劍鞘凝著冰，他抬手時，掌心躺著一枚冰屑，正泛著幽紫的光 —— 是從冰窖門縫里飄出的?！氨?，也開始了?！?他的聲音輕得像落雪，目光掃過沈知微斗笠上的積雪，那里沾著幾縷暗紅的絲，是血腳印的痕跡。
沈知微點頭，指尖摩挲著刀柄，刀脊的 “芒種” 刻度仍在發(fā)燙。她望向皇城深處，太和殿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一頭蟄伏的巨獸?！白訒r已過，濕尸歸位?！?她的聲音被風吹得散碎，“但歸的不是冰臺，是門?！?/p>
雪越下越大，鵝毛般的雪片覆蓋了冰窖前的石階，也覆蓋了那些鮮紅的血腳印。新雪落在舊冰上，發(fā)出 “簌簌” 的聲響，像有人在輕輕抹去痕跡。
沈知微的斗笠下，掌心的淡紫印記隱隱發(fā)亮，與懷中那兩片鎮(zhèn)魂玉碎屑的紫光遙相呼應。她知道，這只是開始，當三枚玉碎集齊之日，便是 “霜降” 來臨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