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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上,正是午后最熱鬧的辰光。車馬粼粼,行人摩肩接踵,叫賣聲、嬉笑聲、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混雜一片,充滿了鮮活的人間煙火氣。

這份鮮活,與我剛剛爬出的活人墳,恍如隔世。

我拖著虛浮的腳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破爛的衣衫,滿身的血污塵土,還有那張被毒藥侵蝕又掙扎爬出后蒼白如鬼的臉,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驚恐地避讓開一條通路。竊竊私語如同潮水般涌來。

“天爺!這……這是人是鬼?”

“看那衣裳,像是從墳里爬出來的……”

“哎喲,那臉白的,嚇?biāo)廊肆?!?/p>

“她要去哪兒?”

這些目光和議論,我全然無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死死鎖定了前方——那座朱漆大門、石獅威武、門楣上高懸“敕造靖安侯府”鎏金匾額的府邸。

陸沉舟,我回來了。

一步一步,我走到侯府氣派的大門前。守門的兩個健壯家丁,原本抱著膀子閑聊,看到我這副形容可怖、煞氣騰騰的模樣靠近,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嫌惡和警惕。

“滾開!哪來的叫花子,敢在侯府門前撒野?不要命了!”左邊那個三角眼的家丁厲聲呵斥,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仿佛驅(qū)趕一只令人作嘔的蒼蠅。

叫花子?

我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低笑,沙啞干裂,如同夜梟啼鳴。那笑聲讓兩個家丁臉色微變,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叫陸沉舟出來。”我的聲音不大,卻像淬了冰渣,穿透了街市的喧囂,清晰地砸在侯府門前冰冷的石階上。

“大膽!侯爺?shù)拿M也是你這腌臜東西能直呼的?”另一個家丁怒罵著,上前一步就要動手推搡。

就在他粗糙的手掌即將碰到我破爛衣襟的剎那,侯府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吱呀”一聲,從里面緩緩打開了。

一身云錦常服、玉冠束發(fā)的陸沉舟,在幾個心腹隨從的簇擁下,正邁步而出,臉上還帶著一絲處理完“麻煩”后的輕松。蕭寶珠并未隨行,大概還在府內(nèi)享受著勝利的余韻。

他臉上的輕松,在看到門前景象的瞬間,徹底凝固了。

那雙慣常帶著溫潤假意的眼眸,猛地瞪大,瞳孔驟然收縮如針,難以置信地死死盯在我臉上!震驚、駭然、見了鬼似的恐懼,如同打翻的顏料盤,瞬間在他那張英俊的臉上炸開!

“你……沈厭秋?!”他的聲音變了調(diào),尖利得刺耳,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隨從的身上,“你不是……你……”

“我不是應(yīng)該死了?”我替他接了下去,聲音平靜得可怕,目光如同冰錐,將他釘在原地,“不是應(yīng)該被你心愛的寶珠郡主,吩咐下人抬去亂葬崗,臉朝下埋了?”

“嘶——”周圍瞬間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圍觀的百姓、侯府的下人,全都呆住了!臉朝下埋了?!活埋?!堂堂靖安侯夫人?!

陸沉舟的臉色瞬間由驚駭轉(zhuǎn)為慘白,再由慘白轉(zhuǎn)為鐵青!他指著我的手指都在劇烈顫抖:“你……你胡言亂語什么!你這瘋婦!來人!快把這滿口瘋話的瘋子給我拿下!”

幾個隨從如夢初醒,兇神惡煞地就要撲上來。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我動了!

一直緊握在身后的左手猛地揚起!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邊緣卻已磨損泛黃的紙張,被我高高舉起,在午后刺眼的陽光下,刺目地展開!

那紙上的字跡,陸沉舟再熟悉不過!是他親筆所書,是他當(dāng)年信誓旦旦求娶沈家醫(yī)女時的承諾——婚書!

“陸沉舟!”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撕裂了長街的喧鬧,帶著積壓了兩世的悲憤與決絕,“看清楚了!這是你當(dāng)年跪在我沈家門前求來的婚書!”

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在陸沉舟驟然收縮的瞳孔映照下——

“嗤啦——!”

刺耳的、布帛撕裂般的聲響炸開!

我雙手抓住那張承載著過往所有虛妄情意和最終背叛的紙,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向兩邊撕開!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慘烈!

脆弱的紙張根本無法承受這股狂暴的力量,瞬間被撕成兩半!

“嗤啦!嗤啦!嗤啦——!”

撕扯的動作沒有半分停頓!兩半變四片,四片變八塊……雪白的紙片,帶著墨黑的字跡,如同被狂風(fēng)撕碎的枯蝶,在我手中翻飛、碎裂,最后化為一片紛紛揚揚的碎屑!

紙屑如同冬日最凜冽的雪片,飄灑而下,落在陸沉舟驚怒扭曲的臉上,落在他華貴的云錦衣袍上,落在侯府門前冰冷的石階上。

“這樁婚事,”我死死盯著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磨出來的,帶著血腥氣,“今日,我沈厭秋——休了你!”

“休”字出口,如同平地驚雷!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嗡嗡的議論聲瞬間拔高!

“休夫?!她……她休了靖安侯?!”

“天??!這沈娘子……不是被傳病得快死了嗎?”

“活埋?臉朝下?這……這侯爺和郡主……”

“瘋了!都瘋了!”

陸沉舟的臉由鐵青轉(zhuǎn)為豬肝般的紫紅,額頭青筋暴跳,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我的手指哆嗦得像風(fēng)中的枯葉:“你……你這賤婢!反了!反了天了!給我……”

他的咆哮戛然而止。

因為我的右手,在撕碎婚書的同時,已閃電般探入懷中!那只從靈堂供桌上拿走的粗陶碗,碗底殘留的暗紅粘稠,此刻正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腥臊。

沒有絲毫猶豫!

“陸沉舟!”我厲喝一聲,右手猛地一揚!

暗紅、腥臭、粘稠的液體,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在午后刺眼的陽光下,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精準(zhǔn)無比地、劈頭蓋臉地——

潑在了陸沉舟那張寫滿驚愕、憤怒、不敢置信的俊臉上!

“啪!”

粘稠的液體糊了他滿臉!順著他的眉毛、鼻梁、臉頰往下淌,滴落在他價值不菲的云錦衣襟上,留下大片大片污穢的暗紅痕跡。濃烈的腥臊氣瞬間彌漫開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整個喧囂的朱雀大街,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的聲音——叫賣聲、議論聲、車輪聲——全都消失了。無數(shù)雙眼睛,瞪得溜圓,死死地釘在靖安侯府大門前,釘在那個滿臉污穢、僵立如木雕的侯爺身上,釘在那個衣衫襤褸、卻站得筆直如出鞘利劍的女子身上。

陸沉舟整個人都僵住了。臉上濕冷粘膩的觸感,鼻端沖入的濃烈腥臊,還有那液體滑入嘴角帶來的咸腥……這一切,都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將他身為靖安侯、身為一個男人的所有尊嚴(yán),徹底踐踏進了泥濘里!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隨即又涌上一種瀕臨爆發(fā)的、極致的紫紅。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雞。那雙總是帶著虛偽溫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恨不得將我碎尸萬段的瘋狂殺意!

“啊——!!”他終于爆發(fā)出了一聲非人的、野獸般的嚎叫,猛地抬手胡亂地去抹臉上的穢物,動作狂亂而狼狽,哪里還有半分侯爺?shù)耐x?“殺了她!給我殺了這個瘋婦!亂刀砍死!!”他歇斯底里地咆哮,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完全扭曲變調(diào)。

他身后的隨從們這才如夢初醒,臉上也充滿了驚駭和憤怒,嗆啷啷拔出腰間的佩刀,雪亮的刀鋒在陽光下閃爍著森冷的光,殺氣騰騰地朝我撲來!

鋒利的刀鋒帶著風(fēng)聲,直劈而下!

就在刀光即將及體的瞬間,我猛地將手中那只沾滿穢物的空碗,狠狠砸向沖在最前面的一個隨從面門!

“砰!”一聲悶響,伴隨著隨從的痛呼和下意識的后仰。

借著這微小的空隙,我早已蓄力的雙腿猛地一蹬地面,用盡最后一絲從棺材里帶出的狠勁,整個人像一支離弦的箭,朝著人群最密集、最容易制造混亂的方向,決絕地撞了進去!

“讓開!”

嘶啞的吼聲和突如其來的沖撞,讓原本就驚呆的人群頓時炸開了鍋!驚呼聲、叫罵聲、推搡跌倒聲瞬間響成一片!人潮像被投入巨石的沸水,猛地翻滾涌動起來!

“抓住她!”

“別讓她跑了!”

“哎喲!誰踩我!”

“攔住那個瘋女人!”

侯府隨從的怒吼和人群的混亂嘈雜交織在一起,刀光在攢動的人頭縫隙中閃爍。我像一條滑不留手的魚,憑借著對這條街道的熟悉(前世無數(shù)次為侯府采買藥材),憑借著身體里那股被恨意和奇異力量激發(fā)的最后潛能,在混亂的人流縫隙中拼命穿梭、閃躲。

后背能清晰地感覺到刀鋒劃破空氣的冰冷!肩頭被混亂推搡的人狠狠撞了一下,劇痛傳來,眼前又是一黑。但我咬碎了牙,不敢有絲毫停頓,只知道向前!再向前!逃離這座吃人的侯府!逃離陸沉舟和蕭寶珠的魔爪!

鮮血順著破爛的衣袖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留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暗紅印記。身后的追喊聲、人群的混亂聲,如同跗骨之蛆,越來越近……

混亂的聲浪如同漲潮的海水,漸漸被拋在身后,最終被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徹底吞沒。我不知跑了多久,肺腑像被粗糙的砂紙狠狠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雙腿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步都踩在虛軟的棉花上,隨時可能栽倒。

眼前景象開始扭曲晃動,大片大片的黑斑在視野邊緣蔓延。失血過多和那碗毒藥殘留的侵蝕,正瘋狂地吞噬著最后一點清明。朱雀大街的喧囂早已遠去,不知何時,我竟一頭扎進了城西最混亂骯臟的角落——魚龍混雜的暗巷區(qū)。

狹窄的巷子,兩側(cè)是高聳破敗、散發(fā)著霉味的屋墻,頭頂只漏下一線灰蒙蒙的天光。腳下是濕滑黏膩、堆滿垃圾污水的泥地。濃烈的腐臭、尿臊和各種難以形容的怪味混合在一起,直沖腦門。

這里的氣息,比亂葬崗好不了多少。

身后,追兵的呼喝聲似乎被復(fù)雜如迷宮般的巷子暫時甩開,但危險并未解除。幾個蜷縮在墻角陰影里、眼神渾濁貪婪的流浪漢,像聞到血腥味的鬣狗,目光陰惻惻地鎖定了我這個突兀闖入、渾身是血的“獵物”。

不能倒在這里!絕對不能!

我背靠著冰冷濕滑的墻壁,大口喘息,努力凝聚渙散的視線,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前方巷子深處,似乎有一塊稍微干凈些的空地,隱約傳來金屬碰撞和沉悶的呼喝聲。

一絲微弱的希望,如同風(fēng)中殘燭,搖曳而起。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我踉蹌著朝那聲音的源頭挪去。每一步都牽動全身傷口,痛得眼前發(fā)黑。終于,拐過一個堆滿破筐的拐角,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

這是一塊被幾棟破屋圍出來的小空地,地面夯得還算平整??盏刂醒?,赫然立著一個簡易的木架子,上面掛著一面半舊的暗紅色旗幟,旗上繡著一個斗大的“募”字。

旗幟下,擺著一張掉漆的木桌。桌后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皮膚黝黑、滿臉絡(luò)腮胡的軍官,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軍服,正百無聊賴地用指節(jié)敲著桌面。他旁邊立著一個半舊的木牌,上面用墨汁潦草地寫著幾個大字:征西軍前鋒營募兵處。

桌前冷冷清清,只有兩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的半大少年,正畏畏縮縮地聽著一個穿著同樣破舊軍服、臉上帶疤的老兵唾沫橫飛地吹噓:

“……看見沒?小子!進了咱征西軍,那就是刀口舔血,腦袋別褲腰帶上!怕不怕?怕就滾蛋!咱要的是不怕死的爺們兒!真漢子!”

老兵唾沫橫飛,拍著胸脯,試圖用粗糲的豪氣掩蓋征西軍(尤其是這偏遠前鋒營)那幾乎寫在臉上的慘淡前景。兩個少年被他吼得臉色發(fā)白,眼神閃爍,明顯打了退堂鼓。

絡(luò)腮胡軍官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粗聲粗氣地抱怨:“疤臉,省省唾沫!這鳥不拉屎的地兒,能招到個囫圇人就不錯了!還挑揀?再挑,咱營里連燒火棍都湊不齊人手扛了!”他目光掃過空地,空蕩蕩的,除了他們幾個,就只有墻角幾只翻找垃圾的瘦老鼠。

募兵?征西軍?

這兩個詞如同火星,猛地濺入我一片混沌的腦海!

前世的記憶碎片,那些在混沌黑暗中感知到的模糊信息,驟然變得清晰——三年后,西北羌戎大舉入侵,連破三關(guān)!朝廷倉促應(yīng)戰(zhàn),征西軍被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死傷枕籍!而陸沉舟,那個只會紙上談兵的廢物,正是憑借他靖安侯的身份和朝中關(guān)系,在征西軍主力潰敗后,被臨時推上了前線指揮的位置,結(jié)果……葬送了更多大好兒郎的性命!

就是這支軍隊!就是現(xiàn)在這個無人問津、窮困潦倒的前鋒營!

一個瘋狂的、決絕的念頭,如同野火燎原,瞬間燒盡了所有的疲憊、痛苦和猶豫!

離開陸沉舟掌控的京城!遠離蕭寶珠的毒手!去西北!去那即將變成血肉磨盤的前線!那里有無數(shù)傷兵,有我施展前世醫(yī)術(shù)和毒術(shù)的機會!更有……我親手埋葬這對狗男女的可能!

什么閨閣,什么婦道,什么卑賤醫(yī)女!從今往后,我沈厭秋的路,我自己用刀和血來劈開!

一股狠勁猛地從腳底竄起,直沖天靈!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我一步,一步,朝著那張掉漆的木桌,朝著那個百無聊賴的絡(luò)腮胡軍官,走了過去。破爛的衣衫在污濁的巷風(fēng)中飄蕩,滿身的血污和塵土,每一步都在濕滑的地面上留下一個暗紅的腳印。

我的出現(xiàn),如同一個不祥的、移動的傷口,瞬間打破了空地那點虛假的“熱鬧”。

疤臉老兵的唾沫橫飛戛然而止,兩個半大少年驚懼地后退一步,像見了鬼。絡(luò)腮胡軍官敲擊桌面的手指頓住了,他抬起頭,黝黑的臉上先是閃過一絲錯愕,隨即濃密的眉毛擰成了疙瘩,眼神銳利地上下打量著我——一個明顯重傷瀕死、形容凄慘的……男人?(寬大的囚服和滿臉血污塵土模糊了性別)

“哪來的?”軍官的聲音粗嘎,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和毫不掩飾的警惕,“傷成這樣,不去找郎中,跑這募兵處作甚?滾遠點,別死這兒晦氣!”

我沒有回答他的驅(qū)趕。只是徑直走到桌前,停下腳步。劇烈的喘息讓胸膛起伏不定,喉嚨里火燒火燎,但我強迫自己挺直了搖搖欲墜的脊背,抬起那張被血污和塵土覆蓋、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臉。

目光,越過軍官,落在那面半舊的“募”字旗上。旗幟在污濁的巷風(fēng)中微微抖動,那暗紅的顏色,像凝固的血。

然后,我的視線轉(zhuǎn)回絡(luò)腮胡軍官臉上,迎上他那雙審視、不耐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驚疑的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將嘶啞干裂的聲音從喉嚨里擠壓出來,每一個字都像帶著血的鐵砂:

“我,沈秋。” 臨時胡謅的名字,隱去了那個“厭”字,也隱去了女兒身?!皝硗盾??!?/p>

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生鐵砸進了泥水里。

短暫的死寂。

“噗……”疤臉老兵第一個沒忍住,噴笑出聲,隨即像是意識到場合,又趕緊憋住,肩膀卻一聳一聳的,臉上的刀疤都扭曲起來。那兩個少年更是張大了嘴,看瘋子一樣看著我。

絡(luò)腮胡軍官臉上的錯愕瞬間變成了荒謬和暴怒!

“投軍?!”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震得桌上一個缺了口的破陶碗跳了起來,“你他媽睜眼看看!老子這是募兵處,不是善堂!更不是義莊!瞅瞅你這副鬼樣子,站都站不穩(wěn)了,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還想當(dāng)兵?給羌戎人送人頭都嫌你硌牙!滾!立刻給老子滾蛋!別在這兒浪費老子口水!”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劇烈的動作牽動了我手臂深可見骨的傷口,一陣鉆心的劇痛襲來,眼前又是一陣發(fā)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但我沒有后退半步。指甲深深掐進早已破爛不堪的掌心,用更尖銳的痛楚刺激著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我……能救活人?!蔽以俅伍_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很多……快死的人?!?/p>

這話一出,軍官的暴怒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他瞇起眼睛,那銳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在我臉上刮過,試圖從我血污覆蓋的面孔和那雙唯一還算清亮的眼睛里分辨出虛實。疤臉老兵也收起了那點嘲諷,眼神變得驚疑不定。

“救人?”絡(luò)腮胡軍官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濃重的懷疑,“就憑你?你是個郎中?”

“不是郎中?!蔽揖従彄u頭,牽扯到頸部的傷,痛得吸了口氣,“是……懂點土方子。止血,吊命,治刀槍外傷?!?前世那些失傳的秘術(shù)、戰(zhàn)場急救的精要、辨別毒傷的本事,此刻在腦中無比清晰,卻無法宣之于口。

軍官盯著我,沉默了??盏厣现挥邢镲L(fēng)吹過破旗的獵獵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侯府追兵搜索的叫罵。

時間一點點流逝。我后背的冷汗混著血水往下淌,身體里的力量正在飛速流失。就在我?guī)缀跻尾蛔〉瓜碌乃查g,軍官那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揮,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暴躁:

“疤臉!拖走!找個沒人的破棚子先扔進去!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媽的,晦氣!真晦氣!這趟差事算是倒了血霉了!”

疤臉老兵應(yīng)了一聲,臉上帶著點不情愿,但還是上前一步,動作粗魯?shù)匾话鸭茏∥規(guī)缀趺摿Φ母觳病?/p>

“小子,算你命大,碰上老胡頭今天心軟!”他嘟囔著,半拖半拽地將我往空地旁邊一個搖搖欲墜、散發(fā)著霉?fàn)€稻草味的破窩棚里塞,“是死是活,看閻王爺收不收你了!”

身體被粗暴地推進窩棚,撞在冰冷的土墻上,眼前徹底陷入黑暗。稻草腐爛的氣息和濃重的血腥味一起涌入鼻腔。最后一絲意識,仿佛風(fēng)中殘燭,終于被劇痛和黑暗吞噬。

在徹底失去知覺的前一秒,耳邊似乎還殘留著巷子深處追兵越來越近的呼喊,還有絡(luò)腮胡軍官胡老坎那暴躁的罵娘聲:

“……他娘的!這鬼地方!招不到人,凈招些半死不活的麻煩!去!疤臉,把門口那破牌子給老子扶正了!再碰不上個像樣的,老子自己扛刀去西北!”

黑暗,粘稠而冰冷。

意識在無邊的痛楚和混沌中浮沉,像一片隨時會碎裂的枯葉。時而沉入前世被活埋的窒息和冰冷,時而被陸沉舟扭曲的臉和蕭寶珠惡毒的笑聲驚醒,時而又被身體里無數(shù)傷口的灼痛拉回現(xiàn)實。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線刺破了厚重的眼皮。鼻腔里充斥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草藥苦澀味、血腥味、汗臭味,還有……腐爛的惡臭。

耳邊是此起彼伏的、壓抑痛苦的呻吟,如同垂死野獸的低嚎。偶爾夾雜著幾聲模糊不清的囈語,或是粗啞的咒罵??諝獬林氐米屓酥舷ⅰ?/p>

我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聚焦。

這是一個巨大、昏暗、破敗的營帳。與其說是營帳,不如說是一個用破布、獸皮勉強拼湊起來的巨大窩棚。光線從頂棚的破洞和幾處撕裂的縫隙里艱難地透進來,形成幾道慘白的光柱,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和……綠頭蒼蠅。

光柱之下,是地獄般的景象。

地上鋪著薄薄一層潮濕發(fā)霉的稻草,上面密密麻麻躺滿了人!幾乎看不到落腳的地方。全是傷兵!斷腿的、開膛的、渾身焦黑的、傷口流著黃綠色膿水的……各種慘不忍睹的傷勢。許多人身上只胡亂纏著一些看不出顏色的、被血和膿浸透的破布條,蒼蠅嗡嗡地圍著那些暴露的傷口打轉(zhuǎn)。

呻吟聲、哀嚎聲、因高燒而發(fā)出的胡話聲,混雜著角落里偶爾傳來的嘔吐聲,構(gòu)成了這地獄的背景音。

我掙扎著想動,全身的骨頭像是散了架,每一處傷口都在叫囂。低頭看去,自己身上那件破爛囚服不見了,換上了一件同樣骯臟肥大、散發(fā)著餿味的灰色粗布軍服。手臂和胸腹幾處最深的傷口被用粗糙的灰布條緊緊勒住,手法笨拙潦草,布條早已被滲出的血水染透,硬邦邦地貼在皮肉上,稍微一動就摩擦出鉆心的疼。

“醒了?”一個嘶啞干澀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我艱難地側(cè)過頭。旁邊稻草上躺著一個老兵,一條腿從膝蓋以下沒了,殘肢用臟布包著,腫脹發(fā)亮,滲著黃水。他臉色蠟黃,嘴唇干裂起皮,渾濁的眼睛看著我,帶著一種同病相憐的麻木。

“算你小子命大,”老兵咧了咧嘴,露出焦黃的牙齒,“被老胡頭撿回來,又熬過了昨兒晚上那場鬼門關(guān)……不過,嘿,”他目光掃過我身上滲血的繃帶,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慘然,“進了這‘鬼見愁’(他指了指周圍),能不能活著爬出去,還得看閻王爺點不點頭。新來的?”

鬼見愁?倒是貼切。

我喉嚨干得像要冒煙,費力地點了點頭。


更新時間:2025-08-07 19:1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