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
云海浩渺。
兜率宮外。
瑞氣千條。
宮門前那亙古不變的丹香,混雜著天界清冷的風,鉆入鼻竅。
孫悟空立在宮門外,金甲下的毛手有些不耐煩地撓了撓臉頰。
自打護送唐僧功成,被封為斗戰(zhàn)勝佛,至今已過百年。
花果山的日子固然逍遙,可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躁動,卻不是佛號經(jīng)文能輕易磨平的。
這天庭,他許久沒來,今日特意尋個由頭,上來找故人活動活動筋骨。
宮門“呀”地一聲開了,一個頭梳雙髻的道童急匆匆地走了出來,腳步快得袍角都飛揚起來。
孫悟空身形一晃,便攔在了道童面前。
那道童埋頭趕路,冷不防撞見一尊金甲神人,嚇得一個趔趄,定睛一看,連忙躬身行禮:“原來是斗戰(zhàn)勝佛,小仙金角,見過大圣。”
他嘴里稱著佛號,卻習慣性地喊出了“大圣”。
孫悟空火眼金睛打量著他,咧嘴笑道:“小童兒,這般火急火燎的,是趕著去投胎么?”
金角臉上顯出幾分焦急:“大圣說笑了。不知大圣今日怎有閑暇,從花果山來這三十三重天?”
“俺老孫在山里待得悶了,想上來尋那三頭六臂的小子耍耍?!睂O悟空將金箍棒從耳朵里掏出來,變成一根繡花針大小,在指尖滴溜溜地轉(zhuǎn),“可跑遍了李天王府,也未見他人?!?/p>
金角一聽,恍然道:“三壇海會大神?這會兒他應(yīng)是在斬仙臺那邊。小仙也正要趕過去?!?/p>
孫悟空眼睛一亮,將金箍棒收回耳中,湊上前去:“斬仙臺?那地方平日里冷清得很,今天有什么熱鬧瞧?快說與俺老孫聽聽!”
金角左右看了看,壓低了嗓子,神神秘秘地開口:“大圣有所不知。月前西牛賀州出了個膽大包天的散仙,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膽,一口氣拆了人家七八座寺廟,把佛像都給砸了?!?/p>
他越說越起勁,眉飛色舞:“這下可捅了馬蜂窩,惹惱了西方那些禿驢。您知道,他們最是小心眼......”
話說到一半,金角的話頭猛地頓住。
他看著眼前這位身披佛光的斗戰(zhàn)勝佛,額角滲出了冷汗。
自己這張嘴,怎么就忘了眼前這位的身份了。
天庭誰不知道,這位齊天大圣如今也是西天佛老。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補救:“大圣......小仙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孫悟空卻全然沒有動怒的模樣,反而爆發(fā)出一陣大笑,拍著金角瘦弱的肩膀:“哈哈哈!禿驢便禿驢!俺老孫聽得!你繼續(xù)說,后來怎么了?”
金角見他真不介意,這才松了口氣,抹了把汗,繼續(xù)道:“那散仙雖有錯,可畢竟已是仙籍中人,尋常天雷地火奈何他不得。西方教那邊遞了話上來,說此人必須形神俱滅,才能消他們心頭之恨。要做到形神俱滅,就得過斬仙臺,挨上一刀?!?/p>
孫悟空摸著下巴,金色的眼瞳里光芒轉(zhuǎn)動:“哦?那玉帝老兒就準了?”
“這正是此事最微妙的地方。”金角說得更起勁了,“大圣您想,西方教的事,玉帝向來不愿多管。這次他們指名道姓要用天庭的斬仙臺,玉帝是不想管也得管。直接應(yīng)了,顯得天庭是他們的行刑場;若是不應(yīng),又得罪了西方。玉帝的意思,是既不想下這道令,又不能不下這道令?!?/p>
孫悟空哼了一聲,他太了解那位三界主宰的脾性了。
金角接著說:“所以玉帝傳下旨意,說此事關(guān)乎天庭與西方的顏面,讓天庭眾仙都去斬仙臺斷刑。大家一起看著,就不是他一個人的決斷了。這樣一來,既給了西方一個交代,也表明了天庭的態(tài)度。此刻,怕是各路神仙都去看熱鬧了。”
“我本在丹房里給老君看著八卦爐的爐火,那是頂頂要緊的差事。好不容易跟老君告了假,才得了這點空閑溜出來,要是再晚點,可就什么都看不著了!”
聽聞有這等牽扯了天庭、西方,還有各路神仙的大熱鬧,孫悟空那顆沉寂了百年的心瞬間活泛起來。
他一把抓住金角的胳膊,力道大得讓道童齜牙咧嘴。
“走走走!同去同去!”孫悟空興奮得抓耳撓腮,“這等有趣的事,怎能少了俺老孫!快,前面帶路!”
話音未落,他已提著金角,化作一道金光,朝著斬仙臺的方向疾馳而去。
云海被他們沖開一條長長的通路,兜率宮外那股沉靜的丹香,瞬間被攪得七零八落。
金光一閃,落在地上時,金角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胃里翻江倒海,扶著一旁的玉石欄桿干嘔了半天,才勉強站穩(wěn)。
他抬眼望去,已身處一片廣闊的白玉平臺。
平臺懸于云海之上,四周空曠,只有凜冽的天風呼嘯而過。
風中沒有仙界的祥和,反倒有種刮骨的寒意。
平臺的正中央,一座玄鐵鑄就的高臺拔地而起,其上雕刻著猙獰的兇獸圖騰,一股肅殺之氣撲面而來,讓人心頭發(fā)緊。
那便是斬仙臺。
此刻,斬仙臺的周圍早已是人頭攢動,神光璀璨。
各路神仙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幾撥。
東邊是天庭的仙官,托塔天王李靖手按寶塔,面色凝重;太白金星捻著長須,眉頭緊鎖;雷部眾將一個個抱臂而立,神情肅穆。
他們?nèi)宄扇?,低聲交談,目光不時瞟向另一側(cè)。
西邊,則是一眾來自西方的佛陀、菩薩與羅漢。
他們身披袈裟,寶光莊嚴,或閉目垂眉,或手持法器,雖不言語,卻自有一股強大的氣場,壓得周圍的仙氣都凝滯了幾分。
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在人群中一掃,立刻就找到了目標。
哪吒正獨自一人站在離斬仙臺最近的地方,身披蓮花甲,手持火尖槍,混天綾如紅色的火焰在他身后緩緩飄動。
孫悟空嘿嘿一笑,計上心來。
他悄悄拔下一根猴毛,含在嘴里吹了口氣,那猴毛便化作一只肉眼難見的小手,悄無聲息地穿過人群,繞到哪吒身后,對著他那飄逸的混天綾,猛地一拽。
哪吒身形一晃,險些被扯個趔趄。
他何等人物,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捉弄。
一股怒火直沖頭頂,他猛地回頭,鳳目圓睜,厲聲喝道:“誰?”
這一聲喝問,引得周遭神仙紛紛側(cè)目。
可當哪吒的目光對上那張笑嘻嘻的猴臉時,滿腔的怒火瞬間化為烏有。
他先是一愣,隨即緊繃的嘴角向上揚起,露出了一個心領(lǐng)神會的笑容。
“你這潑猴,如今都是斗戰(zhàn)勝佛了,怎地還跟以前一樣,改不了這上不得臺面的小動作?!?/p>
孫悟空三兩步躥到他身邊,一拳捶在哪吒的蓮花甲上,發(fā)出“當”的一聲悶響:“小哪吒,許久不見,越發(fā)威風了。怎么,這等場合,也把你給叫來了?”
“你這不也來了?”哪吒白了他一眼,將目光重新投向斬仙臺,“玉帝的旨意,誰敢不來。”
孫悟空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只見那冰冷肅殺的斬仙臺上,正跪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人族青年。
他身著一襲簡單的青衫,衣衫上滿是破口與塵土。
手腳被金色的縛仙索捆著,長發(fā)被天風吹得散亂,遮住了半邊臉。
可即便如此狼狽,他的脊梁卻挺得筆直,如一桿寧折不彎的槍。
孫悟空的火眼金睛看得分明,那青年體內(nèi)仙氣流轉(zhuǎn),根基穩(wěn)固,確已是地仙修為。
可他的眼神,卻不像任何一個孫悟空見過的神仙。
周圍的議論聲傳入耳中。
“就是他,拆了佛寺,還砸了金身?!?/p>
“聽聞西方教派了十八羅漢去拿他,都被他傷了?!?/p>
“真是膽大包天,一個散仙,也敢與佛門為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