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破曉，將軍府的燈籠已如星子般綴滿回廊，燭火在潮濕的空氣里微微顫抖，將影壁上的磚雕龍紋映得忽明忽暗。沈知微立在影壁前，指尖捻著那盞羊皮燈籠的竹柄，燈籠只剩半盞燭火，底部凝著昨夜雨水的腥氣，摸上去滑膩冰冷。
燈罩內(nèi)側(cè)不知何時洇開一行淡紫色水紋，紋路扭曲如蛇，細看竟是個未寫完的 “幽” 字 —— 像有人用指尖蘸著血寫字，又被驟雨匆匆沖散，只留下這抹詭異的殘痕。水紋邊緣泛著極淡的銀光，在燭火下輕輕蠕動，仿佛下一秒就要爬出燈罩。
“姑娘，大理寺來人了?！?老管家佝僂著背從回廊盡頭走來，手里的燈籠搖得像風(fēng)中殘燭，聲音壓得極低，喉結(jié)滾動間帶著后怕，“說是…… 城東出了怪事，請您過去看看?！?/p>
沈知微抬眼望向石階盡頭。晨光尚未穿透云層，那里立著一道玄青色身影，蟒紋官服在熹微天光里泛著冷光，腰間懸著的軟劍劍鞘古樸，刻著細密的冰裂紋 —— 是 “聽雪” 劍。
是蕭庭霄。
他背著光站在石階頂端，眉目被陰影切割得棱角分明，冷得像一柄未曾出鞘的寒刀。可當(dāng)他的目光掃過沈知微掌心那枚淡紫色印記時，眸色卻驟然一沉，像投石入深潭，漾開一圈轉(zhuǎn)瞬即逝的漣漪。
“沈二姑娘?！?他開口時，聲音輕得像落雪，卻帶著冰碴般的涼意，“東城廢井，浮起一具無頭尸。仵作驗不出死因，大理寺請你去看看?！?/p>
沈知微指尖摩挲著柳葉刀的刀柄，忽然聞到風(fēng)里飄來一絲奇異的甜膩 —— 是墳頭磷火燃燒時的焦糊味，混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她點頭應(yīng)下，斗笠的竹檐掃過燈籠，帶起一串細碎的雨珠，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東城廢棄城隍廟早已斷了香火，斷墻爬滿枯黃的藤蔓，廟門歪斜地掛在 hinges 上，風(fēng)一吹就發(fā)出 “吱呀” 的哀鳴，像有人在暗處磨牙。廟后那口老井孤零零地陷在泥地里，井壁爬滿深綠的青苔，濕滑得能映出人影，可井沿卻干凈得詭異，像是被人用麻布反復(fù)擦拭過，連一絲青苔都無。
沈知微蹲在井邊，將羊皮燈籠探向井口。燈籠光刺破黑暗，照亮井底墨色的水面，水面上赫然浮著一具尸體 —— 沒有頭顱，脖頸處的斷口在昏暗中泛著青白的光。
尸體穿著粗布短打，雙手反剪在身后，十指被麻繩捆得死緊，繩結(jié)處浸著暗紅的污漬，在墨色的水里緩緩暈開，像一朵腐爛的睡蓮。
“燈籠再低點?！?沈知微的聲音壓得極沉，指尖捏緊了柳葉刀的刀柄。
燈籠貼近水面的剎那，“噗” 的一聲輕響，幽藍色的磷火突然從水中竄起，一簇簇懸浮在半空，像無數(shù)雙瞪圓的鬼眼?；鸸庥沉潦w的手腕，那里的皮膚青白如紙，卻有一道極細的裂紋，從腕骨蜿蜒至肘彎，裂口處嵌著一粒芝麻大小的銅齒輪，齒輪邊緣布滿細密的齒痕，在磷火下泛著冷光。
沈知微取出銀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齒輪。指腹剛觸到金屬表面，齒輪竟 “咔噠” 一聲輕輕轉(zhuǎn)動起來，齒痕摩擦的聲響在死寂的廟院里格外清晰，像有只無形的手在操控。
身后突然傳來劍鞘震顫的輕響。沈知微猛地回頭，看見蕭庭霄正盯著井壁，聽雪劍的劍柄被他握得發(fā)白。
井壁上的青苔被人用刀硬生生刮去一片，露出青灰色的磚石，上面刻著一行字 ——“子時，無頭歸位”。字跡入石三分，筆畫間凝著暗紅的血痂，在磷火映照下像一條條蠕動的血蟲。
沈知微與蕭庭霄合力將尸體拖上岸。無頭的脖頸斷面平整如鏡，細看卻布滿細密的齒痕，與齒輪的紋路完美咬合。沈知微用柳葉刀的刀背輕敲尸體的胸腔，發(fā)出 “空空” 的悶響，像敲在一口空木棺上。
“胸腔里沒有心?！?她屈指彈開尸體的衣襟，粗布短打之下，赫然露出一具黃銅打造的機括 —— 拳頭大小，齒輪咬合精密，發(fā)條繃得緊緊的，正隨著磷火的晃動微微震顫，像一顆被上了弦的機械心臟。
機括表面刻著一行蠅頭小字：“千機樓?司空鏡”。
沈知微的指尖剛撫過那行字，柳葉刀刀脊上的熒光刻度突然劇烈跳動，從 “立春” 一格猛地躍至 “雨水”，幽光刺眼如星。
“咔噠 —— 咔噠 ——”
胸腔里的銅機括突然轉(zhuǎn)動起來，齒輪咬合的聲響越來越快，像有人在井底用骨頭發(fā)瘋似的敲擊石壁。磷火驟然暴漲，幽藍色的火焰順著井壁攀爬，所過之處青苔瞬間卷曲焦黑，露出后面層層疊疊的刻痕 —— 全是 “子時” 二字！大小不一，深淺各異，密密麻麻覆蓋了整面井壁，像無數(shù)張嘴在無聲嘶喊。
“咚 —— 咚 —— 咚 —— 咚”
遠處的更鼓敲了四聲，沉悶的聲響在夜空里蕩開。子時到了。
井底的黑水突然翻涌起來，浪頭拍打著井壁，發(fā)出 “嘩嘩” 的聲響。下一瞬，那具無頭尸竟破水而出，“咚” 地砸在泥地上，胸腔里的銅機括發(fā)出 “咔噠” 巨響。它沒有頭顱，卻像長了眼睛，僵硬的脖頸轉(zhuǎn)向沈知微，雙手反剪的麻繩不知何時已斷裂，十根手指彎曲如鉤，一步步朝她走來。
每走一步，機械心臟就發(fā)出一聲脆響，像催命的鼓點，在死寂的廟院里格外清晰。
沈知微后退半步，柳葉刀刀尖點地，磷火映在她臉上，一半明一半暗。斗笠的竹檐遮住她的眉眼，只露出緊抿的唇角，指尖的淡紫印記在幽光下微微發(fā)燙。
無頭尸在她面前三步處停下。胸腔里的銅機括突然 “咔” 地彈開，一片薄如蟬翼的銅刃從齒輪間彈出，泛著幽藍的光，直刺她的眉心！
“嗤 ——”
沈知微手腕翻轉(zhuǎn)，柳葉刀的刀背精準(zhǔn)地磕在銅刃中央。只聽一聲脆響，銅刃斷成兩截，落在泥地里仍在微微顫動，切口處露出細密的齒痕。
無頭尸卻未倒下，胸腔里的機括瘋狂轉(zhuǎn)動，齒輪飛濺如暴雨，黃銅碎片帶著風(fēng)聲擦過沈知微的耳畔。
“鏘！”
蕭庭霄的聽雪劍終于出鞘。劍光如匹練般劃破晨霧，劍尖精準(zhǔn)地點在機括中心，雷光順著劍身竄入銅機括 ——“轟” 的一聲，機括炸開，無數(shù)細小的齒輪碎片四散飛濺，像一場金屬暴雨。
無頭尸轟然倒地，濺起一片泥水。幽藍的磷火在爆炸聲中齊齊熄滅，廟院里只剩沈知微手中那盞殘燈的微光。
沈知微蹲下身，在滿地銅屑里撿起一枚指甲蓋大小的齒輪。齒輪背面刻著一行極小的字，需得湊到燈前才能看清 ——“子時，幽都開門”。
她的指尖猛地一顫，柳葉刀刀脊上的熒光刻度再次跳動，從 “雨水” 躍至 “驚蟄”，幽光如跳動的脈搏。
蕭庭霄的聽雪劍歸鞘，劍鞘在掌心一轉(zhuǎn)，劍尖輕輕挑起那枚齒輪，眸色深沉如井：“千機樓的東西。看來有人不想讓我們查下去?！?/p>
沈知微沒有答話，只是望著干涸的井底。不知何時，井水已退去，露出一道幽深的石階，石階兩側(cè)的石壁上，隱約有幽藍的磷火在閃爍，像無數(shù)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
沈知微站起身，將羊皮燈籠重新點燃。燭火在她掌心跳動，映出她眼底的堅定。
“子時已過，無頭歸位。” 她輕聲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了然，“但它歸的不是原本的位置，是通往幽都的門?！?/p>
她抬腳踏上第一級石階，冰冷的濕氣順著鞋底往上爬，帶著泥土與腐朽的氣息。石階兩側(cè)的磷火越來越亮，在石壁上投下兩人拉長的影子，像被什么東西纏繞著。
蕭庭霄緊隨其后，聽雪劍的劍身在燈籠光里泛著冷光，隨時準(zhǔn)備出鞘。
幽藍的磷火在他們腳下鋪開，像一條通往冥府的路。路的盡頭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隱約傳來齒輪轉(zhuǎn)動的 “咔噠” 聲，像有無數(shù)只手在黑暗中調(diào)試著精密的機關(guān)。
沈知微握緊柳葉刀，刀脊上的 “驚蟄” 刻度亮得發(fā)燙。她知道，這口井不是終點，而是通往更深秘密的入口 —— 關(guān)于那個反復(fù)出現(xiàn)在夢中的 “幽都”，關(guān)于她掌心的淡紫印記，關(guān)于這具無頭尸背后的千機樓。
石階在腳下延伸，磷火的光芒越來越盛，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像一幅正在展開的詭異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