樵夫阿山為救重病老母,撿了山澗旁褪色紅繩串著的銅錢。 當夜家中水缸浮出泡脹的紙錢,
門檻外出現(xiàn)濕腳印。 神婆嘶喊:“紅繩纏腳,陰債難逃!” 他被迫夜闖贖魂澗,
那里懸著百年來還債者的尸骨。 每具腳踝都系著相同的紅繩。
寒潭中無數(shù)蒼白手臂如水草搖曳,拽著他往潭心去。 水面倒影里,
浮現(xiàn)母親七竅流血的臉。雨,下得像天河漏了底。豆大的雨點砸在阿山單薄的舊蓑衣上,
噼啪作響,冰冷的水汽早已沁透了他粗布短褂下的每一寸骨頭。黑沉沉的暮色壓下來,
緊裹著青牛坳,遠處連綿的山影成了模糊猙獰的巨獸剪影,
仿佛隨時要吞噬這泥濘山道上唯一的活物。阿山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
腳下的黃泥吸飽了雨水,每一步都像要把他的破草鞋永遠留住。肩上那擔柴,被雨水浸透了,
死沉死沉,壓得他佝僂的脊梁幾乎折斷。冷,餓,
還有那像毒蛇啃噬心尖的焦灼——家里土炕上,娘枯槁的臉,
斷斷續(xù)續(xù)的、撕扯破風箱般的咳嗽聲,一聲聲都錘在他心口上。藥罐子早就空了,抓藥的錢?
像這天一樣,黑得不見底。他咬著牙,腮幫子繃出青硬的棱,
只恨自己砍的柴不夠多、不夠好,換不回那幾個救命的銅板。山道繞過一道陡峭的彎,
下面是深不見底的山澗,澗水在暴雨的鞭打下發(fā)出沉悶憤怒的咆哮。就在崖邊濕滑的泥地里,
一點異樣的暗紅,刺破了灰蒙蒙的雨幕。是一串銅錢。約莫十幾枚,
被一根褪了色的、濕漉漉的紅繩松松地串著,半埋在泥水里。雨水沖刷著,
那紅繩的顏色顯得異常暗沉,像是凝固了很久的血。銅錢也黯淡無光,
邊緣覆著一層滑膩的青苔,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不久。阿山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
心臟在濕冷的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碎肋骨。錢!是錢!夠抓三副藥了!
救命的錢!狂喜像一股滾燙的巖漿,瞬間沖垮了所有冰冷的疲憊和絕望。他幾乎是撲過去的,
膝蓋重重砸進冰冷的泥漿里也渾然不覺。粗糙皸裂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
急切地摳挖著泥水,將那串濕冷的銅錢連同那根黏膩的紅繩一起抓在了掌心。
銅錢入手冰冷刺骨,帶著一種河底淤泥的滑膩腥氣,那紅繩更是濕漉漉、沉甸甸的,
仿佛吸飽了水。阿山卻只覺得手心發(fā)燙,那是希望的溫度!
他胡亂在衣襟上蹭掉銅錢表面的泥漿,看也不看那根顏色詭異的紅繩,
只緊緊攥住這意外之財,一股腦塞進懷里最貼身的口袋。
冰冷的銅錢隔著薄薄的濕衣緊貼著他的皮肉,那寒意絲絲縷縷地往里鉆,
他卻只感到一種踏實的重量。“娘…有救了!”他低聲嘶啞地吼了一句,混雜著雨聲,
像受傷野獸的嗚咽。他掙扎著從泥地里爬起來,重新挑起那擔濕柴,
腳步似乎比來時輕快了許多,朝著山下那片在暴雨中搖搖欲墜的昏暗燈火——青牛坳的方向,
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去。那根纏繞在銅錢上的紅繩,像一條蟄伏的毒蛇,悄然貼著他的心口。
推開吱呀作響、漏著風的破木板門,一股濃烈的草藥味混合著病人特有的衰敗氣息撲面而來,
幾乎蓋過了屋外潮濕的土腥氣。昏暗的油燈光暈,在剝落的土墻上投下巨大而搖晃的影子。
娘蜷縮在土炕角落一床單薄的破棉絮里,瘦得像一把枯柴,
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拉風箱般的嘶鳴,干癟的胸膛劇烈起伏著,
仿佛隨時會散架?!澳?!”阿山的聲音哽在喉嚨里,又澀又啞。
他胡亂脫下滴水的蓑衣扔在門口,顧不得抹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泥水,幾步?jīng)_到炕邊,
從懷里掏出那串銅錢,獻寶似的遞到娘眼前,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激動顫抖:“錢!有錢了!
明兒一早俺就去鎮(zhèn)上抓藥!娘,您有救了!”躺在炕上的婦人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渾濁的眼珠費力地對焦,看清兒子手中那串濕淋淋、顏色暗沉的錢串子時,
枯槁的臉上非但沒有喜色,反而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驚悸。她干裂的嘴唇哆嗦著,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破音,一只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抬起來,死死抓住阿山的手腕,
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
“扔…扔了它…”娘的聲音微弱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恐懼,
每一個字都像從破風箱里艱難擠出來,
“紅…紅繩…纏…纏命…山娃…快…快扔了…”阿山心頭猛地一沉,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
娘的反應讓他猝不及防,那巨大的恐懼感透過枯瘦的手爪清晰地傳遞過來,
讓他手臂上的汗毛瞬間倒豎。他低頭看向自己手中那串錢,那根褪色的紅繩在昏暗油燈下,
顏色越發(fā)顯得暗沉粘膩,如同一條剛從血污里撈出的水蛭,盤踞在冰冷的銅錢上?!澳铮?/p>
您說啥呢?”阿山強壓下心頭莫名升起的寒意,試圖擠出一點安慰的笑,
聲音卻控制不住地發(fā)緊,“就是串銅錢,老天爺可憐咱,讓俺撿著了,給娘抓藥用的!您看,
濕是濕了點……”“不…不是…是…買命錢!”娘急促地喘息著,
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那根紅繩,充滿了絕望,“聽…聽娘的…扔…扔回…山里去…快!
”就在這時,“噗?!币宦曒p響,從屋子角落傳來,異常清晰。阿山下意識地轉頭望去。
墻角那個半人高的粗陶大水缸,水面無風自動,蕩開一圈圈漣漪。渾濁的水面上,
赫然漂浮著幾張被水浸泡得發(fā)脹、顏色慘白的紙錢!紙錢邊緣已經(jīng)稀爛,
上面模糊的墨跡被水暈開,像一張張扭曲哭泣的鬼臉。一股寒意,像冰冷的毒蛇,
倏地從阿山的尾椎骨竄上后頸,頭皮瞬間炸開!他下午出門前,缸里的水還是清的!
他猛地撲到水缸邊,死死盯著那幾張漂浮的紙錢。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河底淤泥和腐爛水草的腥冷濕氣,從缸口幽幽地彌漫出來,
鉆入鼻腔,直沖腦髓。這絕不是山澗水的味道!
“娘…水缸里…有…”阿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牙齒咯咯作響。
炕上傳來娘更加急促、更加絕望的喘息和嗚咽。阿山僵硬地轉過身,目光掃過門口。
昏黃的油燈光勉強照亮門檻附近一小片泥地。就在門檻外沿,靠近門框的地方,
清晰地印著幾個小小的、濕漉漉的腳??!那腳印只有巴掌大,沾滿了泥水,邊緣模糊,
像是赤著腳,帶著一種剛從水里爬上來的濕滑粘膩感,一路從門檻延伸到屋外漆黑的雨幕里,
又消失不見。屋里死一般寂靜,只有娘艱難的喘息聲和阿山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撿來的銅錢串,此刻緊貼著他的胸口,冰冷刺骨,那根紅繩,仿佛活物般,
隱隱傳來脈搏般的搏動。一陣陰風不知從哪個縫隙鉆入,油燈的火苗猛地一晃,
墻上巨大的影子隨之扭曲狂舞,如同擇人而噬的鬼魅?!芭?!砰!砰!
”沉重的砸門聲驟然響起,像要把這風雨飄搖的破屋直接捶散架,粗暴地撕碎了屋內(nèi)的死寂。
不是敲門,是砸!是用整個身體在撞!那力道兇狠狂亂,帶著一種非人的蠻橫和絕望的瘋狂。
阿山驚得魂飛魄散,猛地從水缸邊彈開,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他抄起門邊倚著的一根劈柴用的短柄斧頭,死死攥在手里,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一步步挪向那扇被撞得簌簌落土的門板?!罢l?!”他嘶聲喝問,聲音抖得厲害。
門外沒有回答,只有更加瘋狂的撞擊和一種壓抑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低嚎,
混合在狂暴的雨聲里,鉆進耳朵,激起一片冰冷的雞皮疙瘩。那嚎叫不似人聲,
更像是某種東西在喉嚨里被淤泥堵住后發(fā)出的絕望嗚咽。
“山娃…別…別開門…”炕上傳來娘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哀求,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阿山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肺腑,他猛地拔掉那根顫巍巍的粗大木門閂。
門板“哐當”一聲被巨大的力量從外面撞開,冰冷的雨水裹挾著腥氣劈頭蓋臉砸了進來。
門外站著的,是村里的老光棍王瘸子。他平日佝僂猥瑣的模樣蕩然無存,此刻的他,
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水鬼。渾身濕透,單薄的破褂子緊貼在嶙峋的骨架上,
頭發(fā)一綹綹貼在青灰色的臉上,往下滴著渾濁的泥水。最駭人的是他的眼睛,
眼球幾乎完全凸出眼眶,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血絲,瞳孔縮成了針尖大的兩個黑點,
里面只剩下純粹的、吞噬一切的恐懼。他的右手,死死地抓著自己的左腳腳踝。
阿山的目光順著他的手往下移——一根濕漉漉、顏色暗沉的紅繩,
正緊緊地纏繞在王瘸子的腳踝上!那紅繩勒得極深,幾乎陷進皮肉里,
周圍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可怕的、被水泡脹的灰白色,隱隱發(fā)青。
正是和山澗邊撿到的那串銅錢上,一模一樣的紅繩!
“救…救我…”王瘸子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漏風聲,凸出的眼球死死盯著阿山,
又像是透過阿山看向他身后無盡的黑暗,“它…它來了…水…水里爬上來的…纏…纏上我了!
”他的聲音尖利扭曲,帶著非人的凄厲,“都怪你!都怪你撿了那錢!
它…它順著味兒找來了!下一個…下一個就是你啊——!”他猛地松開抓著自己腳踝的手,
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指甲縫里全是黑泥,直直地指向阿山的胸口!
指向那串緊貼著他皮肉的、冰冷刺骨的銅錢!“噗!”王瘸子的話音未落,
整個人突然像一截被抽空了骨頭的爛肉,直挺挺地向前撲倒在門檻上,濺起一片泥水。
他凸出的眼睛還圓瞪著,死死盯著阿山的方向,瞳孔里的恐懼凝固成了永恒。
腳踝上那根紅繩,在泥水中顯得更加刺眼,如同一條勒死獵物的毒蛇。
阿山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他踉蹌著后退一步,
撞在冰冷的土墻上,胸口那串銅錢像是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尖叫。
王瘸子臨死前那絕望的指向和凄厲的詛咒,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他的腦海?!吧酵蓿?/p>
山娃!”炕上傳來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帶著無盡的恐懼和絕望。阿山猛地驚醒,他不能死!
他死了,娘怎么辦?!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爆發(fā)出最后一絲力氣,
轉身沖進瓢潑大雨之中,
著村東頭那間低矮破敗、平日里連孩童都不敢輕易靠近的泥坯屋狂奔而去——神婆住在那里!
“哐當!”阿山幾乎是撞開了神婆家那扇歪斜的破木門。
、陳年草藥干枯的苦澀、還有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陳年香灰和腐爛動物皮毛混雜的腥膻味,
熏得他幾乎窒息。屋里比外面更暗,只在墻角一個低矮的泥臺子上,
點著一盞小小的、豆大的油燈?;椟S搖曳的光暈下,
一個佝僂得不成樣子的黑影盤坐在一張磨得油亮的破草席上。那是村里的神婆,
沒人記得她的名字,都叫她“老陰婆”。她干枯花白的頭發(fā)稀疏地挽成一個古怪的小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