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總想起發(fā)現(xiàn)懷孕那天，陽光透過廚房的紗窗，
在楊正偉興奮得發(fā)紅的臉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他舉著那根淺淺的紅線，像舉著全世界的重量，
說：“美茹，以后你啥也不用干，我養(yǎng)你和娃。”那時我信了，信到忽略了他身后，
婆婆王桂香嘴角那抹轉(zhuǎn)瞬即逝的、不贊同的弧度。1 孕事初顯，
裂痕微露驗孕棒上的第二條杠顯色那天，我攥著那小小的塑料棒，
在衛(wèi)生間里站了足足五分鐘。直到楊正偉在外頭敲門，問我是不是掉馬桶里了，
我才吸了吸鼻子，推開門把東西遞給他。他看了兩秒，突然嗷一嗓子把我抱起來轉(zhuǎn)圈，
下巴磕得我額頭生疼?！拔乙?dāng)爸了！美茹，我要當(dāng)爸了！”他喊得樓道里的聲控?zé)舳剂亮耍?/p>
放下我時，眼眶紅得像兔子，“說，想吃啥？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我都給你弄來！
”我笑著捶他：“剛一個月，哪就那么金貴?！毙睦飬s甜得像浸了蜜——我們結(jié)婚兩年，
盼這個孩子盼了太久。消息傳到婆婆王桂香耳朵里，她第二天一早就提著籃子上門了。
藍(lán)布兜里裝著十幾個土雞蛋，還有一把蔫了的青菜?！罢齻ゲ辉诩遥襾碚諔?yīng)你。
”她把東西往廚房一放，眼睛就開始在屋里掃，“你這工作別干了，天天跑東跑西的，
萬一磕著碰著咋辦？掙錢有男人呢，女人家懷了娃就得安心待著。”我愣了一下。
我在幼兒園當(dāng)老師，工作清閑，離家里也近，從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剛想解釋，
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進(jìn)了臥室，掀開我的衣柜：“你這衣服太瘦，
回頭我把正偉他爸以前的舊褂子找兩件給你改改，省得再買新的浪費錢。
”那一周楊正偉出差，王桂香就真的搬了過來。說是照顧，其實更像來“接管”。
我孕吐反應(yīng)來得兇，早上起來只想喝口白粥配咸菜，
她卻端來一大碗油乎乎的雞湯：“我托人從鄉(xiāng)下買的老母雞，補(bǔ)身子！你可別挑，
我懷正偉那會兒，揣著他還下地割麥呢，哪有你這么嬌氣?！彪u湯的腥味直沖腦門，
我捂著嘴沖進(jìn)衛(wèi)生間，吐得五臟六腑都要翻出來。她跟在后面拍門：“吐啥吐？多可惜！
這都是錢買的！”等我扶著墻出來，看見她正把雞湯倒進(jìn)自己碗里，
一邊喝一邊嘟囔：“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點苦都吃不得?！蓖砩衔咐锟盏冒l(fā)慌，
我想找片面包墊墊，拉開櫥柜，卻發(fā)現(xiàn)楊正偉上周給我買的進(jìn)口餅干不見了。
那是我念叨了好幾次的牌子，他跑了三家超市才買到。正納悶，
聽見王桂香在客廳打電話：“……嗯，正偉買的那餅干，我鎖起來了，給我大孫子留著，
美茹她不愛吃甜的……”我捏著空蕩蕩的包裝袋，站在廚房門口，后背一陣發(fā)涼。
拿出手機(jī)想給楊正偉打個電話，撥過去，
只聽見機(jī)械的女聲重復(fù)著：“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了一半，
屋里靜得能聽見王桂香嗑瓜子的聲音。胃又開始隱隱作痛，我摸了摸還沒顯懷的肚子，
第一次對那句“我養(yǎng)你”，生出了一絲不確定的疑影。2 偏心漸顯，
丈夫缺位胃里的灼痛感持續(xù)到后半夜，我蜷在床沿喝溫水，
王桂香在隔壁房間發(fā)出均勻的鼾聲。晨光透進(jìn)窗簾時，我摸出藏在枕頭下的醫(yī)囑單，
醫(yī)生寫的“需保證每日蛋白質(zhì)攝入，避免油膩刺激”被我折了又折，邊角都磨得起了毛。
孕四個月時，肚子終于顯了形，像揣著個溫?zé)岬男¤肿印？赏瘸榻畹拿∫怖p上了我，
常常后半夜疼得驚醒，小腿硬得像塊石頭。有天夜里我疼得忍不住哼出聲，
王桂香在隔壁翻了個身，粗聲粗氣地說：“多大點事？至于叫喚嗎？哪個女人懷娃不受這罪？
我那時候懷正偉他弟，大冬天在地里挑糞，抽得站都站不穩(wěn)，還不是自己揉兩下就過去了？
”我咬著牙自己揉腿，眼淚順著眼角往枕頭里滲。楊正偉周末回來時，
我紅著眼圈跟他提這事，他正被王桂香拉著看嬰兒床的款式，
頭也沒抬地說：“媽就是那脾氣，嘴上厲害，心里疼你呢。她那代人苦慣了，
覺得這點疼不算啥，你多擔(dān)待。”“可她根本不管我疼不疼，”我攥著他的袖子，
“她還總說我嬌氣。”“好了好了，”他掰開我的手，語氣帶了點不耐煩，
“我這周給你買了鈣片，你按時吃，別想那么多。媽今天特意殺了只雞，給你補(bǔ)補(bǔ)。
”那碗雞湯端上來時，上面漂著厚厚的一層油。王桂香坐在對面盯著我喝，
說：“你看隔壁老李家的媳婦，懷著孕還照樣上班做飯，哪像你，天天在家歇著，
還這不愛吃那不愛吃?！蔽胰讨鴲盒暮攘藘煽冢畔峦胝f：“媽，醫(yī)生說我貧血，
讓多吃點瘦肉和綠葉菜?！薄柏氀?？”她眼睛一瞪，“我看你就是閑的！醫(yī)院就愛嚇唬人，
騙你花錢！我給你找了好東西?！彼D(zhuǎn)身從柜子里翻出個玻璃瓶，里面裝著花花綠綠的膠囊，
“這是我托人從鄉(xiāng)下弄的保健品，比醫(yī)院的藥管用多了，還便宜?！蔽夷闷鹌孔涌矗?/p>
連生產(chǎn)廠家都沒有，標(biāo)簽上的字跡模糊不清?！皨?，這沒說明書，怕是不能吃。
”“咋不能吃？”她搶過去擰開蓋子倒出兩粒塞進(jìn)我手里，“人家吃了都沒事，就你金貴！
趕緊吃了！”膠囊卡在喉嚨里，咽下去時帶著股怪味。我后來趁她出門，
偷偷把那瓶“保健品”扔進(jìn)了樓下的垃圾桶。產(chǎn)檢那天，楊正偉難得有空，我想讓他陪我去，
王桂香卻一早拉著他往外走：“你跟我去趟金店，給我大孫子挑個長命鎖，早點備好總沒錯。
美茹一個人去醫(yī)院咋了？又不是七老八十?！睏钫齻オq豫了一下，看了看我，
最終還是被王桂香拽走了?！澳阕约盒⌒狞c，完事給我打電話?！彼麃G下這句話，
門“砰”地關(guān)上了。醫(yī)院里人來人往，我挺著肚子排隊繳費，突然一陣頭暈?zāi)垦?，眼前發(fā)黑。
我扶著墻慢慢蹲下去，旁邊有個同樣產(chǎn)檢的大姐扶了我一把：“妹子，沒事吧？
要不要叫你家人來？”我搖搖頭，望著繳費窗口前長長的隊伍，突然覺得特別累。
口袋里的手機(jī)震動了一下，是楊正偉發(fā)來的照片，王桂香舉著一把金燦燦的長命鎖，
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他問：“好看不？媽說這個寓意好?！蔽叶⒅聊唬?/p>
手指懸在輸入框上，半天沒敲出一個字。風(fēng)吹過走廊的窗戶，帶著初秋的涼意，
我摸了摸肚子，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在這個家里，好像早就有人替我和孩子，
排好了輕重主次。3 性別苛責(zé)，矛盾爆發(fā)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我買了兩斤櫻桃。
紅得透亮的果子裝在塑料袋里，沉甸甸的，像揣著團(tuán)暖烘烘的火。楊正偉晚上回來時，
看見茶幾上的櫻桃，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塞，王桂香卻一把搶過去：“這玩意兒多貴？
給美茹補(bǔ)補(bǔ)就行，你個大男人吃啥！”我沒接話，默默把櫻桃裝進(jìn)保鮮盒。其實我知道，
她不是疼我，是怕“她的大孫子”缺營養(yǎng)。孕七個月時，水腫纏上了我。腳踝像發(fā)面饅頭，
一按一個坑，以前的鞋子全穿不上，只能趿著楊正偉的拖鞋。王桂香看見，
撇著嘴繞我轉(zhuǎn)了一圈：“看你這笨樣，走路都晃悠，我看啊，指定是個丫頭片子，
才這么帶累人?！薄澳泻⑴⒍家粯印！蔽曳鲋径?，聲音有點發(fā)緊。“那能一樣嗎？
”她提高了嗓門，“丫頭是別人家的人，小子才是楊家的根！我跟你說，
你要是敢生個丫頭……”“媽！”我打斷她，“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您怎么還說這種話？
”她被我噎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圓：“我好心提醒你，你還敢頂嘴？
我看你就是懷了孕膽子肥了！”說著就往廚房走，把剛洗好的衣服全扔給我，“去，
把這些晾了，整天躺著不動，不水腫才怪！”衣服上還滴著水，沉甸甸的。我彎腰去撿，
肚子墜得生疼，忍不住皺起眉：“我現(xiàn)在不方便……”“有啥不方便的？
”她猛地推了我一把，“我懷正偉的時候，八個月還在地里割稻子呢！你就是懶！
”我沒站穩(wěn)，踉蹌著撞到陽臺的欄桿上，后腰傳來一陣鈍痛。一股火氣直沖頭頂，
我把衣服往盆里一摔：“您要是不想照顧我就走，別在這添堵！”王桂香愣了愣，
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嚎起來：“哎喲喂！我這是造了什么孽??！
好心好意來照顧兒媳，
反倒被嫌棄了……我活著還有啥意思啊……”哭聲震得樓道里的聲控?zé)舳剂亮恕?/p>
恰好楊正偉推門進(jìn)來，看見這場景，臉一下子沉了?！皨屵@是咋了？”他把公文包一扔，
快步走過去扶王桂香?！罢齻グ。憧苫貋砹?！”她一把抓住楊正偉的手，
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我好心給你媳婦燉雞湯，她嫌我臟，還推我，
說讓我滾……”“劉美茹！”楊正偉猛地回頭看我，眼里全是失望，“你怎么跟媽說話呢？
她再不對，也是長輩！”“我沒有推她，是她自己摔倒的！”我急得發(fā)抖，后腰的疼還沒消，
“她整天說我懷的是丫頭，還讓我干重活……”“媽就是老思想，說兩句怎么了？
”他皺著眉打斷我，“你就不能讓著她點？非要跟她吵？”“我讓了七個月了！
”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我指著自己腫得發(fā)亮的腳踝，“你看看我的腳！
你問問她今天說什么了！楊正偉，你能不能看看我受的委屈？”他被我吼得愣了一下，
隨即別過臉，聲音冷下來：“你就是跟我媽過不去。我累了一天，不想聽這些。
”說完就扶著王桂香往臥室走，留下我一個人站在陽臺，風(fēng)灌進(jìn)領(lǐng)口，涼得像冰。
夜里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楊正偉在旁邊呼吸均勻，好像下午的爭吵從未發(fā)生。
我拿起他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jī)，想看看時間，屏幕一亮，
彈出他和王桂香的聊天記錄——是下午他還沒到家時發(fā)的。王桂香：“兒子，
美茹今天跟我吵架，還推我，你可得說說她?！睏钫齻ィ骸皨屇銊e氣，等我回去說她。
她就是孕期情緒不穩(wěn)，等生了就好了?！蔽叶⒅切凶?，手指冰涼。原來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選擇了假裝不知道。手機(jī)屏幕的光映在我臉上，我突然想起剛懷孕時，
他說要讓我當(dāng)全世界最幸福的孕婦。原來有些承諾，真的會像泡沫一樣，碰著碰著，就碎了。
4 生產(chǎn)驚魂，涼透心底手機(jī)屏幕的光在黑暗里明明滅滅，像楊正偉那些碎在地上的承諾。
我把他的手機(jī)放回原處時，指尖劃過他的手背，他動了動，嘟囔了句“別鬧”，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