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fēng)帶著海水的咸腥和濕熱,像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將整個海濱小城籠罩其中。
下午五點,國營濱城紡織廠的下工汽笛聲響了。
聲音穿過高大的廠房,越過爬滿青苔的圍墻,散入市井的嘈雜里。
阮胭隨人潮走出車間。
空氣彌漫著棉絮、機油和汗水混合的氣味,但這些都蓋不住她身上的那股子干凈。
她穿了件尋常的白竹布襯衫,領(lǐng)口洗得微微發(fā)白,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清瘦又白皙的手腕。
在灰藍工裝的海洋里,她像一株雨后被洗凈的梔子,安靜,卻惹眼。
“小阮,今天又一個人回?。俊?/p>
車間小組長,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拎著飯盒快走幾步跟上來,臉上堆著殷勤的笑。
“天熱,我騎車帶你一程?”
周圍幾道目光立刻投了過來,有男同事的羨慕,有女同事的撇嘴。
阮胭停下腳步,微微側(cè)過臉,夕陽的余暉給她白凈的臉頰鍍上一層柔和的毛邊。
她的五官并不算頂尖的明艷,但組合在一起,卻有種說不出的韻味。
那雙眼睛,瞳仁漆黑,看人時總像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汽,無端地顯出幾分無辜和柔弱。
“不了,張組長,順路要去趟菜市場,不麻煩您?!彼穆曇粢埠腿艘粯樱瑴販剀涇浀?。
男人搓了搓手,沒再堅持,看著她的背影咂了咂嘴。
阮胭知道身后有多少道目光,她早習(xí)慣了。
三年了,自從丈夫宋錦程隨軍艦遠航,她就成了這座小城里一個特殊的存在。
一個年輕、漂亮,卻獨守空房的軍嫂。
這份身份是榮譽,也是一道無形的枷鎖。
她拐進通往家屬樓的巷子。
巷子很窄,斑駁的磚墻,蜘蛛網(wǎng)般糾纏的電線。
家家戶戶的窗戶都開著,麻將的碰撞聲、夫妻的爭吵聲、孩子的哭鬧聲,混雜著各家晚飯的油煙氣,構(gòu)成了這片老城區(qū)的市井交響。
墻根下,幾個乘涼的大媽嗑著瓜子,目光掃來。
“看,阮家媳婦回來了?!?/p>
“嘖,真是白瞎了這副好模樣,嫁了個海軍,一年到頭見不著面,跟守活寡有什么區(qū)別?”
“可不是,前兩天我還看見郵遞員送信來著,怕不是又寄錢來了吧?!?/p>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鉆進阮胭的耳朵里。
她目不斜視,手上拎著的網(wǎng)兜勒得更緊了些,幾根青菜的葉子被勒出了水痕。
她臉上沒什么表情,垂下的眼睫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藏起所有情緒。
她住的家屬樓在巷子盡頭,一棟蘇式紅磚樓,墻皮剝落,露出內(nèi)里的灰泥。
樓道里陰暗潮濕,空氣中飄著一股陳年的霉味。
“吱呀——”一聲,她推開二樓的家門。
屋外的喧囂瞬間被隔絕。
兩室一廳的房子,被她收拾得一塵不染。
水磨石的地面光可鑒人,家具擺放得整整齊齊。
唯一的“人氣”,來自桌上相框里的男人。
男人穿著一身潔白的海軍軍官服,身姿挺拔,笑容標準,眼里透著屬于軍人的堅毅和驕傲。
那是宋錦程,她的丈夫。
阮胭將網(wǎng)兜放在廚房的灶臺上,沒有立刻做飯。
她走到窗邊,推開了木窗。
樓下,孩童在追逐打鬧,鄰居在水池邊淘米洗菜,一切都充滿了鮮活的煙火氣。
而這些,都與她無關(guān)。
她的世界,就在這扇窗和那扇門之間,安靜、規(guī)整,也像一潭死水。
她想起丈夫最近的一封信,和過去無數(shù)封一樣。
開頭是“親愛的阮胭同志”,結(jié)尾是“祝你工作順利,身體健康”,中間是幾句部隊里的口號和對組織關(guān)懷的感謝。
信紙上沒有一絲褶皺,就像他們的婚姻,客氣、標準,毫無溫度。
一種深切的疲憊感從心底涌上來。
她像一簇被濕柴悶住的火,燒得安靜,卻滾燙,灼燒著她自己。
她日復(fù)一日地扮演著溫順賢惠的模范軍嫂,壓抑著所有不該有的念頭。
晚飯很簡單,一碗白粥,一碟炒青菜。
她一個人坐在飯桌前,對面是空著的椅子。
窗外的喧鬧漸漸平息。
阮胭洗漱完畢,換上了一件藕荷色的棉布睡裙。
裙子長及小腿,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身和姣好的身形。
她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白日里工廠的噪音,巷子里的閑言碎語,還有這滿屋的空寂,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讓她透不過氣。
她翻了個身,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身旁冰涼的床單。
三年了,這張雙人床,幾乎有一半的地方,從未有過任何溫度。
一陣突兀的敲門聲響起。
“咚,咚,咚?!?/p>
聲音在安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這個時間,會是誰?
阮胭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上的薄被。
郵遞員不會這么晚來,鄰居們也早已歇下。
她赤著腳,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后,透過貓眼向外望去。
樓道里的聲控燈因為敲門聲亮了起來,昏黃的光線中,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正站在門外。
那人穿著一身警服,肩寬背直,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但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冷硬氣息,隔著一扇門板都仿佛能滲透進來。
阮胭的呼吸一滯。
她認得這身警服,也認得這個人。
是周凜。
丈夫宋口中那位最鐵的戰(zhàn)友,如今在市公安局上班,人稱活閻王的周凜。
也是那個……她每次倒茶時,指尖都會“不小心”蹭過他手背的男人。
她深吸一口氣,手,緩緩地搭上了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