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像一只窺探的眼睛。林默蜷縮在廉價出租屋的角落,額角的青紫在昏暗中顯得格外猙獰。她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雕塑,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城市的霓虹,那光鮮亮麗的世界與她隔著一層厚厚的、名為絕望的毛玻璃。
事故爆發(fā)后的幾天,她屏蔽了所有外界聯(lián)系。手機被扔在房間最遠的角落,像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她不敢看新聞,不敢聽任何聲音,生怕那里面全是討伐她的利箭。她甚至不敢去想未來,因為未來對她而言,只剩下無邊的黑暗和冰冷的審判。
然而,手機的震動如同跗骨之蛆,固執(zhí)地穿透死寂。一次,兩次……最終,一種近乎自虐的沖動驅(qū)使她爬過去,撿起了那個冰冷的金屬方塊。
屏幕上,是陳薇發(fā)來的十幾條未讀信息和未接來電記錄。最后一條信息,是一個視頻鏈接,標題觸目驚心:
【獨家!康寧醫(yī)院驚天反轉(zhuǎn)!陸晨醫(yī)生帶病揭露療養(yǎng)中心事故真相!沈瀾教授涉嫌非法研究!】
林默的手指猛地一顫,幾乎握不住手機。她死死盯著那個標題,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驟然松開,帶來一陣窒息般的眩暈。
陸晨?揭露真相?沈瀾非法研究?
她顫抖著點開鏈接。
視頻開始播放。畫面有些搖晃,聚焦在康寧醫(yī)院那間熟悉的會議室。沈瀾冷峻的臉,她冰冷甩鍋的言辭……然后,畫面一轉(zhuǎn),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了起來——陸晨!
他臉色蒼白如紙,額角布滿細密的冷汗,身體在鏡頭下微微顫抖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但他的脊背挺得筆直,眼神里燃燒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光芒。
“事故的原因,并非林默設計師的原始設計缺陷!”
“這份篡改指令,簽發(fā)人簽名欄,是您,沈瀾教授!”
“您主導的所謂‘高級神經(jīng)功能康復研究項目’——‘鏡像計劃’,才是這一切的根源!”
“她修改結(jié)構(gòu)參數(shù)……是為了節(jié)省預算,將更多資金和空間挪用給她這個見不得光的‘鏡像計劃’!”
“林默設計師,是無辜的!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陸晨的聲音,嘶啞卻帶著穿透一切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林默早已麻木的心上!他展示圖紙對比,他調(diào)出操作日志,他揭露“鏡像計劃”的黑幕!他當眾實名舉報沈瀾!
林默的呼吸停滯了。她瞪大眼睛,看著屏幕上那個搖搖欲墜卻拼盡全力為她發(fā)聲的男人。他顫抖的手指,他蒼白的臉色,他眼中深不見底的痛苦和孤注一擲的勇氣……這一切,都和她記憶中那個冷靜、溫和、帶著距離感的觀察者判若兩人!
他……在為她戰(zhàn)斗?用他自己的身體和前途作為代價?
然后,她看到了那讓她心臟驟停的一幕——陸晨在完成那石破天驚的指控后,身體劇烈一晃,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倒在地!畫面瞬間混亂,驚呼聲四起……
視頻結(jié)束。屏幕暗了下去。
出租屋里死一般的寂靜。林默握著手機,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一動不動。時間仿佛凝固了。
震驚、茫然、難以置信……無數(shù)種情緒在她腦中激烈沖撞,最終匯成一片巨大的、無聲的轟鳴!
他說的……是真的?事故不是她的錯?是沈瀾?那個“鏡像計劃”……原來是這樣?他一直在調(diào)查?他……是為了她才……
不!不對!
一個更尖銳的聲音在她心底嘶吼:那他之前的欺騙呢?那些觀察記錄呢?那些“避免情感污染”的指令呢?他把她當作“LM-001”樣本的冷酷呢?難道這一切都可以因為他今天的“壯舉”就一筆勾銷嗎?
憤怒和委屈再次洶涌而上!她無法接受!她無法理解!為什么他要這樣?為什么他要在欺騙她、利用她之后,又用這種近乎自毀的方式來“拯救”她?這算什么?遲來的懺悔?還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滿足?
巨大的矛盾感和撕裂感幾乎要將她撕碎!她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房間里來回踱步,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她想尖叫,想質(zhì)問,想把手機砸碎!但她最終只是無力地靠在墻上,大口喘著氣,眼淚不受控制地再次涌出,混合著額角傷口的刺痛,模糊了視線。
就在這時,手機再次震動。是陳薇發(fā)來的新消息:
默默!你終于看信息了!你還好嗎?天啊嚇死我了!陸醫(yī)生在醫(yī)院搶救!情況好像不太好!康寧醫(yī)院都亂套了!沈瀾被帶走了!默默,你的冤屈洗刷了!你快去看看陸醫(yī)生吧!他在市一院急診ICU!
ICU……
這兩個冰冷的字母像針一樣刺進林默的瞳孔。她想起視頻里他倒下時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想起他顫抖的身體……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比之前任何一次絕望都要強烈!
她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jīng)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她抓起外套,沖出那間霉味彌漫的出租屋,像一陣風般沖下樓梯,攔下一輛出租車。
“市一院!急診ICU!快!”她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急切。
車子在夜色中疾馳。林默靠在車窗上,看著飛速倒退的街景,心亂如麻。她恨他嗎?恨。她怨他嗎?怨。她無法原諒他嗎?是的。但此刻,占據(jù)她腦海的,卻是視頻里他倒下時那脆弱無助的身影,是陳薇那句“情況好像不太好”帶來的滅頂恐慌!
她恨自己的不爭氣!恨自己到了這種時候,竟然還會為他擔心!可她控制不??!那個曾在她最脆弱時遞給她一杯溫水、在她低血糖時扶住她、匿名送來姜奶、在舞會上邀請她共舞的男人……那個也曾用最殘忍的方式欺騙她、記錄她痛苦的男人……此刻正躺在ICU里,生死未卜!
她無法將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割裂開來。愛與恨,感激與怨懟,擔憂與憤怒……在她心中瘋狂交織、撕扯!
車子在市一院門口停下。林默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進急診大廳。刺鼻的消毒水味,閃爍的指示燈,匆忙的醫(yī)護人員,焦急等待的家屬……一切都讓她感到窒息。她沖到ICU的隔離門外,隔著厚厚的玻璃,看到了里面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管子的陸晨。
他的臉色比視頻里更加蒼白,幾乎透明。氧氣面罩覆蓋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緊閉的雙眼和緊鎖的眉頭。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規(guī)律而冰冷的“滴滴”聲,屏幕上跳動的曲線是他生命微弱的證明。他的右手露在外面,手指不自覺地微微蜷縮著,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無力感。
林默的呼吸瞬間停滯了。她隔著玻璃,看著那個曾經(jīng)挺拔沉穩(wěn)、此刻卻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男人,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彎下了腰。
怎么會……這樣?
就在這時,一位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從ICU里走出來,神情疲憊。林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沖上去:“醫(yī)生!醫(yī)生!他……陸晨他怎么樣了?”
醫(yī)生看了她一眼,眼神帶著一絲審視和不易察覺的同情:“你是他家屬?”
“我……”林默語塞。家屬?她算什么家屬?她咬著嘴唇,艱難地說:“我……我是他朋友。他情況怎么樣?”
醫(yī)生嘆了口氣,從手中的文件夾里抽出一份報告遞給她:“病人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了,但情況很不樂觀。初步診斷是過度勞累、情緒劇烈波動誘發(fā)的急性心衰和神經(jīng)功能紊亂。但更關鍵的是這個……”他指了指報告上的一行字。
林默顫抖著接過報告,目光落在醫(yī)生手指的地方:
初步診斷:遺傳性神經(jīng)退行病變(亨廷頓舞蹈癥可能性高)。
癥狀表現(xiàn):早期運動協(xié)調(diào)障礙(不自主震顫),認知功能波動。
預后:進行性惡化,無有效根治手段。
建議:神經(jīng)內(nèi)科??粕疃葯z查及遺傳咨詢。
亨廷頓舞蹈癥……進行性惡化……無有效根治手段……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林默的神經(jīng)上!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終于明白了!明白了陸晨偶爾流露出的若有所思和沉重,明白了他在沈瀾面前隱忍背后的無奈,明白了他在酒會上倒下前那無法控制的顫抖!
他不是在演戲!他是真的病了!病得很重!重到?jīng)]有未來!
那些他避而不談的過去,那些他深藏的秘密,那些他掙扎在“研究”與“情感”之間的痛苦……在這一刻,都找到了最殘酷的答案!
巨大的沖擊讓她幾乎無法思考。她拿著那份冰冷的診斷報告,手指顫抖得幾乎拿不住。恨嗎?怨嗎?在這一刻,似乎都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淹沒了——那是震驚,是難以置信,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慟。
她緩緩抬起頭,再次看向ICU玻璃窗內(nèi)那個昏迷的身影。他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尊易碎的瓷器。氧氣面罩下,他的呼吸微弱而艱難。
林默一步一步,緩緩走到玻璃窗前。她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輕輕觸碰著冰冷的玻璃,仿佛隔著這層屏障,能感受到他微弱的生命力。
她有很多話想說。想質(zhì)問他為什么隱瞞病情,想痛斥他利用她的痛苦,想問他那些所謂的“研究”到底是為了什么,想問他今天這樣做值不值得……但最終,所有的話語都堵在喉嚨里,化作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隔著玻璃,看著那個在生死邊緣掙扎的男人。時間仿佛凝固了。周圍的喧囂都褪去,只剩下心電監(jiān)護儀那規(guī)律而冰冷的“滴滴”聲,像命運的倒計時,敲打在她的心上。
不知過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她沒有再試圖進去,也沒有再詢問什么。她只是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條手鏈。銀色的細鏈,簡潔而流暢,吊墜是一個小小的、抽象的幾何結(jié)構(gòu),線條剛勁,卻又在轉(zhuǎn)折處帶著一絲柔和的弧度。這是她很久以前設計的,靈感來源于建筑結(jié)構(gòu)的穩(wěn)固與光影流動的美感,象征著“聯(lián)結(jié)”與“希望”。她曾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勇氣把它送出去。
她輕輕蹲下身,將這條手鏈,小心翼翼地放在了ICU隔離門外的長椅上,緊靠著門框。然后,她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玻璃窗內(nèi)那個沉睡的身影,仿佛要將他的樣子刻進靈魂深處。
沒有告別,沒有言語。
她轉(zhuǎn)過身,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堅定而沉默地離開了這片彌漫著消毒水味和生命掙扎氣息的走廊。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寂靜的走廊里回蕩,清晰而決絕。
長椅上,那條銀色的手鏈在冰冷的燈光下,閃爍著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