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雨水,又冷又密,像天上破了個窟窿,沒完沒了地往下傾倒。
殯儀館外那排半死不活的松樹,被雨水沖刷得透出一種虛假的、陰森的綠意,
枝葉沉重地垂著,偶爾有冰冷的水滴順著葉尖滾落,砸在濕透的黑色傘面上,
發(fā)出沉悶空洞的“啪嗒”聲,隨即迅速匯入腳下泥濘的水流。石南站在靈堂門口,
像一尊被悲傷徹底壓垮的雕像。他高大挺拔的身形此刻佝僂得厲害,肩膀劇烈地抽動著,
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破碎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痛苦得幾乎窒息。眼淚混著冰冷的雨水,
在他慘白的臉上肆意縱橫,沖刷出狼狽的痕跡。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方皺巴巴的白色手帕,
那手帕早已被淚水浸透,濕漉漉地貼在他顫抖的手上。周圍穿著黑色衣服的人,
像一群沉默的烏鴉,壓低聲音說著“節(jié)哀”,目光里充滿了同情和憐憫,小心翼翼地繞過他。
沒有人懷疑這份悲傷的真實性,它如此巨大,如此具有壓迫感,
幾乎填滿了這個冰冷空間里的每一絲空氣。
“我的麗華啊……你怎么就……就丟下我了……” 石南的聲音嘶啞,
每一個字都像被砂紙磨過,帶著血淋淋的痛楚。他猛地抬起手,狠狠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整個人搖搖欲墜,全靠旁邊一個親戚死死攙扶著才沒癱倒在地。
那絕望的哀嚎在肅穆的靈堂里回蕩,撞擊著冰冷的墻壁,又反彈回來,顯得格外凄厲,
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悲痛漩渦中心,麗華的母親——王秀英,
卻靜得像一塊被遺忘在角落里的石頭。她獨自一人坐在靈堂最前排靠邊的硬木椅子上,
背脊挺得異常僵直,仿佛那不是骨頭在支撐,而是一根冰冷的鐵釬。
她身上那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黑色舊外套,此刻空蕩蕩地裹著她驟然消瘦下去的身體。
那張曾經(jīng)被歲月刻下深深淺淺溝壑、卻總帶著溫暖慈愛的臉,此刻像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
所有的表情都被抽干了,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麻木和空洞。
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毫無焦點地望著前方,視線穿透了那個覆蓋著白花的黑木匣子,
穿透了墻壁,投向某個遙遠而虛無的所在。
靈堂里彌漫的香燭氣味、人們的竊竊私語、石南那撕心裂肺的慟哭……所有這些聲音和氣息,
似乎都無法真正抵達她。她只是坐著,像一尊徹底風干、失去了所有水分的泥塑,
連悲傷都凝固在了那層僵硬的殼里。只有那雙擱在膝蓋上的手,暴露了她內心并非死寂。
粗糙干瘦的手指死死地、神經(jīng)質地絞扭在一起,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森然的白,
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的皮肉里,
留下幾個清晰可見的、彎月形的紫紅色印子,可她似乎毫無知覺。
那是她身體里唯一還在掙扎的部分,
無聲地對抗著那將她整個靈魂都吞噬掉的、冰冷刺骨的絕望。
葬禮結束后的喧囂像退潮一樣迅速散去,只留下滿地狼藉和更深的死寂。石南紅腫著眼睛,
頭發(fā)凌亂,昂貴的西裝前襟還沾著淚痕和不知哪里蹭到的灰。他步履蹣跚地走到王秀英面前,
高大的身軀帶著一種被悲傷壓垮的沉重感?!皨尅?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在砂紙上摩擦,
“麗華……她走之前……留了東西給你……還有……給我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
仿佛提起這個需要耗盡全身力氣。他從西裝內袋里,
極其鄭重地掏出兩個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信封。那信封嶄新得刺眼,
與這殘破悲傷的氛圍格格不入。王秀英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
那空洞的目光終于有了一絲微弱的聚焦,落在了石南手中那兩張單薄卻仿佛重逾千斤的紙上。
石南顫抖著展開其中一張,紙張發(fā)出細微的嘩啦聲。
“……本人名下位于楓林苑小區(qū)……房產一套……自愿贈與……石南……” 他念不下去了,
巨大的悲痛再次攫住了他,他猛地蹲下身,雙手捂住臉,
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聲從指縫里漏出來,肩膀劇烈地聳動。過了好一會兒,
他才勉強控制住情緒,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帶著濃重的鼻音,
聲音破碎地解釋:“媽……麗華她……她什么都想到了……楓林苑那套,是她婚前買的,
值……值五百萬……她寫明了留給我……還有我們……我們后來一起買的那套‘愛巢’,
也……也歸我……她還特意寫了這張……”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另一張紙,
那紙似乎更薄一些,
……媽……麗華她……她心里一直有您……到死都……”石南的聲音再次被洶涌的淚水淹沒。
他像個溺水者尋求浮木一樣,試圖去抓王秀英冰冷僵硬的手,
想從這唯一的親人身上汲取一點支撐的力量。他的手,保養(yǎng)得極好,骨節(jié)分明,
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與王秀英那雙布滿老繭、枯槁粗糙的手形成刺眼的對比。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王秀英皮膚的剎那,王秀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將手抽回,
緊緊縮在自己胸前。她的動作突兀而劇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抗拒和驚悸。
石南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瞬間掠過一絲極快、幾乎無法捕捉的錯愕和僵硬。
那表情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是窗外一閃而過的車燈光影。隨即,更深的痛苦和不解取代了它,
他望著王秀英,眼神里充滿了被至親傷害的委屈和無助,
別這樣……麗華她……她看著呢……她舍不得我們這樣啊……” 他的眼淚又洶涌地流下來,
那副肝腸寸斷的模樣,足以讓任何旁觀者心碎。第二節(jié)王秀英卻只是更深地低下頭,
避開了他所有的目光和話語。她干枯的手指,死死地摳住了膝蓋上那件舊外套粗糙的布料,
幾乎要將它撕破。她看著石南遞過來的那張寫著“養(yǎng)老錢”的紙,
那上面“麗華”兩個字簽得清晰流暢,可她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
凍得她連骨髓都在打顫。石南那沉痛欲絕的哭聲還在耳邊嗡嗡作響,像一群揮之不去的毒蜂。
王秀英坐在自家客廳那張用了二十多年的舊沙發(fā)上,窗外的天光透過蒙塵的玻璃,
吝嗇地灑下幾縷慘白的光線??諝饫锲≈覊m的味道,
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若有似無的藥味,那是麗華最后幾個月的氣息,
頑固地附著在每一件舊家具上。桌上,并排放著那兩張決定了她女兒死后歸屬的紙。
楓林苑那套價值五百萬的房產贈與書,以及那套“愛巢”的歸屬聲明。石南說得沒錯,
麗華確實在另一張紙上,清晰地寫著要賣掉楓林苑的房子,用那筆巨款給她養(yǎng)老?!皨專?/p>
您后半輩子什么都不用愁了,麗華都安排好了。
” 石南那帶著哽咽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充滿了“體貼”和“周全”。
王秀英伸出枯瘦顫抖的手,指尖遲疑地、帶著某種近乎恐懼的觸碰,
輕輕撫過那兩張紙的紙面。觸感立刻傳遞到大腦——截然不同。一張,光滑,厚實,
帶著現(xiàn)代打印紙?zhí)赜械哪欠N挺括和微微的涼意。另一張,就是寫著“養(yǎng)老錢”的那一張,
卻明顯不同。它薄一些,邊緣甚至有些毛糙,摸上去帶著一種奇怪的、不易察覺的澀感,
像是……醫(yī)院里那些堆在護士站臺子上,隨手撕下來給人寫點東西的便簽紙?
這個念頭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王秀英混亂麻木的腦海。她猛地縮回手,
心臟在干癟的胸腔里狂跳起來,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擂鼓般的悶響。
麗華最后的日子……是在醫(yī)院里度過的。從確診那個可怕的血液病到撒手人寰,
快得如同一場噩夢。她記得那些天,麗華躺在慘白的病床上,瘦得脫了形,眼窩深陷,
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石南幾乎寸步不離,喂水喂飯,擦身按摩,
細致周到得連護士都夸贊。麗華偶爾清醒,眼神總是追隨著石南的身影,
那眼神里……王秀英當時以為那是依賴,是愛意,是面對死亡的恐懼時唯一的慰藉。可現(xiàn)在,
看著眼前這張質地熟悉的薄紙,
再回想女兒最后時刻那渾濁眼神里偶爾閃過的、難以名狀的復雜情緒——是依賴?
還是……一種無法掙脫的、深不見底的絕望?“不……不會的……” 王秀英喃喃自語,
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她拼命搖頭,想把這可怕的聯(lián)想甩出去。那是麗華自己簽的字!
是麗華留給她的“養(yǎng)老錢”!石南那么好,那么愛麗華,
哭得那么傷心……可那兩張紙的差異,像一條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她的心臟。
越是想忽略,那感覺越是清晰。那張薄紙的觸感,太像醫(yī)院的了!麗華最后那段時間,
意識清醒過嗎?她有力氣寫遺囑嗎?就算寫,怎么會用這種紙?楓林苑那套房子,
是麗華婚前辛苦打拼、省吃儉用才全款買下的,是她最大的依靠和底氣。
石南當初是怎么說的來著?王秀英渾濁的雙眼猛地睜大了,
記憶的碎片帶著尖銳的棱角呼嘯著撞了回來。一年前,麗華挽著石南的手,
臉上是久違的、帶著點羞澀的紅暈,眼睛亮得像星星?!皨專∷惺?!人特別好!
” 那語氣,像終于找到了失落的珍寶。石南第一次登門,穿著干凈整潔的襯衫,
笑容溫和有禮,提著一袋子不算昂貴但很實在的水果。他手腳麻利地幫王秀英收拾廚房,
說話輕聲細語,句句都透著對麗華的體貼和珍視。王秀英懸了多年的心,
那一刻實實在在地落了地。女兒三十五歲了,終于等來了一個知冷知熱的好人。后來,
商量婚事。石南家境普通,甚至可以說清寒,他坦誠得令人心疼:“阿姨,
我家里幫不上什么忙,但我保證,以后一定加倍對麗華好!所有力氣都花在讓她幸福上!
” 麗華依偎著他,滿臉都是信任和甜蜜:“媽,我們有房子??!我那個楓林苑,夠大了!
”王秀英當時也連連點頭,是啊,女兒自己有房,不圖男方什么,人好就行??蓻]過多久,
麗華回來時,臉上帶著一絲猶豫和困惑。“媽,石南……他說,楓林苑是我婚前的房子,
他住著總覺得……像寄人籬下。他說……想和我一起,真正擁有一個屬于‘我們’的家。
一起奮斗,一起還貸,這樣才有意義……”王秀英當時還勸:“南南這孩子有骨氣!好事??!
兩個人一起奮斗,心才更齊!”于是,麗華婚前全款的楓林苑被閑置了。小兩口拿出了積蓄,
又背上了沉重的貸款,在靠近石南單位的地方,買了一套地段更好、裝修更現(xiàn)代的新房。
石南親自跑建材市場,親自盯裝修,累得瘦了一圈。
麗華心疼又甜蜜地跟王秀英念叨:“他說了,這個家,一磚一瓦都是我們倆的汗水,
這才叫‘愛巢’!”“愛巢”……王秀英的指尖死死摳著沙發(fā)粗糙的扶手,
發(fā)出細微的撕裂聲。她當時覺得那是小兩口的浪漫,是石南的上進和擔當??涩F(xiàn)在回想起來,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麗華婚前全款的房子,變成了閑置的、等待處理的資產。
而他們共同擁有的、背著巨額貸款的新房,麗華只住了一年!現(xiàn)在,這兩處房產,
連同麗華留下的所有,按照那兩張紙上的說法,都將歸于石南一人名下!
甚至麗華還“貼心”地安排了賣掉楓林苑給母親養(yǎng)老?這兜兜轉轉一大圈,
麗華婚前那五百萬的房產,最終變成了石南口袋里的錢,
以及……施舍給她這個老太婆的“養(yǎng)老錢”?第三節(jié)一股腥甜猛地涌上王秀英的喉嚨,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佝僂的身體蜷縮成一團,枯槁的手緊緊捂住嘴,
指縫間滲出壓抑的、絕望的嗚咽。渾濁的老淚終于沖破了麻木的堤壩,大顆大顆地滾落,
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痕跡。不是悲傷,是恨!
是冰冷刺骨的恨意!她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桌上那兩張紙,
尤其是那張寫著“養(yǎng)老錢”的薄紙。那紙的觸感,那醫(yī)院特有的氣息……麗華最后的日子,
的“照顧”……女兒眼中那些她當時讀不懂的復雜情緒……一個更加冰冷、更加可怕的念頭,
像地獄里爬出的毒蛇,纏上了她的脖頸,讓她幾乎無法呼吸。石南的悲傷……是真的嗎?
王秀英枯瘦如柴的身體里,有什么東西被徹底點燃了。那不再是麻木,不再是絕望,
而是一種近乎瘋狂的、不顧一切的決心。她猛地站起身,
動作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某種孤注一擲的勇氣而顯得有些踉蹌。她沖到桌前,
一把抓起那兩張輕飄飄卻重如千鈞的紙,死死攥在手里,
紙張在她用力的指節(jié)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像一頭被逼到絕境、傷痕累累的母狼,
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咆哮。她抓起桌上那個用了十幾年、外殼斑駁的舊帆布包,
把兩張紙粗暴地塞進去,又胡亂抓起自己的身份證、戶口本——那上面還登記著麗華的名字,
女兒的名字?!胞惾A……我的囡囡……” 她對著虛空,聲音嘶啞破碎地喊了一聲,
眼淚再次洶涌而出,但這一次,淚水沖刷掉的是軟弱,露出的是一種近乎猙獰的決絕。
她不再看這個死寂冰冷的家一眼,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去。
老舊的木門在她身后“砰”地一聲關上,震落了門框上沉積多年的灰塵。
外面不知何時又下起了小雨,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讓她滾燙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瞬,
但心頭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猛烈。她不管不顧,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進雨幕里,
單薄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簾中顯得渺小而執(zhí)拗。她要去一個地方,
一個唯一能給她答案的地方——律師事務所。她需要有人告訴她,這兩張紙,這冰冷的算計,
是不是真的合法!是不是真的……天衣無縫!冰冷的雨水順著王秀英花白的發(fā)梢往下淌,
流進脖頸,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她懷里緊緊抱著那個舊帆布包,
像是抱著女兒最后一點微弱的呼吸。律師事務所那扇沉重的玻璃門被她用盡全身力氣推開,
門軸發(fā)出沉悶的呻吟。一股混合著昂貴皮革、咖啡和紙張油墨的氣息撲面而來,
干凈、明亮、秩序井然,與外面濕冷混亂的世界截然不同。
前臺穿著筆挺套裙的年輕女孩抬起妝容精致的臉,公式化的微笑在看清王秀英的剎那凝固了。
眼前的老婦人渾身濕透,廉價的舊外套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身體上,往下滴著渾濁的泥水。
她頭發(fā)凌亂地貼在額前和臉頰,臉色是一種不祥的青灰色,深陷的眼窩里,
那雙渾濁的眼睛卻燃燒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近乎瘋狂的光,直勾勾地盯過來。
“我……我要見律師……” 王秀英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破舊的風箱在拉扯,
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急迫和絕望,“我女兒……遺囑……有問題!很大的問題!
”女孩明顯愣了一下,職業(yè)素養(yǎng)讓她迅速調整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