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被大蟲拖走的那天,鄂東大別山的日頭慘白得晃眼。母親摸索著撲到屋后山梁上,
朝著三十里外黑黢黢的大崎山方向,喉嚨里滾出的嗚咽比山風更冷,更利。
那聲音刮了三天三夜,刮得天地失色,刮得她一雙眼睛徹底枯竭,只剩下兩個空茫的窟窿。
葫蘆地的鄉(xiāng)親們搖著頭嘆息:“柴家……塌了天嘍?!笔鍤q的我,柴哥,
默默撿起父親留下的沖擔。那木頭扁擔兩頭削得尖利,中間磨得光滑,
沉甸甸壓上我尚未長開的肩頭。書,是再也讀不成了。沖擔和鐮刀成了我的筆,
山路和柴垛成了我的紙。日子在沉重的柴擔下挪動,直到那一天。日頭西斜,
沉甸甸壓著大崎山的脊梁,把山林染成一片粘稠的暗金。我挑著一擔剛劈好的硬柴,
沿著熟悉的山腰小道往下挪。汗水蟄得眼角發(fā)澀,剛想撂下?lián)哟跉猓?/p>
一股陰冷的風猛地從背后深林里卷出來,激得我渾身汗毛倒豎。就在我放下柴擔的瞬間,
一股沉重的、帶著濃烈腥臊的氣息兜頭罩下。它就在那里。雄壯,龐大,
一身斑斕皮毛在黯淡的光線下閃著幽暗的光澤。那雙眼睛,黃澄澄的,
像兩盞來自幽冥的燈籠,死死釘在我身上。巨大的頭顱微微低伏,寬闊的肩胛肌肉虬結(jié),
帶著一種無聲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我腦子“嗡”的一聲,眼前發(fā)黑,
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軟綿綿地向后倒去,最后的意識里,只有那對冰冷獸瞳的倒影。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溫熱腥臊的氣息噴在我臉上。我猛地睜開眼,
心臟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那巨大的虎頭離我的臉不到一尺!它伏臥著,
龐大的身軀幾乎挨著我的腿側(cè),喉嚨里發(fā)出一種奇異的、低沉的咕嚕聲,
像沉重的石磨在轉(zhuǎn)動。它沒吃我!這念頭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恐懼的濃霧。
求生的本能讓我拼命壓下尖叫的沖動,牙齒打著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畜……畜生!
你是不是……嫌我死透了……不……不稀罕吃?
”碩大的虎頭緩緩地、幅度極小地左右擺動了一下。不是?我心頭猛地一跳,
一股荒謬絕倫的勇氣不知從何處冒出來:“那……那你……你是不是有難處?
要……要我?guī)褪???聲音依舊抖得厲害。這一次,那巨大的頭顱點了點,幅度清晰。接著,
它慢慢地、極其艱難地張開了嘴。一股濃重的血腥和腐肉氣味撲面而來。
我強忍著嘔吐的欲望,借著黃昏最后一點微光,拼命朝它黑洞洞的喉嚨里看去。
只見那咽喉深處,赫然橫著四根烏沉沉、銹跡斑斑的鐵釬!尖銳的釬頭深深扎進柔軟的喉壁,
有的甚至已經(jīng)彎曲,被腫脹的皮肉和凝結(jié)的血塊死死卡住,不上不下。原來如此!
是獵人的“肉包釬”!這大蟲是中了陷阱!恐懼瞬間被一種奇異的憐憫和豁出去的沖動取代。
我咽了口唾沫,抖抖索索地伸出手,
“別動……別咬……我……我給你弄出來……”我的手小心地探進那濕熱、充滿腥氣的巨口。
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鐵釬和黏膩腫脹的血肉時,老虎龐大的身軀猛地繃緊了一下,
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痛苦壓抑的低吼,一股滾燙的氣息噴在我手臂上。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汗水瞬間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衫。我不敢看它的眼睛,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指尖。
第一根鐵釬卡得最死。我摸索著,試圖找到釬子彎曲卡住的位置,指甲摳進滑膩的血肉里,
一點點用力往外撬。每一下細微的牽動,都引得老虎肌肉劇烈抽搐,沉重的喘息噴在我臉上,
帶著血腥味。我?guī)缀跄芨杏X到它喉部肌肉的痙攣和巨大的痛苦。
“忍著點……快了……” 我喃喃著,像是在安慰它,更像是在給自己壯膽。
“嘎嘣”一聲微響,第一根帶血的鐵釬終于被我摳了出來!
緊接著是第二根、第三根……每一根拔出,都伴隨著一股暗紅的淤血涌出。
當最后一根鐵釬被艱難地取出時,老虎猛地仰頭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飽含痛楚與解脫的長嘯!
“嗷——吼——!”嘯聲震得山林簌簌發(fā)抖,樹葉撲簌簌落下。它龐大的身軀猛地彈起,
圍著癱軟在地的我,焦躁而快速地轉(zhuǎn)了三圈。每一步踏下,地面都微微震動。
它碩大的頭顱在我面前頓住,那雙黃澄澄的眼睛深深看了我一眼,
里面翻涌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人性的復雜光芒——痛苦、感激,還有一絲殘留的野性。
它喉嚨里發(fā)出一串低沉的、意義不明的咕嚕聲,然后猛地一轉(zhuǎn)身,
矯健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幾個縱躍,便如一道黃褐色的閃電,
消失在暮色沉沉的密林深處,只留下濃重的血腥氣和被踐踏的草葉。我癱坐在冰冷的地上,
渾身脫力,冷汗浸透衣衫,心臟還在瘋狂擂鼓。看著手中那四根沾滿血污、冰冷沉重的鐵釬,
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恍如一場離奇驚怖的幻夢?;氐郊視r,已是星斗滿天。破舊的茅屋里,
一點如豆的油燈在黑暗中搖曳。母親枯瘦的身影倚在門框上,空洞的眼窩茫然地對著黑暗,
枯槁的手一遍遍摸索著門框。聽見我的腳步聲,她猛地一顫,嘶啞的聲音帶著哭腔:“柴哥?
我的兒啊!是你嗎?”“娘,是我。” 我趕緊放下柴擔,扶住她冰涼顫抖的手。油燈下,
我狼吞虎咽著母親摸索著熱好的粗糲飯食,心有余悸地將山中的奇遇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出來。
“啥?老虎?” 母親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肉里,聲音陡然拔高,
充滿了驚駭和難以置信,“我的兒?。∧愕愕褪潜荒切笊?她說不下去了,
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空洞眼眶里涌出的渾濁淚水。就在這時——“咚!咚!咚!
”沉重的、帶著某種蠻力的撞擊聲,猛烈地砸在單薄的柴門上,整個門框都在呻吟搖晃。
“誰?!” 母親驚得渾身一哆嗦。我猛地站起身,抄起倚在墻角的沖擔,
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這深更半夜,如此力道,絕非常人!母親摸索著,
顫巍巍地拉開了門閂。門剛開了一條縫,一個巨大的、毛茸茸的陰影便堵在了門口,
幾乎占滿了整個門框!一股熟悉的、濃烈的腥膻氣息撲面而來。母親的手剛探出門檻,
就碰到了那粗硬溫熱的皮毛,嚇得她“啊”一聲尖叫,連連后退,差點摔倒?!澳铮e怕!
” 我一步搶上前扶住母親,同時看清了門口——正是那只大蟲!
它龐大的身軀半蹲在門外狹窄的空地上,粗壯的尾巴盤在身側(cè),
黃澄澄的眼睛在黑暗中像兩盞幽綠的鬼火,正直直地“望”著母親驚惶的臉。
更令我倒吸一口冷氣的是,在它粗壯的前爪旁,赫然躺著一頭肥壯的、早已斷氣的野豬!
獠牙猙獰,脖頸處有幾個深可見骨的血洞。“是……是它!” 我指著地上的野豬,
聲音帶著驚魂未定的激動,“娘!是那只大蟲!它……它給我們送野豬來了!
”母親驚魂未定,空洞的眼窩茫然地對著門口那巨大的陰影,枯瘦的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
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怨憤:“大蟲子……你這畜生!
我家老頭子……就是被你們這些吃人的東西害死的啊!
我……我就剩下柴哥這一根獨苗了……你……你還要來害我們嗎?
” 她的身體因為激動和恐懼劇烈地顫抖著。門口的老虎,
那碩大的頭顱竟緩緩地、沉重地低垂下去,幾乎要碰到地面。
喉嚨里發(fā)出一陣極低沉的、嗚咽般的咕嚕聲。借著昏暗的油燈光,我清晰地看到,
那巨大的黃綠色眼瞳里,竟有水光在閃動!“娘!娘!它……它在低頭!它眼睛里有水!
它在哭!” 我驚愕地叫道。母親渾身一震,側(cè)耳聽著老虎那低沉的嗚咽,
臉上的驚懼和怨憤一點點被一種難以置信的困惑取代。她沉默了片刻,
空洞的眼窩對著門口的方向,長長地、深深地嘆了口氣,
悲苦和一絲奇異的軟化:“你……你要是真通人性……真知道錯了……我……我也不再恨你。
” 她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祈求,“你……你就到我們家來,做個‘老二’吧!
給你柴哥做個伴……做個幫手……行不行?”話音落下,門口那巨大的老虎猛地抬起頭!
它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帶著顫音的吼叫,前腿一曲,龐大的身軀竟轟然跪倒在門前的泥地上!
那顆碩大的頭顱,對著門內(nèi)的方向,虔誠而用力地,點了三下!從此,葫蘆地柴哥家,
多了一口。不是人,是虎。我喚它“虎弟”。它似乎極喜歡這個名字。每次聽到,
那巨大的耳朵便會靈活地轉(zhuǎn)動,黃澄澄的眼睛瞇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用那顆碩大的、毛茸茸的頭顱親昵地蹭我的腿,力道大得幾乎要把我撞倒。
虎弟成了這個殘破之家的頂梁柱。它不再只是三天兩頭來,
而是幾乎把這簡陋的茅屋當成了半個窩。夜里,它就伏在門口那塊冰冷的大石頭上,
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神,
任何一點靠近的異響——無論是山鼠窸窣還是夜梟啼鳴——都會讓它警覺地豎起耳朵,
喉間發(fā)出低沉的威懾。那些曾經(jīng)覬覦柴家孤兒寡母的宵小之徒,更是銷聲匿跡。白日里,
它陪我上山。有虎弟在側(cè),大崎山不再是吞噬父親的魔窟。毒蛇見了它,
遠遠就簌簌游走;野豬群聞風而逃。它甚至能循著水汽,帶我找到深澗里清冽的甘泉。
我砍柴時,它有時會懶洋洋地趴在旁邊曬太陽,
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掃著地面;有時則像個精力過剩的孩子,
用它那巨大的爪子去撥弄滾落的柴捆,或者用尾巴掃開我前面擋路的荊棘藤蔓,
力道沒輕沒重,常常把我掃得一個趔趄,惹得我又好氣又好笑。最奇的是母親。
最初的恐懼過后,她竟慢慢習慣了虎弟的存在。她摸索著,用一把缺了齒的舊木梳,
試探著去梳理虎弟頸背上那粗硬厚實的毛發(fā)。虎弟總是溫順地趴伏在她腳邊,瞇著眼,
喉嚨里發(fā)出滿足的呼嚕聲,像一架巨大的風箱在運轉(zhuǎn)。母親枯槁的臉上,竟?jié)u漸有了些生氣,
偶爾還能對著虎弟的方向,露出久違的、模糊的笑意。“虎老二啊,” 母親一邊梳,
一邊習慣性地念叨,聲音里帶著抹不去的愁緒,“家里是好了,有肉吃,
有柴燒……可你哥……都二十二三的人了,這山溝溝里,
哪有好姑娘愿意嫁進來喲……我這瞎老婆子,哪天閉了眼,
他一個人可咋辦……” 她粗糙的手撫過虎弟厚實的肩胛,
那觸感讓她想起早年家中養(yǎng)過的一頭老黃牛?;⒌艿暮魢B曂A?。它抬起頭,
黃澄澄的眼睛望向母親空洞的眼窩,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意義不明的嗚咽,
用濕漉漉的鼻頭輕輕蹭了蹭母親枯瘦的手背。然后,它站起身,龐大的身軀帶起一陣風,
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柴門,消失在暮色籠罩的山徑上?!澳铮∧憧茨?!” 我從街上回來,
聽母親說了,忍不住埋怨,“跟它說這些干啥?它一個……一個山大王,
還能給我搶個媳婦回來不成?” 話雖如此,看著虎弟消失的方向,心里卻莫名地,
也沉甸甸地壓上了一塊石頭。虎弟這一去,竟是七八日杳無音信。
它翻過了大別山高高的脊梁,從湖北的麻城地界,潛入了山北安徽金寨的莽莽叢林。
林間小道旁歇腳的山民,議論聲飄進了它靈敏的耳朵。“……作孽??!李員外的傻兒子,
口水都兜不住,見著大姑娘就撲上去撕衣裳……硬逼著張家那如花似玉的小蓮姑娘嫁過去!
”“張老實被打斷了腿,欠下閻王債,不答應能咋辦?小蓮姑娘性子烈,
上吊繩子都掛房梁了,硬是被她娘哭喊著救下來……”“聽說明天就是迎親的日子了!唉,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還是坨臭不可聞的牛糞!”虎弟伏在厚厚的腐葉層下,黃澄澄的眼中,
暴戾的怒火如同實質(zhì)般燃燒起來。它喉嚨里滾動著低沉的、壓抑的咆哮,
利爪深深摳進冰冷的泥土。它認準了一個方向,龐大的身軀無聲無息地融入更深的林莽。
次日,日頭毒辣。通往李員外家的山路上,鼓樂喧天,鞭炮噼啪作響。
一頂扎著俗艷紅綢的八抬大轎,在吹吹打打中搖搖晃晃前行。轎夫們汗流浹背,
臉上卻沒什么喜氣。隊伍中間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新郎官,歪戴著帽子,
口水順著嘴角流到簇新的綢緞前襟上,眼神呆滯,嘴里咿咿呀呀不知嘟囔著什么。
當隊伍行至一處狹窄的山埡口,兩側(cè)是陡峭的石壁和茂密的雜木林時,虎弟動了。
它沒有直接撲出,而是先發(fā)出一聲沉悶壓抑、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低吼。那聲音不大,
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蓋過了喧囂的鼓樂,直透骨髓!
“嗚——嗡——”拉車的騾馬最先驚了,長嘶一聲,猛地人立而起,
將車轅上的把式狠狠甩了出去!抬轎的轎夫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巨大壓力兜頭罩下,心膽俱裂,
腿腳發(fā)軟,沉重的花轎“哐當”一聲砸在地上,轎簾翻飛。鼓樂聲戛然而止,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掐斷了喉嚨。整個迎親隊伍瞬間亂作一團,
尖叫聲、哭喊聲、馬匹的嘶鳴聲炸開了鍋!就在這極致的混亂中,
一道黃褐色的影子如同鬼魅,從側(cè)上方陡峭的石壁上凌空撲下!不是撲向人群,
而是精準地落在傾倒的花轎旁!粗壯的虎爪只一揮,
堅韌的轎簾連同半邊轎廂如同紙糊般撕裂!
露出里面一個穿著大紅嫁衣、鳳冠霞帔、卻已被顛簸和驚嚇弄得釵橫鬢亂、花容失色的女子。
她顯然已經(jīng)暈厥過去?;⒌芫薮蟮念^顱探進轎廂,沒有用獠牙,
而是極其小心地用闊大的鼻吻和上顎,輕輕叼住了女子腰間束著的寬大紅綢腰帶。
龐大的身軀靈活地一甩,那輕飄飄的人兒便被穩(wěn)穩(wěn)地甩到了它寬闊如巖石般的背脊上。
它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如同號令般的低吼,四爪發(fā)力,龐大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
馱著背上那一抹刺眼的紅,如同一道貼地飛行的黃色閃電,瞬間沖開混亂的人群,
幾個縱躍便消失在埡口另一側(cè)密不透風的原始叢林之中。身后,
只留下更加凄厲的哭喊和員外家丁們絕望的嘶吼:“老虎!老虎搶親啦——!
”當虎弟馱著那昏迷的紅衣女子,踏著如血殘陽出現(xiàn)在柴家小院時,院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我的老天爺!” 母親失聲驚叫,摸索著撲到門邊,聲音因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變調(diào),
“老二!老二!你……你終究是個畜生!野性難改??!你……你怎么能去搶人家的新娘!
這是作孽!天大的作孽??!” 她枯瘦的手胡亂地在空中揮舞,
仿佛想抓住什么來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那女子軟軟地伏在虎背上,一動不動,
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她還活著。我慌忙和母親一起,七手八腳地將她抬進屋里,
安置在唯一還算完整的木板床上。她臉色慘白如紙,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氣息微弱。
母親摸索著去灶膛生火,聲音抖得厲害:“快……快燒碗姜湯!
作孽啊……可別鬧出人命……”滾燙的姜湯被母親摸索著、顫巍巍地灌下去小半碗。終于,
那女子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發(fā)出一聲微弱痛苦的呻吟,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的眼神起初是空洞茫然的,隨即,焦距猛地凝聚在蹲伏在床邊不遠處的虎弟身上!
“啊——!老虎!” 一聲凄厲到變形的尖叫刺破茅屋的寂靜。她猛地縮到床角,
渾身篩糠般抖成一團,淚水洶涌而出,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絕望。“姑娘莫怕!莫怕!
” 母親摸索著撲到床邊,枯瘦的手急切地想要安撫她,聲音帶著哭腔,
“這不是吃人的老虎!它……它是我家老二!心腸好!不傷人的!真的!
你看它……它救了你??!你別怕它!” 母親語無倫次,空洞的眼窩焦急地對著姑娘的方向。
姑娘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驚魂未定,眼神死死鎖著虎弟,身體依舊緊繃如弓弦。
“姑娘……你……你是哪里人?怎么會……” 我試探著問。
這句話像是打開了某個痛苦的閘門。姑娘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和母親,
那眼神里的恐懼漸漸被巨大的委屈和無助淹沒。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訴起來,
花轎……嗚嗚嗚……讓我嫁給那個傻子……我不活了……讓我死了干凈……”她越說越悲憤,
哭聲撕心裂肺。母親聽著,枯槁的臉上肌肉抽搐,空洞的眼窩里似乎要噴出火來。
她摸索著緊緊抓住小蓮冰涼顫抖的手,聲音因憤怒而顫抖:“造孽!真是造孽!
天殺的李扒皮!姑娘,你莫哭!就在我家住下!安心住下!過些時日,風頭過了,
我讓柴哥送你回家!”小蓮抬起淚眼,看著眼前這個衣衫破舊卻一臉慈祥的瞎眼老婦人,
又看看旁邊手足無措、滿臉關(guān)切的年輕樵夫,
門口、偶爾用那雙黃澄澄的大眼小心翼翼瞥向這邊的老虎……她那顆被恐懼和絕望冰凍的心,
感受到了一絲久違的、帶著煙火氣的暖意。她抽噎著,用力地點了點頭。日子一天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