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里的血腥味頑固地盤踞著,像一層看不見的油膜,附著在每一寸空氣里。
亞雷斯塔靠在冰冷的墻邊,閉著眼,腹部的傷口隨著呼吸隱隱作痛。
對他而言陌生又熟悉的死亡氣息,此刻混雜在屬于“家”的松木煙味中,顯得格外污濁刺鼻。
他需要清理這片狼藉,但體力像被抽干的井。
窸窸窣窣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調息。
睜開眼,希絲特莉亞正拖著那條還沒好利索的腿,費力地從角落拖拽出一把幾乎和她一樣高的、銹跡斑斑的鐵鍬。
鐵鍬頭刮過地面,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你要干什么?”
他皺眉,聲音帶著久未開口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希絲特莉亞沒回頭,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線。她雙手費力地攥緊鍬柄,一步一挪地拖著它,走向門口那片被厚厚積雪覆蓋的空地。
積雪幾乎沒過她的小腿,每挪一步,受傷的右腿都讓她身體微微傾斜。
“埋掉。”
她喘著氣,聲音不大,卻像釘子一樣楔進空氣里。
“不能留在這兒?!?/p>
她指了指那幾具攤暗紅和冰冷的尸體。
亞雷斯塔沉默地看著她瘦弱的背影在深雪里跋涉。幾秒后,他站起身,走到她身邊,伸手去接那沉重的鐵鍬。
“我來?!?/p>
“不要!”
希絲特莉亞猛地側身,避開了他的手。她抬起沾著雪粒的臉,那雙藍眼睛在灰白天光下異常明亮,閃爍著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堅持。
“我自己能行!”
那眼神里沒有委屈,反而有種奇異的、證明自己的光芒。
亞雷斯塔的手停在半空。
他沒再堅持,收回手,轉身走向那三具冰冷的軀體,沉默地開始搬運。
寒風卷著雪沫,抽打在希絲特莉亞臉上手上,很快凍得通紅。
每一次鐵鍬砸進凍土,都震得她瘦小的身體劇烈搖晃,腿傷被牽扯的疼痛讓她倒吸冷氣。
她咬著牙,一聲不吭,只是機械地重復著挖掘的動作。單調的撞擊聲在寂靜的林間回蕩,像她無聲的宣言。
一個淺坑艱難地成型。
她又去拖拽獵犬的尸體,血腥味讓她胃里翻江倒海,小臉憋得發(fā)白。
終于將一切推入坑中,她開始吃力地回填。當最后一鍬凍土蓋上,她幾乎脫力,拄著鐵鍬大口喘息,呼出的白氣瞬間被風吹散。
小手凍得沒了知覺,指節(jié)發(fā)白,臉上污跡斑斑,狼狽不堪。
但她轉過身,看向旁邊剛放下最后一具尸體的亞雷斯塔,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藍眼睛里混合著疲憊和小小的得意。
她沒說話,但那眼神清晰無誤:
看,我說了,我能做到。
亞雷斯塔依舊沉默。他走過去,沒有碰鐵鍬,只是伸出手,動作有些生澀地拂去她發(fā)間沾著的雪粒和泥土,指尖掠過她冰涼的額頭。
“進去?!?/p>
聲音依舊簡短,卻不再是命令,更像一種確認。
希絲特莉亞感受著他指尖粗糲的觸感,點點頭,拄著鐵鍬,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走進了重新燃起爐火的木屋。
爐火的暖意包裹上來,有什么東西在她小小的胸膛里,悄然膨脹,堅硬如核。
追兵如同被風雪徹底抹去痕跡,再無蹤影。
最初的慶幸過后,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像藤蔓悄悄纏繞上希絲特莉亞的心。
祖父祖母、母親……真的就這樣遺忘了她嗎?
這念頭像細小的冰刺,偶爾扎她一下。但很快,木屋里的時光便溫柔地覆蓋了這絲涼意。
日子在爐火的噼啪聲和風雪的低吼中緩緩流淌。腿上的傷疤褪成了淡粉色。希絲特莉亞不再是那個瑟縮的影子。
她學著辨認那些能吃的塊莖和蘑菇,雖然第一次煮成了焦炭,但亞雷斯塔沉默地吃了下去;
笨拙地縫補兩人磨破的衣物,針腳歪歪扭扭,像蹣跚學步的螞蟻,他也沉默地穿上;
她盡自己所能讓這個小小的避風港變得整潔。
她像只不知疲倦的雀鳥,用細碎的話語嘗試融化那座沉默的冰山。
她學會了從他極少的話語和更少的表情里,解讀他的意思。
她知道他背負著沉重的過往,如同她不愿再觸碰雷斯莊園的陰霾。這份心照不宣的沉默,成了他們之間最深的默契。
當他默默掰碎硬面包泡進溫水,她會適時遞上剛燒好的水壺。
當他在壁爐邊擦拭短刀,眼神沉入不可知的深淵時,她會安靜地坐在一旁,只添柴,不說話。
當他偶爾帶回一小塊城里才有的、晶瑩的方糖,她會開心得像擁有了整個世界,然后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半,固執(zhí)地塞進他手心。
有時他也會帶回來幾件不是那么嶄新,而且也不是很合身的衣物,但是她依舊會開心的試來試去,臭美的在少年面前顯擺,并讓他評價,雖然回應大都是沉默,但她依舊樂此不疲。
亞雷斯塔依舊寡言,但希絲特莉亞能感覺到,冰層在無聲地消融。
他不再排斥她靠近取暖,甚至默許她靠在他身邊。
他教她設陷阱捕捉雪兔,盡管她總是心軟放跑。
教她辨認林間危險的植物和足跡。講解依舊簡潔,語氣平淡,但那份專注的耐心,是過去沒有的。
他依舊會定期離開,消失一兩天,帶回鹽、粗布,偶爾還有一點珍貴的黑麥粉。
但希絲特莉亞從不追問,只是在他推門回來的瞬間,眼中會亮起毫不掩飾的安心與喜悅。
冬雪漸消,森林被新綠浸染,泥土和草木萌發(fā)的氣息在空氣中浮動。
希絲特莉亞的心也跟著悄悄鼓脹起來,充滿了一種隱秘的期待。
她記憶中似乎是生日的日子就要到來了。
過去在莊園,每到這天母親對自己厭惡的眼神比其它日子都要深,她也從仆人惡意的只言片語中,知曉了這一天是什么日子。
在遇到少年之前,生日只不過是日歷上一個無聲的數(shù)字。但這次不同。她曾小心翼翼地、裝作不經意地提起:
“亞雷斯塔,你說人在自己生日的那天,會發(fā)生什么呢?”
聲音里藏著細小的鉤子。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掠過,快得抓不住。
他沒說話,低下頭繼續(xù)擦拭他那柄永遠鋒利的短刀。
她不死心,與生俱來的倔強,讓她又試了試。
“我沒有去過城里……你有見過城里人過生日嗎……他們會做什么呢?”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又低下頭繼續(xù)手里的活計。
希絲特莉亞有點小失望。
他是不是根本沒在意?
少女心底那點期待的火苗,悄悄矮了一截。
生日當天清晨,她醒來時,木屋里空無一人。
爐火只剩下冰冷的余燼。
她坐在干草鋪上,抱著膝蓋,望著空蕩蕩的門板縫隙里透進的微光,心里那簇小小的火苗,一點點黯淡下去,最終只剩一點微弱的灰燼。
果然……他根本不在乎這種“無意義”的日子。。
一整天,她都顯得有些蔫蔫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傍晚,她坐在冰涼的門檻上,望著林間小徑盡頭被夕陽染成金紅的方向發(fā)呆。
晚霞的光輝落在她淡金色的發(fā)頂,卻照不進那雙有些黯淡的藍眼睛。
就在最后一縷金紅即將被地平線吞沒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小徑盡頭,踏著暮色歸來。
少年像往常一樣回來了。
風塵仆仆,沉默依舊。
只是,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
圓圓的東西?
希絲特莉亞疑惑地站起身。
他徑直走到她面前,沒有寒暄,直接將那東西遞了過來。
油紙揭開一角,一股久違的、奢侈的甜香瞬間彌漫開來。
一個真正的、小小的蛋糕。
簡陋得只有巴掌大,邊緣的白色糖霜擠得歪歪扭扭,甚至有些融化,但這確實是蛋糕。
她只在莊園的時候見到過這種高級的食物,那時她還在想象會是什么味道。
希絲特莉亞的藍眼睛瞬間睜大,難以置信地看看手里這不可思議的甜蜜,又猛地抬頭看向亞雷斯塔。
他似乎被她的目光燙到,飛快地移開視線,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另一只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來,動作帶著罕見的笨拙和遲疑,將一個東西輕輕戴在了她發(fā)間。
那是一個用新鮮藤蔓和野花編成的花環(huán)。
白色的、紫色的小花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柔弱,藤蔓纏繞得松散,花也插得東倒西歪,一看就知道出自一雙毫無經驗、甚至可能被尖刺扎傷過的手。
笨拙,卻帶著林間最蓬勃的生機。
希絲特莉亞徹底僵住了。
頭上頂著那搖搖欲墜的花環(huán),手里捧著珍貴的蛋糕,大腦一片空白。
巨大的驚喜和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被珍而重之的感覺,如同洶涌的暖流,瞬間沖垮了所有堤防。
“生……日……生日快樂?!?/p>
亞雷斯塔的聲音很低,干澀得像砂紙摩擦,目光落在她頭頂那個歪斜的花環(huán)上,似乎擔心它下一秒就會散架。
“嗚……”
一聲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涌出,決堤而下。
不是悲傷,是巨大的、洶涌的、名為“被記住”的幸福洪流。
這是她的生日,第一個有人記得、有人為她準備了驚喜的生日!
她猛地撲上去,緊緊抱住亞雷斯塔的腰,差點把那個小小的蛋糕擠扁。
她把沾滿淚水和鼻涕的小臉深深埋進他胸前粗糙冰涼的衣襟里,哭得像個終于得到全世界寵愛的孩子,肆無忌憚,酣暢淋漓。
“亞雷斯塔……亞雷斯塔!謝謝你!嗚嗚……我好高興!真的……真的好高興!”
聲音悶在他懷里,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制的顫抖。
亞雷斯塔的身體瞬間僵硬如鐵。
少女溫熱的眼淚迅速浸透單薄的布料,燙著他胸口的皮膚。
他下意識地想推開,手臂抬起,卻在低頭看到懷中那顆金色的小腦袋時頓住了。
她哭得一塌糊涂,頭上還滑稽地頂著他笨手笨腳、歪歪扭扭的花環(huán)。
那只抬起的手最終沒有落下,只是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全然陌生的無措,在她因哭泣而顫抖的背上,極其笨拙地、輕輕地拍了兩下。
木屋前,最后的夕照將相擁的身影鍍上溫暖的金邊。
捧著蛋糕的少女在少年懷中哭得毫無形象。
沉默的少年,第一次沒有推開這過于熾熱洶涌的情感,只是略顯僵硬地承受著,任由那名為“希絲特莉亞”的陽光,帶著淚水的咸澀和蛋糕的甜香,將他內心最后一塊頑固的堅冰,徹底融化。
壁爐重新燃起,火光跳躍,溫柔地映照著木桌上那塊小小的蛋糕和旁邊那個隨時可能散架的花環(huán)。
希絲特莉亞臉上淚痕未干,眼睛卻亮得驚人,嘴角彎著前所未有的、滿足的弧度。
她用木勺笨拙地挖下一小塊沾著糖霜的蛋糕,固執(zhí)地遞到亞雷斯塔緊抿的唇邊。
她聲音還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
“生日蛋糕……要一起吃才開心!”
亞雷斯塔皺著眉,盯著那甜膩得發(fā)亮的奶油,喉結滾動了一下,像面對某種艱巨的挑戰(zhàn)。
最終,他極其勉強地張開嘴,讓那勺甜蜜落了進去。
陌生的、過分的甜味瞬間在舌尖炸開,膩得他眉頭鎖得更緊。
“好吃嗎?”
她急切地問,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里面盛滿了純粹的期待和分享的喜悅。
“……嗯。”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臉上。
她嘴角沾著奶油的滿足笑容,在爐火映照下閃閃發(fā)光。
格里沙醫(yī)生曾描述過的“快樂”,第一次有了如此清晰而具體的模樣。
不是舌尖的甜膩,是她此刻眼中毫無保留的光亮,溫暖得足以驅散所有深海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