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陳建國的聲音,帶著長途奔波后的沙啞和焦灼。
我媽看了我一眼,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該來的總會來。
門開了,陳建國幾乎是撞了進來。
他比那天晚上看起來更加狼狽憔悴,眼窩深陷,胡子拉碴,身上的工裝皺巴巴的沾著灰土。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藤椅上睡著的妮妮,還有她那條刺眼的白色石膏胳膊,眼神猛地一痛。
“妮妮……”
他聲音嘶啞地叫了一聲,想上前。
“別碰她!”
我冷冷地開口,身體下意識地側了側,擋住了他伸過來的手,
“她好不容易睡著?!?/p>
他的手僵在半空,訕訕地收了回去。
目光這才落到我臉上,看到我脖子上那幾道結了深咖色血痂的抓痕時,眼神閃爍了一下,帶著一絲愧疚和難堪。
“招娣,”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干澀,
“跟我回去吧?媽……媽她知道錯了,她那天是氣糊涂了,說話沒過腦子……你看妮妮這樣,在外面總歸不方便……”
“氣糊涂了?”
我打斷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眼神像釘子一樣釘在他臉上,
“陳建國,這話你自己信嗎?五年了!從我生下妮妮那天起,她哪天對我們娘倆有過好臉色?她是氣糊涂了,還是心里壓根兒就覺得妮妮是個多余礙眼的‘賠錢貨’?她巴不得我們娘倆消失才對吧!”
“你……”
陳建國被我毫不留情的話刺得臉色發(fā)白,有些惱羞成怒,
“張招娣!你說話別太過分!媽再不對,她也是長輩!你當眾打她耳光,你還有理了?”
“是!我打了!”
我猛地站起來,聲音陡然拔高,驚得懷里睡著的妮妮不安地動了動。
我立刻壓低了聲音,但其中的恨意和冰冷絲毫未減,
“我打她,是因為她該打!她咒我女兒去死的時候,你怎么不說她過分?妮妮骨頭斷了,她還在打麻將說風涼話的時候,你怎么不說她過分?陳建國,你少在這給我擺孝子賢孫的譜!你的孝順,就是拿你老婆孩子的委屈去填你媽那個永遠填不滿的偏心窟窿嗎?”
“你……”
陳建國被我堵得啞口無言,臉漲成了豬肝色,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煩躁地在狹窄的堂屋里來回踱了兩步,猛地停下,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語氣軟了下來,帶著一絲哀求:
“招娣,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別鬧了!跟我回去!我保證,以后……以后我讓媽少管我們的事!妮妮……妮妮也是我的女兒??!你看她這樣,我心疼!”
他指著妮妮的胳膊,眼圈竟然有點發(fā)紅。
“你心疼?”
我看著他泛紅的眼圈,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但隨即涌上的是更深的諷刺和冰冷。
心疼?如果真心疼,就不會在事發(fā)時說出“讓讓她”那種混賬話!現(xiàn)在跑來演什么深情父親?
“陳建國,省省吧。”
我抱著妮妮重新坐下,不再看他,語氣疲憊而冷漠,
“你那點心疼,太遲了,也太廉價了。我不會回去的。妮妮的手需要靜養(yǎng),更需要一個沒有惡毒咒罵、沒有冷眼歧視的環(huán)境。那個院子,給不了?!?/p>
“那你到底想怎么樣!”
陳建國終于繃不住了,壓抑的怒火爆發(fā)出來,低吼道,
“離婚?你想都別想!妮妮還這么小,你想讓她沒爹嗎?離了婚你帶著個孩子怎么過?回娘家啃老?讓街坊四鄰戳你脊梁骨?”
“我怎么過是我的事!”
我抬起頭,迎著他憤怒的目光,毫不退縮,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決絕,
“就算出去討飯,也比在那個院子里被人當狗嫌強!至于妮妮的爹……”
我冷笑一聲,目光掃過他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
“有你這種爹,和沒有,區(qū)別很大嗎?在那個家里,她有過爹的疼愛和保護嗎?”
這句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陳建國最痛的地方。
他的臉瞬間褪盡血色,嘴唇哆嗦著,指著我的手抖得不成樣子,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受傷,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陌生。
大概在他心里,我一直是那個溫順的、能忍的、為了家可以受委屈的張招娣,而不是眼前這個眼神冰冷、言辭如刀、寧折不彎的女人。
“好……好……張招娣……”
他連連點頭,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被徹底擊垮的頹敗和怨毒,
“你行!你真行!你鐵了心要毀了這個家是吧?行!我成全你!你就帶著你的寶貝閨女,在這待著吧!我看你能待多久!”
他最后看了一眼我懷里睡著的妮妮,眼神復雜,有痛楚,有掙扎,但最終被憤怒和怨懟淹沒。
他猛地轉身,拉開堂屋的門,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背影帶著一股狼狽的決絕。
院門被他摔得震天響。
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妮妮細微的呼吸聲。
我媽站在門邊,看著陳建國消失的方向,重重地嘆了口氣,抹了把眼角。
我抱著女兒溫熱的小身子,感受著她平穩(wěn)的心跳,一直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在陳建國摔門而去的那聲巨響后,反而奇異地松弛下來。
空,但不再憋悶。
一種塵埃落定的疲憊感席卷全身。
結束了。
我和陳建國之間那點搖搖欲墜的情分,終于被這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