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入漆黑冰冷的海底。 希絲特莉亞感覺自己是一塊被遺忘的浮冰,在永恒的雪原上無聲無息地消融、分解。
刺骨的寒意滲透進骨髓深處,凍結(jié)了血液,也凍結(jié)了殘存的意志。
死亡,似乎只是時間問題,一個冰冷而溫柔的終點。
一絲異樣的暖意,頑固地穿透了這無邊的黑暗與寒冷。
它并非洶涌的熱浪,更像冬末初春時節(jié),第一縷掙扎著穿透厚重云層的、極其微弱的陽光。
伴隨著暖意一同侵入感官的,還有一股復雜的氣味:
松木燃燒時特有的煙熏氣,陳舊布料經(jīng)年累月積攢的塵土味,濃重的的汗味,以及……
一絲極其微弱、卻像鐵銹般尖銳刺鼻的氣息,血的味道。
這混合的氣息像一把粗糙的鑰匙,猛地撬開了她混沌的意識。
希絲特莉亞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才勉強掀開一條縫隙。
模糊的視野逐漸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低矮、被煙火熏染得近乎漆黑的木質(zhì)天花板。
粗壯的房梁橫亙其上纏繞著早已枯萎的藤蔓。
光線極其昏暗,唯一的光源來自角落,一個用粗糙石塊壘砌的壁爐。
橘紅色的火焰在爐膛里不安分地跳躍著,發(fā)出噼啪的輕響,將溫暖的光暈和扭曲搖曳的影子投射在斑駁的墻壁和坑洼不平的地面上。
記憶的碎片嗡鳴著、混亂地沖撞回腦海:
莊園走廊里女仆們刻意壓低的嗤笑和冰冷的眼神;
母親那張美麗卻永遠帶著疏離與一絲不易察覺厭惡的臉龐;
深夜破門而入的粗暴聲響和濃烈的酒氣;
馬車令人作嘔的顛簸;
牙齒咬進皮肉時滿口的血腥咸腥;
從飛馳馬車上躍下時砸在凍土上的劇痛;
腿上那道被石頭撕裂、帶來刺骨冰寒的傷口;
在漫天風雪中拖著傷腿亡命奔逃時,肺部灼燒般的痛楚;
以及最后……
視線盡頭,那一點在絕望的暴風雪中搖曳的、微弱得仿佛隨時會熄滅的燈火……
“呃……”
身體試圖遵從本能蜷縮,卻引發(fā)了身體的強烈抗議,右腿外側(cè)的傷口更是傳來一陣幾乎讓她窒息的刺痛。
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呼從她干裂的唇間逸出。
角落里,一個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瞬間抬起了頭。
背對著壁爐的光,他的大半張臉沉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只有一雙眼睛,在跳躍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兩點幽深、冰冷、如同淬火黑曜石般的光澤,充滿了原始的警惕和對闖入者本能的評估。
希絲特莉亞的心臟驟然緊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恐懼,一種面對未知和強大威脅的本能恐懼,瞬間淹沒了她。
她下意識地想將自己縮得更小,更不起眼,這個動作卻再次牽扯到腿傷,劇烈的疼痛讓她倒抽一口冷氣,小臉瞬間褪盡了血色。
“別動。”
一個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像是許久未曾開口的齒輪強行轉(zhuǎn)動,又像是喉嚨曾被什么東西粗暴地損傷過。
聲音并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硬度,清晰地穿透了壁爐的噼啪聲。
“你腿上的傷,亂動只會讓它更難好?!?/p>
希絲特莉亞的身體僵住了,像一尊被凍結(jié)的雕像。
她睜大了那雙如同夏日晴空般的藍眼睛,瞳孔因恐懼而微微收縮,死死盯著陰影中的少年。
他看起來……比她要大一些,但那周身彌漫的氣息卻異常沉重、冰冷,帶著與年齡不符的、仿佛被風雪打磨了千百年的滄桑感。
少年確認了她的狀態(tài)后,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他利落地起身,走到壁爐旁,拿起一個邊緣有著明顯豁口的粗陶碗,從一個被煙火熏黑的鐵皮水壺里,傾倒出冒著氤氳熱氣的清水。
他端著碗,并沒有靠近,而是在距離希絲特莉亞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彎腰將碗穩(wěn)穩(wěn)地放在冰冷的地面上。
整個過程,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保持著一種隨時可以應對任何變故的警戒姿態(tài)。
放下碗后,他立刻退回到原來的角落,重新坐下,恢復成那個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姿勢,仿佛剛才的移動只是幻覺。
沉默,如同有實質(zhì)的重量,再次沉沉地壓了下來。
只有壁爐里的火焰不知疲倦地跳躍著,發(fā)出單調(diào)的噼啪聲,映照著空氣中飄浮的細小塵埃。
希絲特莉亞的目光無法控制地落在那碗水上。碗口蒸騰起的熱氣在冰冷的空氣中扭曲、消散。
干渴,如同喉嚨里塞滿了粗糙的沙礫,火燒火燎的感覺壓倒了對那雙冰冷眼睛的恐懼。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遲疑。
她艱難地挪動身體,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全身的酸痛和腿傷的抽痛。
凍得通紅、幾乎失去知覺的小手顫抖著伸向那只粗陶碗。
指尖觸碰到溫熱的碗壁時,一種近乎感激的暖流瞬間傳遞上來。
她雙手捧起碗,小心翼翼,仿佛捧著什么稀世珍寶。
溫熱的水流浸潤了干裂起皮的嘴唇,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幾乎讓她落淚的舒適感。
她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感受著那珍貴的暖意一點點滲透進冰冷的四肢百骸,驅(qū)散著瀕死的寒意。
碗空了,她將它小心地放回原處。
猶豫了片刻,她鼓起殘存的所有勇氣,偷偷抬眼,再次望向那個角落里的少年。
他依舊保持著之前的姿勢,雙眼緊閉,胸膛隨著均勻的呼吸微微起伏,像是睡著了。
但希絲特莉亞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那道冰冷、審視的目光,從未真正離開過她。
壁爐的火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跳動的光影,那緊閉的眼瞼下,藏著怎樣的思緒?
“謝……謝謝你。”
她終于開口,聲音細弱得如同蚊蚋,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這聲感謝,不僅僅是為了這碗水,更是為了這方遮蔽風雪的屋頂,為了這跳躍的爐火,為了……
這條暫時得以喘息的生命。
角落里,沒有任何回應。
連他呼吸的節(jié)奏都沒有絲毫變化。
仿佛她的話語只是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塵,連漣漪都未曾激起。
在后面兩天里,希絲特莉亞的身體展現(xiàn)出令人驚異的韌性。
或許是年輕的生命力在燃燒,或許是骨子里那份被莊園冷眼磨礪出的、不愿輕易認輸?shù)木髲娫谥巍?/p>
少年的照顧是沉默而高效的。
他會在她喉嚨干澀得忍不住舔嘴唇時,無聲地將盛滿溫水的碗放在她夠得著的地方;
在她腹中饑鳴無法掩飾時,扔過來一塊烤得表皮焦黑、堅硬如石的黑麥面包;
甚至在她腿傷因寒冷和奔波而紅腫發(fā)燙、低燒讓她昏沉時,他會皺著眉,動作談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生硬地,將一種散發(fā)著濃烈刺鼻氣味、顏色可疑的草藥糊糊用力敷在傷口上。
那觸感冰涼粘膩,疼痛加劇,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痛的安撫力。
沉默,是亞雷斯塔存在的常態(tài)。他大部分時間都像一尊石雕,倚靠在最昏暗的角落,閉目養(yǎng)神。
有時,他會拿起一塊磨石,專注地打磨著那柄刀身狹長、寒光凜冽的短刀。
希絲特莉亞的每一次嘗試搭話,無論是小心翼翼的問候,還是試圖開啟話題,得到的回應都如同石沉大海。
要么是徹底的沉默,要么就是一道掃過來的、足以凍結(jié)空氣的冰冷視線。
但這冰冷的壁壘并未能熄滅希絲特莉亞心中那點微弱卻頑強的光。
那是在莊園充滿惡意和冷漠的環(huán)境中,為了活下去而被迫點亮、最終融入本能的“開朗”。
“那個……”
她清了清嗓子,聲音努力顯得輕快,帶著一點刻意的討好,
“我叫希絲特莉亞,希絲特莉亞·雷斯?!?/p>
她報出了那個在莊園里如同恥辱烙印般的名字,語氣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宣告自己存在的堅持。
回應她的只有壁爐柴火輕微的爆裂聲。
“謝謝你救了我……而且還麻煩了你這么多天”
她頓了頓,藍眼睛眨了眨,帶著純粹的好奇,
“……我已經(jīng)告訴你我的名字了,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她想知道這個沉默守護者的名字,仿佛知道了名字,就能在陌生的恐懼中抓住一根稻草。
“……”
少年擦拭刀身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連眼皮都未曾抬起。
“那個,我感覺今天外面的風好像……小了一點?你覺得呢?”
她望向窗外依舊灰蒙蒙的天空和被積雪壓彎的樹枝,努力尋找著共同話題。
沉默如同厚重的帷幕。
“這個面包……”
她拿起那塊硬邦邦的黑麥面包,試著掰了掰,紋絲不動,語氣中帶著點真實的委屈和抱怨。
“好硬啊,我的牙齒都要被它崩掉了……”
這一次,角落終于傳來了一點聲響。
不是話語,而是一聲幾不可聞的、仿佛從鼻腔里擠出的氣音,像是嘆息,又像是無奈。
接著,一個短促、沙啞、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音節(jié)被拋了出來。
“……用水泡軟?!?/p>
僅僅是這簡短的四個字,就讓希絲特莉亞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如同被點燃的星辰。
巨大的喜悅感沖刷著她,仿佛取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勝利。
這扇緊閉的門,似乎被她撬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她開始更加努力地嘗試“融化”這座冰山。
她會指著窗外某個快速掠過的灰色小影子,興奮地描述一只并不存在的、活潑的松鼠;
會笨拙地試圖整理角落里散亂的柴火堆,結(jié)果重心不穩(wěn)差點摔倒,被一只突然伸出的、有力的手像拎小貓一樣拎住衣領(lǐng),穩(wěn)穩(wěn)地放回原地;
會在他皺著眉給她換那氣味刺鼻的藥糊時,疼得齜牙咧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死死咬住下唇不肯哭出聲。
而當那冰涼粘膩的草藥最終覆蓋住傷口,帶來一絲舒緩時,她會立刻仰起小臉,努力扯出一個燦爛的、還帶著未干淚花的笑容:
“好像……好像真的沒那么痛了!你好厲害呀!”
那笑容真誠而明亮,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純粹的感激。
少年依舊沉默。
但希絲特莉亞敏銳地捕捉到,他偶爾投來的目光,不再僅僅是冰冷的警惕和評估。
有時,那深潭般的眼底會掠過一絲極其淺淡的困惑,仿佛無法理解她這種近乎本能的樂觀從何而來。
有時,會閃過一絲細微到難以察覺的……松動?
尤其當她無意識地提起“陽光”、“小鳥”、“草地”這些充滿生機的詞語時,他那雙慣常死寂的眼睛里,會泛起一絲微瀾,像是投入了微小石子的水面,轉(zhuǎn)瞬即逝,卻真實存在。
又一天清晨,希絲特莉亞在傷口愈合的麻癢感中醒來。
她發(fā)現(xiàn)腿上的藥糊已經(jīng)被更換過,覆蓋著干凈的、洗得發(fā)白的舊布。
而更讓她驚喜的是,藥碗旁邊,靜靜地躺著一小塊……晶瑩剔透的、方方正正的白糖。
糖,她只在很小的時候吃過,但是那甜蜜的的口感卻不曾忘卻。
“糖!”
她忍不住低呼出聲,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塊小小的方糖,如同捧著易碎的珍寶,轉(zhuǎn)向那個依舊背對著她、專注擦拭著短刀的角落身影。
“這個……是給我的嗎?”
她試探著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確定的期待。
亞雷斯塔擦拭刀身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停頓了半秒。
他沒有回頭,只是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極輕、幾乎被磨刀聲掩蓋的。
“嗯?!?/p>
巨大的暖流瞬間涌上希絲特莉亞的心頭。
她小心地用舌尖舔了一下方糖的尖角,那純粹的、爆炸般的甜味瞬間在口腔中彌漫開來,驅(qū)散了連日來的苦澀和陰霾。
她滿足地瞇起眼睛,像一只被陽光曬暖的貓。
她對著那個沉默的背影,綻開一個大大的、毫無保留的笑容:
“好甜!真的……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
緊接著,一個更強烈的念頭驅(qū)使著她。
她小心地用指甲,費力地從那塊不大的方糖上,掰下了近乎一半。
小小的掌心托著那半塊糖,她忍著巨大的誘惑,將它遞向亞雷斯塔的方向,聲音帶著一種笨拙卻異常真誠的堅持。
“給!我們……我們現(xiàn)在也算是朋友了吧?雖然我從來沒有過朋友……但是我也是知道的哦,朋友之間,是要分享的。”
亞雷斯塔擦拭刀身的動作徹底僵住了。他挺直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
朋友?好人?
這些溫暖的詞語,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冰冷、布滿傷痕的靈魂上。
雷貝利收容區(qū)的屈辱、無情血腥的戰(zhàn)場、復權(quán)派地牢的酷刑、深海的詛咒、找不到的同伴遺骸。
形成了無比尖銳、無比諷刺的對比。
它們美好得如此不真實,如此……
令他感到一種近乎恐慌的陌生和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