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快走!”我用盡全身力氣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幾乎是拖著幾乎站不穩(wěn)的林晨,跌跌撞撞地沖向那棟嶄新的、象征著“家”的五單元門洞。行李箱被我們倉皇地遺棄在原地,輪子歪斜著。背后,那股冰冷粘稠的意念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著。我不敢回頭,只感覺廣場中央那片被無形之物占據(jù)的空間,溫度似乎又降低了幾分。
終于撲進冰冷的單元門洞,老舊鐵門的沉重閉合聲在身后響起,“哐當(dāng)”一聲,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樓道里彌漫著新粉刷的石灰水味道,異常安靜,只有我們兩人粗重、混亂的喘息聲在狹窄的空間里回蕩,像兩頭剛剛逃離虎口的小獸。
林晨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下去,胸口劇烈起伏,臉色由煞白轉(zhuǎn)為一種不正常的潮紅。他哆嗦著手,摸索了好幾下才把藍色的哮喘噴霧劑從口袋里掏出來,塞進嘴里,狠狠地按壓下去。
“嗤一一嘶……”
隨著藥物吸入,他急促的喘息聲才稍稍平復(fù)了一些,但眼中的恐懼絲毫未減,反而因為暫時脫離了最直接的恐怖場景,被巨大的困惑和孤立無援感取代。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聲音嘶啞:“姐……那到底是什么東西?為什么……為什么只有我們倆能看見?”
我靠著他對面的墻壁,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外套滲入皮膚,讓我混亂滾燙的大腦稍微清醒了一絲。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擊著肋骨,咚咚作響。我抬手抹了一把額頭滲出的冷汗,指尖冰涼。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的聲澀沙啞,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它……它剛才好像想動……它的翅膀……還有那種感覺……”回想起那股冰冷粘稠的意念沖擊,胃部又是一陣痙攣。
“它想吃東西!”林晨突然脫口而出,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對恐懼最直接的解讀,聲音發(fā)顫,“它給我的感覺……就是餓!很餓很餓!”他抱著膝蓋,身體蜷縮得更緊了,仿佛這樣能抵御那無形的寒意,"我們……我們怎么辦?它就在外面!"
怎么辦?我也想知道怎么辦!報警?說我們小區(qū)廣場上有個五米高的隱形怪獸?警察會以為我們是瘋子,或者…….會引來更可怕的東西?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和寒意包裹了我。父母離世后那種獨自支撐的沉重感,此刻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
“先……先回家?!蔽覐娖茸约豪潇o下來,聲音卻依舊不穩(wěn),“拿到鑰匙,把門鎖好。至少……至少我們現(xiàn)在離它遠點了。"我伸出手,用力把林晨從地上拉起來。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冰涼滑膩。
我們互相攙扶著,腳步虛浮地爬上三樓。嶄新的防盜門緊閉著,冰冷的金屬門牌“301”在昏暗的樓道光線里反射著微光。我從背包深處摸出那個沉甸甸牛皮紙信封,里面是房產(chǎn)證和那張薄薄的、承載著一切的領(lǐng)鑰匙通知單。我的手指因為殘留的恐懼而有些僵硬,摸索了好幾下,才將通知單遞給等候在門口的物業(yè)工作人員。
對方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穿著不合身的深藍色制服,臉上帶著程式化的微笑,接過單子隨意掃了一眼便拿出一個文件夾登記。他一邊寫一邊隨口閑聊,語氣輕松得像在談?wù)撎鞖?“今天過來驗收啊?這棟位置好,采光不錯!小區(qū)剛弄好,廣場那邊噴泉過兩天就開,到時候就熱鬧了……”
噴泉?!
我和林晨的身體同時一僵。那個空蕩蕩的、此刻正蹲踞著恐怖怪物的噴泉池!
“噴……噴泉?”我的聲音干巴巴的,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是啊,”物業(yè)人員頭也不抬,麻利地在登記簿上簽著字,“就廣場中間那個池子,設(shè)備都裝好了,調(diào)試一下就能用。現(xiàn)在這些新設(shè)施,搞得是越來越像樣了?!彼Z氣里帶著點與有榮焉的自豪。
他看不見!他理所當(dāng)然地談?wù)撝莻€即將開放的噴泉,談?wù)撝磥淼摹盁狒[”,仿佛廣場中央那片空間,真的只是……一片等待水流注入的空地。他完全不知道,就在他輕松閑聊的時候,一個何等恐怖的存在正盤踞在那里,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寒意。
林晨猛地抓緊了我的胳膊,指甲幾乎陷進肉里。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緊繃和微微的顫抖。他死死咬著下唇,才沒有再次失聲叫出來。
物業(yè)人員登記完畢,從一大串鑰匙里精準(zhǔn)地找出貼著“503”標(biāo)簽的那一把,“咔噠”一聲輕響,嶄新的防盜門應(yīng)聲而開。
“行了,鑰匙拿好。屋里水電都通了,門窗開關(guān)都試試,有問題及時反映?!彼谚€匙遞給我,臉上依舊是那種職業(yè)化的、毫無陰霾的笑容,“祝您喬遷愉快!”
“愉快”?我接過那把冰涼的、沉甸甸的鑰匙,金屬的棱角硌著掌心。喬遷?遷入一個剛剛目睹了天降怪物的新家?這感覺荒誕得令人心頭發(fā)冷。
送走物業(yè),沉重的防盜門在我們身后關(guān)上,發(fā)出沉悶的“砰”一聲,隔絕了樓道的光線和聲音。新房里彌漫著濃烈的、混合著油漆、膠水和新鮮木材的味道,空蕩蕩的,墻壁雪白得刺眼。沒有家具,只有冰冷的瓷磚地面反射著窗外透進來的慘淡天光。
“姐……”林晨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他靠著門滑坐到地上,蜷縮成一團,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嗚咽聲在空寂的房間里回蕩,顯得格外無助和凄涼?!八€在外面……它就在那里……它會不會進來?我們怎么辦啊……”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那金屬的涼意透過薄薄的衣服滲入脊椎。剛才強行壓下的恐懼,此刻如同潮水般反撲上來,混合著林晨壓抑的哭聲,幾乎要將我淹沒。怎么辦?我也想知道怎么辦!報警?誰會信?兩個剛死了父母、精神可能“不太穩(wěn)定”的孤兒,聲稱看見了一個只有他們能看到的、五米高的隱形怪獸?
我深吸一口氣,空氣里刺鼻的裝修氣味嗆得喉嚨發(fā)癢。不行,不能倒下。我咬緊牙關(guān),走到林晨身邊,蹲下身,用力抱住他劇烈顫抖的肩膀。少年的身體單薄得像紙,骨頭硌得人生疼。
“別怕,小晨,別怕?!蔽抑貜?fù)著,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不相信的堅定,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門鎖好了,它進不來。我們……我們看看窗戶,把窗簾都拉上。”
新房的窗戶很大,采光極好??蛷d的落地窗正對著樓下那個小小的中心廣場。我?guī)缀跏桥策^去的,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耳膜。我鼓起全部的勇氣,手指顫抖著,扒著冰冷的窗框,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探出頭,向下望去。
視線穿過三樓的高度,廣場清晰地展現(xiàn)在眼前。
它還在那里!
那個龐大的、覆蓋著灰敗角質(zhì)和骨刺的身影,依舊如同生了根一般,盤踞在噴泉池的位置!像一尊來自遠古的、充滿惡意的雕像。它的頭顱似乎比剛才抬得更高了一些,雖然依舊背對著我們的方向,只能看到一個覆蓋著厚重骨板的后腦輪廓,但那種蓄勢待發(fā)的壓迫感卻更加清晰了。它收攏在背上的巨大膜翼,那死灰色的褶皺似乎輕微地、極其緩慢地起伏了一下,如同沉睡巨獸的呼吸。它粗壯的、布滿鱗片和骨刺的尾巴末端,無意識地在地面刮擦著,發(fā)出細微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沙沙聲。
周圍,散步的老人依舊悠閑,聊天的聲音隱約可聞。一個穿著紅色外套的小女孩,正繞著廣場邊緣的健身器材追逐一只皮球,發(fā)出清脆的笑聲。她的皮球滾落的方向,距離那怪物收攏的膜翼邊緣,不過幾米之遙。
小女孩咯咯笑著跑過去撿球,天真無邪,毫無所覺。她小小的身影,與那沉默矗立的、散發(fā)著無形惡意的龐大陰影,構(gòu)成了一幅極端詭異、令人心膽俱裂的畫面。
我猛地縮回頭,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荒謬絕倫的隔離感讓我渾身發(fā)冷。
"它……它還在?”林晨不知何時也挪到了窗邊,臉色慘白如紙,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顯然也看到了。
“嗯。”我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一個音節(jié),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我猛地抬手,幾乎是粗暴地抓住窗簾的邊緣,用盡全身力氣,“唰啦”一聲,將那片巨大的落地窗徹底遮蔽??蛷d瞬間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簾縫隙透進幾縷微弱的光線。
黑暗似乎帶來了一絲虛假的安全感。我和林晨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板上,緊緊挨在一起,像兩只在暴風(fēng)雨中互相依偎取暖的雛鳥。新房里刺鼻的氣味還在,空蕩的四壁沉默地包圍著我們。外面的世界依舊“正?!保柟?盡管慘淡)依舊,只有我們倆,被困在這個只有我們才能感知的、無聲的恐怖片場里,瑟瑟發(fā)抖。
時間在死寂和緊繃的恐懼中緩慢爬行。窗外的天色,從灰白漸漸染上暮色的昏黃,最終沉入墨汁般的黑暗。小區(qū)里的燈光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透過厚厚的窗簾縫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幾道模糊的光帶。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模糊的汽車?yán)?,或是哪家哪戶關(guān)門的輕響,這些屬于“正常世界”的聲音,此刻聽在耳中,卻顯得無比遙遠和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