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還未刺破云層,東市的瓦檐上還掛著昨夜的霜。那霜不是一片一片,是細密的一層,像誰在屋頂撒了把碎鹽,又被晨露浸得微微發(fā)潮。沈知微推開客棧的木窗,寒氣 “呼” 地撲進來,帶著巷弄里早點攤的面香,像有人在她臉上輕輕摑了一記耳光,清醒得恰到好處。
窗欞上的霜花結(jié)成了細密的蛛網(wǎng),銀絲般的紋路在晨光里泛著淡藍,她伸出指尖,沿著冰紋慢慢描摹。紋路蜿蜒曲折,像一條尚未被命名的路,從窗的這頭延伸到那頭,最終消失在木框的縫隙里。指尖的涼意順著血管一路鉆進心臟,卻在心口化為一縷溫熱的嘆息,帶著松脂和炭火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幽冥司那潭黑水,想起自己曾赤足踏過忘川階,水的冰涼是帶著吞噬性的,像要把人拖進永恒的虛無;而此刻,霜花在她指腹下慢慢融化,水珠順著窗欞滑落,滴在窗臺上的青苔里,像忘川水終于被陽光赦免,像所有糾纏過的噩夢,終于被允許在晨光里醒來。
巷口傳來 “吱呀” 的開門聲,是賣胡辣湯的老漢支起了攤子,鐵鍋里的湯 “咕嘟” 冒泡,香氣順著風飄進窗,混著霜的清冽,成了人間最踏實的味道。沈知微對著窗玻璃呵出一口白霧,玻璃上立刻映出她的臉,眉梢眼角帶著未褪的睡意,卻比任何時候都更鮮活 —— 有血色,有溫度,有對一碗熱湯的期待。
朱雀大街盡頭,橫亙著一座無名長橋。橋身以百年老木為骨,去年剛刷過的新漆成了它的新衣,朱紅色的欄桿已有些斑駁,露出底下淺黃的木頭,像老人臉上未褪盡的胭脂,帶著歲月的溫情。
橋下沒有奔騰的河,只有一條淺淺的水溝,溝底的淤泥里,早春的水草已冒出嫩芽,是那種驚心動魄的綠,像被畫師蘸了濃墨重彩,硬生生從褐黃的泥里鉆出來,宣告著冬天的終結(jié)。
沈知微踏上橋面,腳下的木板發(fā)出 “吱呀” 一聲輕響,像久別重逢的老友在低低問候。她放慢腳步,聽著木板隨步伐發(fā)出的 “吱呀、吱呀”,節(jié)奏竟與心跳重合。橋板的縫隙里還嵌著去年的落葉,被雨水泡得發(fā)脹,邊緣卻還帶著秋陽的金黃。
她數(shù)著橋板的縫隙,一道,兩道,三道…… 像在數(shù)自己余下的年歲。每數(shù)一道,就踩實一步,每一聲 “吱呀”,都讓她無比確認:腳下的木板是實的,能承載她的重量;身邊的空氣是暖的,混著遠處包子鋪的麥香;前方不遠處,有可以并肩走下去的人。
走到橋的三分之一處,她停住腳步,低頭看向水溝里的水草。水草的影子在水里輕輕搖晃,像無數(shù)雙小手在招搖。她忽然想起西域尸城的赤沙,那里的沙粒會吃人,而這里的水草會開花,原來人間與幽冥的距離,不過是一步之遙,卻隔著生與死的溫度。
橋中央,蕭庭霄立在一盞未點燃的煙火前。煙火筒以青竹為骨,外糊的紅紙上繪著并蒂蓮,花瓣的紋路里還沾著細小的金粉,在晨光里閃著細碎的光。他指尖拈著一截火折子,火絨尚未引燃,卻已在他眼底映出兩顆跳動的星,比任何時候都更溫柔。
沈知微走近時,煙火筒在她掌心輕輕一震,像一顆小小的心臟在搏動。她忽然想起幽都鐵樹下的銅心臟,同樣是跳動,一個被十二道鎖鏈束縛,每一次搏動都帶著金屬的冰冷與絕望;一個被掌心溫柔呵護,每一次震顫都藏著期待與暖意。
“要試試嗎?” 蕭庭霄的聲音里帶著笑意,把火折子遞給她。
沈知微接過火折子,指尖劃過他的指腹,帶著戶外的涼意,卻燙得她心口一顫。她湊近引線,火折子 “呼” 地燃起,橙紅的火苗舔上引線,“嗤啦” 一聲,火星順著引線竄向煙火筒,像一條發(fā)光的小蛇。
下一瞬,煙火筒猛地一顫,一道金紅的光竄向天空,“嘭” 的一聲炸開,一朵巨大的并蒂蓮在半空綻放。蓮瓣是鎏金的,層層疊疊,像被陽光吻過的云彩;蓮心是胭脂紅的,飽滿得像要滴下來,照亮了整條長橋,也照亮了他們交疊在橋面的影子 —— 他的玄青身影微微前傾,她的素白衣裙被風吹得輕揚,影子在朱紅欄桿的映襯下,像一幅會動的畫。
煙火的光芒映在蕭庭霄眼里,他的瞳孔里盛著半空中的蓮,也盛著她的臉。沈知微忽然想起井底那幽藍的磷火,那時的光讓人恐懼,而此刻的光,暖得能把骨頭都融化。
煙火的金紅漸漸褪去,化作萬千星點墜落,像一場細碎的雪。雪落在蕭庭霄的發(fā)梢,瞬間融化成水珠,順著烏黑的發(fā)絲滑落,像他未說出口的溫柔;落在沈知微的睫毛上,涼得讓她眨了眨眼,水珠便順著臉頰滾進衣領(lǐng),帶來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落在他們交握的指縫間,被掌心的溫度烘得發(fā)燙,轉(zhuǎn)眼就成了透明的水。
沈知微抬手,替他拂去肩上的一片雪。指尖觸到他氅衣下的溫度,像觸到一塊被歲月捂熱的玉,溫潤而踏實。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雪原來可以是不冷的 —— 雪落在他的肩頭,就化成了帶著體溫的水;水滲進她的掌心,就化成了驅(qū)散所有寒意的春。
“以前總覺得,‘與子偕老’該是走到白頭?!?她輕聲說,目光落在他鬢角,那里沒有一絲白發(fā),只有被雪水打濕的青絲,“現(xiàn)在才懂,是走到雪落即融,霜化即春?!?/p>
蕭庭霄握住她拂雪的手,將她的指尖按在自己掌心:“是走到胡辣湯涼了會再熱,是走到梅花開了會共折,是走到煙火燃盡了,還有下一支。”
風穿過橋洞,帶著水溝里水草的腥氣,卻不再是幽冥司那種腐臭的腥,是帶著生機的、屬于人間的味道。遠處傳來孩童的歡呼,是另一戶人家點燃了煙火,“嘭” 的一聲,在天邊炸開一朵桃花,與他們頭頂?shù)牟⒌偕徑幌噍x映。
第二支煙火被點燃時,沈知微親自握住了煙火筒。引線 “嗤啦” 作響,這一次,竄上天空的不是花,是一座小小的城 —— 城墻是琉璃金的,屋脊是瑪瑙紅的,城門口掛著兩盞絹紗燈,燈上用金粉寫著兩個字:知微,庭霄。
小城在空中停留了三息,像被施了定身咒,讓他們把每一處細節(jié)都刻進眼里。然后,它化作萬千星雨墜落,落在橋下淺淺的水溝里。星雨觸水的剎那,溝底的水草突然瘋長,綠得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春,轉(zhuǎn)眼間就爬滿了溝沿,甚至纏繞上了橋的木柱,仿佛要把這座煙火筑成的城,牢牢地扎根在人間。
沈知微俯身,指尖輕輕碰了碰水面。漣漪蕩開,映出她和蕭庭霄的倒影,倒影里的他們并肩而立,頭頂是未散的煙火余燼,腳下是瘋長的水草,像站在一個被溫柔包裹的夢里。
她忽然想起幽冥司那面黑水鏡,同樣是倒影,鏡中映出的是死亡與虛無,而此刻水面映出的,是生機與歸宿。她忍不住輕輕笑了,笑聲落在水面,驚起一圈圈細小的波紋,像無數(shù)個細小的春天在綻放。
“你看,” 蕭庭霄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們的城,扎根了。”
沈知微抬頭,看見他眼里的笑意比煙火更亮。原來所謂的歸宿,從不是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是兩個人并肩看水、聽風、等煙火落盡的瞬間。
最后一支煙火燃盡時,余燼像碎金般落在橋面,沾在他們的衣擺上,帶著淡淡的硫磺味。沈知微彎腰,拾起一枚尚未完全熄滅的余燼,放在掌心。余燼尚溫,像一顆未冷的心,在她掌心微微發(fā)燙,留下一個淺灰的印記。
“留著,暖手?!?她把余燼放進蕭庭霄掌心。
蕭庭霄合攏掌心,將那點余溫牢牢握住。余燼在他指縫間閃爍了一下,便徹底化作了灰,卻仿佛在他掌心種下了一顆火種,暖流傳遍四肢百骸。
沈知微第一次感到,余燼從不是結(jié)束,是新的開始 —— 是結(jié)束了幽冥司的詭譎,開始了人間的尋常;是結(jié)束了獨自前行的孤獨,開始了可以并肩走的余生;是結(jié)束了黑暗中的摸索,開始了有煙火照亮的黑夜。
橋面上的灰燼被風吹起,像一群金色的蝶,繞著他們的腳踝飛了一圈,然后朝著晨光的方向飛去。沈知微知道,那是過往所有的恐懼與傷痛,終于化作了祝福,目送他們走向新的旅程。
長橋盡頭,斜斜立著一株老梅樹。梅枝橫斜交錯,像誰隨手潑灑的水墨,枝頭還覆著未化的雪,壓得枝條微微下垂,卻透著倔強的生機。沈知微走到樹前,抬手折下一枝離得最近的梅。梅骨在她掌心輕輕顫動,枝頭的雪簌簌落下,落在她的手背上,涼得像一句溫柔的叮嚀。
她轉(zhuǎn)過身,把梅枝遞給蕭庭霄,目光清澈得像剛?cè)诘难┧骸坝嗌埗嘀附??!?/p>
蕭庭霄接過梅枝,指尖不小心沾了點雪,雪在他掌心迅速融化成水,順著梅枝的紋路滑落,像一句極輕的 “我在”。他把梅枝插進腰間的玉扣里,梅花的清香混著他身上的松脂味,成了獨一無二的氣息。
沈知微忽然感到,余生從不是漫長的等待,是眼前的此刻 —— 此刻橋板的 “吱呀” 還在回響,煙火的余溫還在掌心,枝頭的雪還未化盡,身邊的人還未走遠。
雪徹底停了,陽光穿透云層,在橋面上投下金斑。沈知微立于長橋之上,掌心空無一物,卻握著整個余生的重量與溫度。她抬頭,看見蕭庭霄站在陽光里,白發(fā)未生,眼中有星,像從初遇時的玄青色光影里走來,卻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實可觸。
她抬手,指尖在空氣中輕輕一劃,寫下兩個字 ——“共守”。
風卷起她的衣角,像一場無聲的送行,將這兩個字送往長安的每一條街巷,送往未來的每一個朝夕。沈知微輕聲道,聲音里帶著笑,像落在梅枝上的陽光:“幽都未遠,人間更近?!?/p>
遠處的早點攤傳來收攤的動靜,賣胡辣湯的老漢哼著小曲,鐵鍋里的湯還在 “咕嘟” 冒泡,仿佛在為他們的余生,奏響最尋常也最動人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