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尾的錄像廳總在傍晚飄出爆米花味。蘇曉踩著碎磚堆爬上窗臺時,
總能看見江馳趴在售票臺寫作業(yè),藍黑鋼筆在電影票背面劃拉著三角函數(shù),
側(cè)臉被老式放映機的光束切成兩半?!坝謥聿淦??” 他頭也不抬地撕下張廢票根,
“今晚放《泰坦尼克號》,
你媽要是發(fā)現(xiàn)你沒上晚自習……”蘇曉從書包里掏出顆橘子硬糖砸過去:“少廢話,
上次借你的《灌籃高手》漫畫看完沒?”放映廳里的紅絲絨座椅黏糊糊的,
江馳把校服外套鋪在最后排角落,兩人縮在陰影里嚼著同一包辣條。當杰克沉入海底時,
蘇曉聽見身邊傳來壓抑的抽泣聲,轉(zhuǎn)頭看見江馳正用袖子擦臉,睫毛上還掛著淚珠?!拔梗?/p>
大男生哭什么。” 她把橘子糖塞到他嘴邊,糖紙在黑暗里發(fā)出窸窣聲。
江馳含著糖含糊不清地說:“等我攢夠錢,帶你去電影院看首映。
” 他從口袋里摸出個鐵盒子,里面裝著攢了半年的零錢和一沓電影票根,
每張背面都寫著日期,“等攢滿五十張,我們就……”窗外突然響起摩托車引擎聲,
蘇曉慌忙把他按進座椅底下。她爸帶著幾個醉漢踹開大門時,江馳正攥著她掉在地上的橡皮,
指節(jié)因為用力泛白?!八姥绢^片子!讓你看緊弟弟,你倒在這兒鬼混!
” 皮帶抽在背上的瞬間,蘇曉聽見身后傳來椅子倒地的聲響,
江馳像頭被激怒的小獸撲過來,卻被醉漢們推搡著撞在放映機上。那晚的月光涼得像冰。
江馳背著她往家走,校服后襟滲出血跡,他卻笑著晃了晃手里的鐵盒:“沒事,票根都沒濕。
” 路過垃圾桶時,蘇曉看見自己的書包被扔在里面,橘子糖的糖紙在風里打著旋。
后來每次路過錄像廳,蘇曉都會往窗臺擺顆橘子糖。直到某天發(fā)現(xiàn)那里換成了嶄新的玻璃門,
穿著西裝的中介正用激光筆在墻上比劃:“這片馬上拆遷,
改成商業(yè)樓穩(wěn)賺……”高三開學那天,蘇曉在課桌抽屜里發(fā)現(xiàn)個熟悉的鐵盒。
江馳轉(zhuǎn)學的消息像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席卷了整個年級,有人說他爸堵伯欠了債跑路,
有人說他被送去少管所了。鐵盒底層壓著張《泰坦尼克號》的電影票,日期是她生日那天,
背面用鉛筆寫著:“電影院的座位比錄像廳軟。” 旁邊還粘著半塊融化后又凝固的橘子糖,
透明糖紙里裹著根棕色的頭發(fā)。蘇曉把票根夾在語文書里,每次模擬考砸了就拿出來摩挲。
班主任在家長會后單獨找她談話:“你弟弟自閉癥需要人照顧,你媽又臥病在床,
要不……”“我能考上大學?!?她攥著皺巴巴的成績單,指尖掐進掌心,
“我和江馳約好了……”話沒說完就被母親的咳嗽聲打斷。
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和中藥混合的怪味,弟弟抱著個破玩偶蜷縮在角落,
看見她進來突然尖叫著把積木砸過來。護工在走廊里跟人閑聊:“聽說了嗎?
那家人連住院費都交不起了,
他爸還在外面欠了高利貸……”深夜的自習室只剩下蘇曉一個人。
她對著江馳空蕩蕩的座位發(fā)呆,手機突然震動,陌生號碼發(fā)來條短信:“我在火車站,等你。
”她揣著偷偷攢的三百塊錢沖出校門,卻在巷口被追債的堵住。
為首的刀疤臉晃著手機里的照片:“江馳那小子把你抵給我們了,要么還錢,要么跟我們走。
”當她被塞進面包車時,口袋里的鐵盒硌著肋骨,像塊燒紅的烙鐵。車窗外,
電影院的霓虹燈牌正閃爍著 “首映” 字樣,《泰坦尼克號》的海報在風中獵獵作響。
蘇曉再次見到江馳,是在五年后的同學聚會上。包廂里的暖氣熱得讓人窒息。
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護士服,剛從醫(yī)院值完夜班趕來,袖口還沾著碘伏的味道。
當有人喊 “江總來了” 時,她正躲在角落給弟弟喂蛋糕,奶油蹭在他皺巴巴的襯衫上。
江馳走進來的瞬間,整個包廂都安靜了。他穿著定制西裝,手腕上的名表在燈光下閃得刺眼,
身后跟著個穿香奈兒套裝的女人,笑盈盈地挽著他的胳膊。“這不是蘇曉嗎?
” 班長起哄著把她推到前面,
“當年你倆可是咱們班的金童玉女……”蘇曉的指甲掐進掌心,
蛋糕奶油在指縫間化成黏糊糊的液體。江馳的目光掃過她弟沾著蛋糕的臉,像在看個陌生人,
語氣平淡地說:“好久不見?!迸藡尚χf來杯紅酒:“阿馳,這是你同學???
看著真年輕?!?她的鉆石手鏈劃過酒杯,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聚會過半時,
蘇曉在走廊撞見江馳。他靠在消防栓上抽煙,皮鞋尖碾著煙蒂,
側(cè)臉在安全出口的綠光里顯得陌生?!澳愕艿堋?他剛開口就被打斷。“托你的福,
還活著?!?蘇曉掏出那張泛黃的電影票,票根邊緣已經(jīng)卷成波浪狀,“當年你說的電影院,
我自己去了。”江馳的喉結(jié)滾動了下:“我當時……”“別說了。
” 她把票根塞進他西裝口袋,轉(zhuǎn)身時撞進端著果盤的服務(wù)生懷里,草莓汁濺在白襯衫上,
像朵突然綻放的血花?;氐郊視r,弟弟正抱著那個破玩偶坐在門口。蘇曉蹲下來給他擦臉,
發(fā)現(xiàn)他手里攥著張皺巴巴的電影票,是今天白天從垃圾桶里撿的,
背面用褪色的鋼筆寫著:“等我回來。”醫(yī)院的呼叫鈴總在凌晨三點準時響起。
蘇曉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跑向病房時,手機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動,
屏幕上跳動的號碼讓她差點摔在走廊?!笆俏??!?江馳的聲音混著電流聲,
“你弟弟的手術(shù)費,我已經(jīng)打到醫(yī)院賬戶了?!北O(jiān)護儀的滴答聲突然變得刺耳。
蘇曉看著病床上插滿管子的弟弟,指甲深深掐進無菌手套:“江總這是干什么?
可憐我們姐弟倆?”“當年的事……”“我不想聽!” 她掛斷電話,
卻在轉(zhuǎn)身時撞進護士長懷里,“蘇曉,你弟弟的罕見病有匹配的骨髓了,
捐贈者不愿意透露姓名,但指定要你去簽同意書?!笔中g(shù)室的紅燈亮起時,
蘇曉在等候區(qū)看見個熟悉的身影。江馳穿著病號服坐在角落,手腕上還留著輸液的針孔,
他面前擺著個鐵盒,里面的電影票根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搬t(yī)生說,捐骨髓后半年不能劇烈運動。
” 他把張嶄新的電影票推過來,是《泰坦尼克號》的重映票,
“本來想陪你去看的……”蘇曉的眼淚砸在票面上,暈開了背面的鋼筆字跡。她這才發(fā)現(xiàn),
每張票根的日期連起來,正好是他消失的這五年?!拔野之斈臧涯愕纸o債主后,
我就去工地搬磚了?!?江馳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后來去學了編程,
每天睡四個小時,就是想快點……”監(jiān)護儀突然發(fā)出刺耳的警報聲。當醫(yī)生們沖進手術(shù)室時,
蘇曉死死攥著那張重映票,票根在掌心皺成一團,像顆被揉碎的心。弟弟出院那天,
蘇曉在病房發(fā)現(xiàn)個快遞箱。里面是臺老式放映機,還有滿滿一箱錄像帶,最上面壓著封信,
字跡因為手抖歪歪扭扭:“本來想修好像錄像廳那樣的房間,給你放一輩子電影。但醫(yī)生說,
我的時間不夠了?!彼偭怂频臎_向江馳的病房,卻只看見空蕩蕩的床鋪,
枕頭下露出半張電影票,背面寫著今天的日期,旁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
江馳的葬禮那天,蘇曉穿著他送的白裙子。他母親把個 U 盤交給她,
里面是段監(jiān)控錄像:五年前的錄像廳,少年江馳被追債的打斷胳膊,卻死死護著懷里的鐵盒,
任憑皮帶抽在背上也不肯松手。“他說那里面裝著你的未來。” 老太太抹著眼淚,
“后來他去做骨髓配型,醫(yī)生說風險很大,他卻笑著說,總算能為你做點什么了。
”蘇曉抱著 U 盤走進空蕩蕩的電影院。她包下了《泰坦尼克號》的午夜場,
獨自坐在最后排,把江馳的錄音筆放在空位上。當杰克對露絲說 “永不放棄” 時,
錄音筆里傳來熟悉的聲音,是他在手術(shù)前錄的:“蘇曉,其實我攢的電影票早就夠五十張了。
本來想在首映禮上問你,愿不愿意……”放映機的光束穿過塵埃,在幕布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蘇曉仿佛看見那個趴在售票臺的少年,正回頭對她笑,
藍黑鋼筆在電影票背面寫下永遠不會兌現(xiàn)的約定。散場時,清潔工發(fā)現(xiàn)最后排的座椅上,
放著顆融化的橘子糖,糖紙里裹著張褪色的電影票,日期是很多年前的今天。
蘇曉把老式放映機搬進出租屋時,快遞盒上還沾著醫(yī)院的消毒水味。
弟弟抱著江馳留下的破玩偶坐在地板上,看著她笨拙地插電線,
突然指著屏幕咿咿呀呀 —— 直播軟件的后臺跳出條留言,ID 叫 “錄像廳??汀保?/p>
打賞了十個棒棒糖。“大家好,我是蘇曉。” 她對著鏡頭理了理頭發(fā),
白大褂的袖口還沾著碘伏,
“今天想給大家看部老片子……”彈幕瞬間滾過一片質(zhì)疑:“這是什么年代的放映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