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老槐樹的枝椏上還掛著未化的雪,趙云勒住馬時,驚起了三只躲在樹洞里的麻雀。蕭楓的意識貼著他的后頸,能聞到空氣里混著的柴火煙味 —— 不是前幾日戰(zhàn)場焦糊的腥,是摻著粗糧香氣的暖。
“是子龍將軍!” 槐樹下曬谷的老漢猛地直起腰,手里的木锨 “哐當” 砸在石碾上。他瘸著條腿往村里跑,補丁摞補丁的棉襖在雪地里劃出歪歪扭扭的痕,“快喊村長!趙將軍來了!”
不過片刻,土坯墻后就涌出來二十多號人。有抱著陶罐的婦人,有攥著柴刀的少年,還有個穿藍布長衫的老者被人攙扶著,鬢角的雪還沒來得及撣,手里卻緊緊攥著串風干的紅棗。
“子龍啊,可算盼著你了!” 老者是村長,顫巍巍抓住趙云的馬韁時,指腹在磨得發(fā)亮的皮革上蹭了又蹭,“前幾日聽逃難的人說易京遭了難,老婆子夜里總燒香,就怕你……” 話沒說完,就被身后的婦人打斷。
“將軍快進屋暖和!” 那婦人挎著竹籃,里面是六個雞蛋,蛋殼上還沾著草屑,“我家柱子說,當年若不是將軍把可以退燒的草藥給他,他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她嗓門亮,震得屋檐的冰棱 “啪嗒” 掉了一塊,“快,把那半袋小米也端出來!”
蕭楓的意識有些發(fā)怔。這村子不過幾十戶人家,土墻上還留著去年旱災的裂痕,可村民眼里的熱絡卻像爐膛里的火,烤得人心里發(fā)燙。他感受到趙云翻身下馬時,左臂的舊傷牽動了嘴角,卻在與村民對視時,硬生生壓下了痛意。
“趙大哥!” 個瘸腿青年扛著捆干柴從巷口鉆出來,右腿明顯短了一截,“還記得我不?前年你在山坳里救的娃子!” 他把柴往地上一扔,露出腰間別著的短刀 —— 刀鞘是用舊馬鞍改的,磨得油光锃亮。
趙云的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大柱,你的腿……”
“早好利索了!” 大柱拍著胸脯,卻在轉(zhuǎn)身時踉蹌了一下,“就是跑不快了,不然定跟將軍殺殺敵去!” 他撓著頭笑,眼角的疤在陽光下格外顯眼 —— 那是當年被流矢擦傷留下的。
進了村長家的土屋,炕桌上很快擺滿了吃食。粗瓷碗里盛著小米粥,黃澄澄的,上面飄著幾粒紅豆;陶盤里是蒸紅薯,表皮皺巴巴的,卻透著甜香;最中間擺著碟臘肉,油星凝固在盤底,顯然是舍不得吃的珍藏。
“將軍別嫌寒酸?!?村長往蕭楓碗里添粥,手背上的凍瘡裂開了小口,“去年秋里收的糧,大半都繳了賦稅,就這點念想了?!?他忽然壓低聲音,“聽說易京…… 真沒了?”
趙云握著粥碗的手緊了緊,碗沿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嗯?!?一個字剛出口,就見門外涌進來更多村民。有個瞎眼婆婆被孫女攙扶著,手里攥著塊紅糖,糖紙都磨破了,“將軍,這個你帶著,路上能潤潤喉?!?還有個七八歲的娃,舉著根烤得焦黑的玉米,踮著腳往趙云懷里塞:“甜!”
蕭楓的意識忽然發(fā)酸。他在史書里讀過 “白骨露于野” 的亂世,卻沒想過在這亂世里,藏著這樣滾燙的人心。趙云的記憶碎片涌上來 —— 建安四年他路過這村子,恰遇瘟疫,是他帶著在易京請的醫(yī)師挨家診治;去年山洪沖毀田埂,是他帶著士兵幫著重修;就連大柱腿上的傷,也是他親手剜出的箭頭。
“這些…… 太貴重了?!?趙云起身想推辭,卻被村長按住肩膀。
“將軍,請收下吧,這些是我們這些人唯一能幫您的了” 村長的眼眶頓時紅了,“當年將軍把戰(zhàn)馬讓給難產(chǎn)的婦人,自己徒步走了三十里山路,那時候……” 村長拭去眼淚,指著窗外的菜窖,“里面的土豆,你若不帶走,我們今晚就全煮了,讓將軍吃頓飽的!”
正說著,院外忽然傳來馬蹄聲。不是一兩匹,是成隊的鐵蹄踏在凍土上,震得漏風的窗紙嗡嗡響。大柱第一個抄起短刀:“是袁軍!”
趙云猛地站起,銀槍 “當啷” 拄在地上,槍尖刺破青磚。蕭楓的意識瞬間繃緊 —— 文丑的追兵竟來得這么快!他看向窗外,只見村口的老槐樹下,一面 “袁” 字旗正隨風招展,旗下那員大將提著大刀,正是文丑!
“將軍快往后山去!” 村長推搡著趙云往屋后走,瞎眼婆婆突然張開雙臂擋在門口,“老婆子我瞎,看不清那袁軍啥模樣,只知道不能讓將軍受欺負!” 她手里的紅糖掉在地上,摔成了碎塊。
“奶!” 孫女受驚,哭喊著想去抱奶奶。
“都別怕!” 大柱抄起根扁擔。堵著他們!給將軍爭取時間” 三十多個村民瞬間堵在院門口,有舉著鋤頭的,有握著柴刀的,連那七八歲的娃,都撿起塊石頭攥在手里。
趙云的胸腔劇烈起伏。蕭楓能感受到他的掙扎 —— 他想護著這些百姓,可文丑帶來的至少有兩百騎兵??煽粗迕駛儐伪〉谋秤?,那點猶豫瞬間被碾碎。
“讓開!” 文丑的吼聲震碎了村子的寧靜。他勒馬站在巷口,大刀指著院門,“趙子龍,你若自己出來受死,我便饒了這些刁民!”
“你做夢!” 村長猛地將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杵,杖端與地面相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喝道?!皩④娛呛萌耍銈冞@些豺狼才該去死!”
文丑忽然笑了,笑聲像鐵皮摩擦:“好人?你可知公孫瓚那廝是怎么死的?” 他猛地勒緊馬韁,黑馬人立而起,前蹄在雪地上刨出深深的坑,“是我把他困在銅雀臺!那老東西倒是也有骨氣,左手被我劈斷,卻靠著斷墻站直了罵?!?/p>
“而趙子龍你人呢?” 文丑的目光如毒箭般射向院門深處,帶著嗜血的嘲諷,“你倒是說說,你那時在哪?”
村長其實也是個普通老百姓,面對窮兇極惡的文丑軍隊,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聲音里裹著抑制不住的顫意,可字字句句都像淬了火的釘子,擲地有聲:“將軍絕非背主之人!”
文丑的大刀猛地指向村長:“哼,老不死的,讓你臨死前聽個笑話。公孫瓚困在高樓時,手里還攥著最后一把火油,揚言要帶著我三百甲士同歸于盡!” 后來我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是我讓人抬了口空棺到樓下,說只要他肯自焚,我就把這口木棺送給他下葬,還讓易京百姓為他立碑 —— 你當他為何肯放下火油?”
文丑的大刀在手上折射出半圈血痕般的弧光:“我讓親衛(wèi)扮成百姓跪在樓下哭求,說只要他死了就能保一城平安。那蠢貨竟真信了!他點燃自己時,我就在樓下看著,手里攥著我家主公剛送來的密信 —— 上面寫著‘焚城三日,雞犬不留’!”
“公孫瓚往火里撲時還在喊‘今日自焚,只求放過我易京百姓’,可易京最后還是血流成河!” 文丑猛地策馬向前,刀尖幾乎抵住村長的咽喉,“他到死都以為自己救了易京百姓,卻不知從頭到尾都是我勾著他放棄反抗的圈套 —— 你說,被這種蠢人護著的百姓,該不該殺?”
趙云的銀槍突然在地面上劃出半道圓弧,槍尖挑起的冰碴子,發(fā)出細碎的脆響。蕭楓能感覺到他胸腔里翻涌的怒意正順著經(jīng)脈蔓延 —— 這怒意里,有對公孫瓚 “自焚以護百姓” 的痛惜,也有對文丑屠城的滔天恨意。左臂舊傷的刺痛突然變得清晰撕裂,卻像火星落進滾油里,反而引爆了更烈的火:“文丑?。 ?/p>
這兩個字從齒縫里擠出來時,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澀意。銀槍已從地面彈起,槍纓上的紅穗在寒風里繃得筆直,“主公自焚以護百姓,你卻以屠城為功 —— 這般豺狼行徑,也配提‘該不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