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公子走后，沈氏三日沒召見我。府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卻像長了翅膀，說我攀不上顧家，又想纏著陸硯，把沈家的臉都丟盡了。
阿桃氣得要撕爛那些嚼舌根的嘴，我只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反復(fù)摩挲那半塊錦帕。并蒂蓮的針腳歪歪扭扭，像是亡母臨終前倉促繡成的，邊緣處還沾著點暗紅，像干涸的血跡。
“小姐，清輝院的小翠來了，說夫人讓您過去煎藥?！卑⑻蚁崎_門簾，臉色不太好看，“這時候叫您去，指不定又要拿捏什么?！?/p>
我把錦帕藏進枕套，起身時瞥見銅鏡里的自己，眼下的青影更重了。這幾日總做噩夢，夢里亡母穿著濕衣站在湖邊，湖水從她發(fā)梢滴落，嘴里反復(fù)念著“毒藥”二字。
清輝院的藥味濃得嗆人。沈氏歪在榻上，臉色蠟黃，見我進來，有氣無力地指了指墻角的藥爐：“念念，還是你煎的藥合我胃口，她們總掌握不好火候?！?/p>
藥渣堆在竹籃里，黑糊糊一團。我蹲下身添炭時，指尖無意中碰到塊沒煮爛的藥根，形狀古怪，不像尋常藥材。
“夫人近來用的藥，換方子了？”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火鉗在炭灰里戳了戳。
沈氏的眼皮跳了跳，端起茶杯抿了口：“前幾日請了位新大夫，說我這心口疼得換個方子調(diào)理?！?/p>
我沒再追問，低頭扇著風(fēng)爐。火苗舔著藥罐，咕嘟咕嘟的聲響里，竹籃里的藥渣突然動了動——是只老鼠，正叼著塊藥渣往墻洞鉆。
“哎呀！”小翠尖叫著去打，老鼠受驚逃竄，嘴里的藥渣掉在我鞋邊。
那藥渣上沾著層白霜，湊近聞，有股淡淡的杏仁味。我心里猛地一咯噔——這味道，和那張劇毒藥方上記載的附子，竟有幾分相似。
沈氏要喝的藥里，摻了毒？
“愣著做什么？”沈氏的聲音陡然嚴(yán)厲，“藥該好了吧？”
我慌忙端起藥罐，濾藥時指尖發(fā)顫。褐色的藥汁滴落在白瓷碗里，像極了夢里亡母發(fā)梢的水珠。
“夫人趁熱喝吧?！蔽野阉幫脒f過去，目光卻瞟向竹籃里的藥渣。若真是附子，長期服用，足以讓人慢性中毒。
沈氏接過碗，卻沒喝，只是盯著藥汁出神：“念念，你說人這一輩子，是不是都在還債？”
我沒接話。她的指甲又泛著青，像是剛接觸過什么臟東西。
“當(dāng)年你娘……”她突然開口，又猛地停住，把藥碗往桌上一擱，“不喝了，你端下去吧?！?/p>
藥汁濺在桌布上，暈開深色的痕。我端著空碗往外走，經(jīng)過竹籃時，趁人不注意，飛快抓了把藥渣塞進袖中。
回到住處，我把藥渣倒在白紙上，阿桃湊過來看：“小姐，這臟兮兮的東西有啥看頭？”
我用銀簪撥弄著藥渣，那股杏仁味越來越明顯。忽然，銀簪尖變黑了——果然有毒！
“這是……”阿桃嚇得捂住嘴，“夫人自己喝毒藥？”
我搖了搖頭，心里亂成一團。沈氏若想害自己，何必讓我來煎藥？難道是有人想害她，而她自己知道？
正琢磨著，窗欞又響了。這次我沒躲，看著陸硯翻進來，青緞長衫沾著草屑，像是剛從郊外回來。
“你來得正好?！蔽野寻准埻频剿媲?，“看看這個?！?/p>
他的目光落在變黑的銀簪上，臉色驟變：“哪里來的？”
“沈氏的藥渣?！蔽叶⒅难劬Γ澳隳镌诼灾卸?，你知道嗎？”
陸硯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節(jié)泛白：“我知道。”
“你知道？”我驚得站起來，“那你為什么不……”
“是她自己要喝的?！彼驍辔?，聲音里帶著疲憊，“半年前她查出心口疼是頑疾，就找了個游醫(yī)，說這方子能續(xù)命，其實是飲鴆止渴。”
我愣住了。自己給自己下毒？這太荒唐了。
陸硯卻從懷里掏出個小瓶，倒出幾粒藥丸：“這是解毒的，你想辦法讓她服下。別說是我給的。”
藥丸是琥珀色的，散發(fā)著清苦的藥香。我捏著藥丸，突然想起那半塊錦帕：“你娘和我娘，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他的動作頓住，月光落在他側(cè)臉，勾勒出緊抿的下頜線：“你娘是她的救命恩人。當(dāng)年她們在教會學(xué)校讀書，沈氏被土匪擄走，是你娘冒死把她救出來?！?/p>
這和假山后丫鬟說的“逼死”，截然相反。我更糊涂了：“那沈家被抄，我娘投湖……”
“是意外?！标懗幍穆曇粲舶畎畹?，“當(dāng)年你爹卷入黨派紛爭，大帥也是身不由己?！?/p>
“身不由己就能抄人滿門？”我提高了聲音，袖中的錦帕硌得胸口疼，“我娘投湖那天，是不是你爹逼的？”
他猛地抬頭，眼里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沈念卿，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我逼近一步，鼻尖幾乎碰到他衣襟，“你翻窗提醒我別嫁顧家，給我解毒丸救你娘，到底是為了什么？是愧疚，還是怕我查出真相？”
他的呼吸驟然粗重，伸手攥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頭：“我不準(zhǔn)你查！”
“憑什么？”我掙開他的手，手背已被捏出紅痕，“我娘的死因，我爹的冤屈，我憑什么不能查？”
陸硯盯著我，眸色深得像寒潭。突然，他伸手扣住我的后頸，迫使我抬頭。檀香混著怒氣撲面而來，他的唇離我只有寸許：“因為你斗不過陸家，斗不過這大帥府！”
他的氣息燙得人發(fā)慌，那些被壓抑的綺夢突然翻涌上來。夢里他也是這樣扣著我的后頸，聲音低沉如蠱惑。我猛地偏頭躲開，心跳得像要炸開。
陸硯的手僵在半空，突然松開我，轉(zhuǎn)身翻窗而出。這次他沒帶起月季花瓣，只有句模糊的話飄進來：“藥渣別留，會惹禍?！?/p>
我看著白紙上的藥渣，又看了看掌心的解毒丸，突然明白過來——沈氏自己喝毒，是在演戲給誰看？而陸硯，他早就知道這一切，卻選擇用最笨拙的方式保護我。
窗外的風(fēng)卷著落葉，打在窗紙上沙沙響。我把藥渣倒進炭盆，火苗騰地竄起來，映得那半塊錦帕的影子在墻上扭曲，像個無聲的嘲諷。
也許，陸硯說的對，我斗不過這深宅?？芍灰氲酵瞿概R死前的眼神，想到那張寫著陸鴻章名字的藥方，我就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炭盆里的藥渣化為灰燼，我把解毒丸藏進枕套，和錦帕并排躺著。這兩個秘密，像兩顆定時炸彈，遲早要在這朱門里，炸出驚天動地的響。
給沈氏喂解毒丸的事，比想象中更難。她喝藥時總讓小翠盯著，藥碗見底還要倒過來晃一晃，半點殘渣都不肯剩。
我蹲在藥爐前煎藥，炭火把臉頰烤得發(fā)燙，心里卻涼颼颼的。陸硯給的解毒丸還藏在枕套里，琥珀色的藥丸被體溫焐得溫?zé)?，像顆懸在心頭的石子，沉甸甸墜著。
“沈小姐，夫人讓你把藥端進去呢?！毙〈涞穆曇粼陂T口響起，帶著不加掩飾的敵意。這幾日她看我的眼神，總像在看搶了自家主子恩寵的狐貍精。
我端著藥碗走進內(nèi)室，沈氏正對著妝鏡拔白頭發(fā)，銀簪子挑著根白發(fā)，在光下泛著刺眼的亮?！胺胖伞！彼^也沒回，聲音啞得像磨砂紙。
藥碗擱在桌上，蒸騰的熱氣模糊了鏡中的人影。我瞥見鏡柜半開著，里面露出個熟悉的錦緞角——和我那半塊并蒂蓮錦帕，竟是同色的料子。
心猛地一跳，指尖無意識蜷縮起來。她果然也有半塊？
“你娘生前，最寶貝這塊帕子。”沈氏突然開口，把銀簪子扔回妝盒，“說是定情信物，卻被她撕成了兩半?！?/p>
我攥著袖口的手沁出冷汗：“夫人見過……完整的帕子？”
沈氏轉(zhuǎn)過身，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何止見過？當(dāng)年你爹送她的時候，還是我陪著挑的料子。”她頓了頓，突然笑了，笑聲里裹著淚，“可惜啊，再好的并蒂蓮，也熬不過人心叵測?！?/p>
這話像針，扎得我心口發(fā)疼。我鼓起勇氣問：“那我娘……為什么要撕了它？”
“因為恨?！鄙蚴系穆曇舳溉蛔兗?，指甲死死摳著妝鏡邊緣，“她恨你爹勾結(jié)外敵，恨他連累沈家滿門，更恨……”她突然停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帕子捂在嘴上，咳得肩膀直顫。
我慌忙遞水過去，她卻揮手打翻了茶杯。青瓷杯在地上摔得粉碎，水漬漫到我腳邊，像攤沒干的血。
“出去！”她指著門，眼睛紅得嚇人，“別再提你娘！我不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