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時間在沉重的死寂中,緩慢地爬向黎明。當(dāng)?shù)谝豢|慘淡的灰白色天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窗簾縫隙,病房內(nèi)的光線不再僅僅依賴慘白的頂燈時,蘇小璃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
意識如同沉船般,一點點艱難地上浮。沉重的疲憊感包裹著四肢百骸,脖頸處的鈍痛持續(xù)不斷地提醒著她昨夜的一切。她緩緩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地聚焦在頭頂那片白色上。
醫(yī)院特有的消毒水氣味鉆入鼻腔,令她下意識動了動雙手。意外發(fā)現(xiàn)手腕上束縛的織物已經(jīng)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覆蓋傷口的干凈紗布。
這變化讓她有些怔愣,心底泛起一絲難以名狀的情緒,很快又被熟悉的麻木淹沒。
【束縛解開了…】這個念頭剛閃過,就被更強烈的疲憊感驅(qū)散。
這時,蘇梓軒發(fā)現(xiàn)她醒來,立刻湊上前,聲音帶著緊張和討好:"小璃!你醒了?感覺怎么樣?喉嚨痛不痛?要不要喝水?"他手忙腳亂地拿起床頭柜上的溫水杯,插上吸管遞到她唇邊,"溫的,不燙!喝一點潤潤嗓子。"
蘇小璃空洞的目光掃過吸管,偏過頭去。她實在沒有力氣回應(yīng),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份突然的關(guān)心。持續(xù)的疼痛和疲憊讓她只想沉沉睡去,暫時逃離這一切。
【不需要…】
蘇梓軒的笑容僵在臉上,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但他沒有放棄,默默收回水杯,低聲說:"不想喝沒關(guān)系,等你想喝了再告訴三哥。"
蘇梓軒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眼神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他端著水杯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巨大的失落和挫敗感幾乎要將他再次擊垮。他只是默默地收回了水杯,放在床頭柜上,動作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笨拙和小心翼翼。
蘇御天也緩緩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晨光熹微中顯得異常疲憊。他走到床邊,沒有像蘇梓軒那樣急切地靠近,只是站在一個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目光沉沉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痛楚,凝視著蘇小璃蒼白脆弱的側(cè)臉。
他張了張嘴,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所有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里,只化作一聲極其壓抑的、沉重的嘆息。他默默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動作僵硬地穿上,試圖重新披上那層屬于蘇氏掌舵人的堅硬外殼,但眉宇間的疲憊和痛苦卻無法掩蓋。
“公司…還有事,我必須過去處理?!?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夜未眠的沙啞,是對蘇梓軒和蘇睿淵說的,目光卻依舊落在妹妹身上,充滿了復(fù)雜的擔(dān)憂和不放心。“逸行,梓軒,睿淵,你們…守好她?!?最后幾個字,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沉重囑托。
蘇梓軒用力地點點頭,眼神里帶著破釜沉舟般的決心。
蘇御天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個依舊拒絕與外界有任何交流的妹妹,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無法言說的痛苦和無力。他轉(zhuǎn)身,邁著沉重而疲憊的步伐,離開了病房。那離去的背影,仿佛背負(fù)著千鈞重?fù)?dān)。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
蘇梓軒挫敗地在床邊椅子上坐下,雙手無意識地絞在一起。他看著妹妹空洞的側(cè)臉,看著她脖頸上刺目的紗布,巨大的無力感和愧疚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他搜腸刮肚,試圖找到一個能打破這死寂、能讓她稍微有點反應(yīng)的話題。
“小璃…外面…天亮了?!?他干巴巴地開口,聲音依舊沙啞,“今天…天氣好像還不錯,沒什么風(fēng)…” 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自然,卻顯得更加生硬和刻意。
蘇小璃毫無反應(yīng),仿佛根本沒聽見。
【天亮?天黑?】
【有什么區(qū)別…】
【我的世界…從來只有黑暗…】
蘇梓軒被這心聲里的死寂徹底堵住了所有話語。他頹然地垂下肩膀,像個做錯了事卻不知該如何彌補的孩子。
就在這時,蘇睿淵抱著電腦,悄無聲息地走到了蘇梓軒身邊。他低著頭,帽檐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有鏡片反射著屏幕幽藍(lán)的光。他伸出手,手指在鍵盤上極其輕微地敲擊了一下,然后將屏幕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試探,遞到了妹妹視線可及的角度。他不確定這么做是對是錯,猶豫了很久后最終做出了抉擇。
屏幕上,是一張照片。
一張年代似乎有些久遠(yuǎn)像素不算很高卻保存得極其完好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陽光燦爛的游樂園。巨大的摩天輪在遠(yuǎn)處緩緩轉(zhuǎn)動。照片的主角,是一個大穿著粉紅色小裙子扎著兩個羊角辮的小女孩。她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露出幾顆還沒長齊的小乳牙,臉頰紅撲撲的,充滿了純粹的、毫無雜質(zhì)的快樂。她的懷里,緊緊抱著一只洗得有些發(fā)舊耳朵耷拉著的兔子玩偶。
小女孩的身旁,蹲著一個看起來只有八九歲的大男孩。男孩穿著干凈的白色T恤和背帶褲,臉上帶著陽光般燦爛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一只手親昵地搭在小女孩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對著鏡頭比著大大的“V”字。男孩的笑容極具感染力,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即使隔著模糊的像素,也能感受到里面盛滿的、對這個妹妹毫無保留的喜愛和寵溺。
那個笑得像個小太陽的大男孩…是蘇梓軒。
那個抱著舊兔子笑得無憂無慮的小女孩是蘇小璃。
照片下方,還有一行用稚嫩筆跡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
“小璃第一次來游樂園!和最喜歡的三哥!開心!!!”
這個畫面像一根細(xì)針,輕輕刺破了她內(nèi)心的防備。塵封的記憶突然翻涌上來,蘇小璃的身體微微顫抖,嘴唇動了動,卻發(fā)不出聲音。那些被遺忘的溫暖片段——棉花糖的甜味、旋轉(zhuǎn)木馬的音樂,還有三哥將她舉高時的笑聲,如同潮水般涌入腦海。
這張照片,像一道撕裂厚重陰云的陽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病房里冰冷!
蘇梓軒在看到照片的瞬間,整個人如同被高壓電擊中!他猛地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屏幕上那張早已被他遺忘在歲月角落里的影像!那是…父母還在世的時候?是他…還沒有被娛樂圈的浮華和內(nèi)心的怨恨蒙蔽雙眼的時候?是他…還真心實意地把那個小小的軟軟的妹妹當(dāng)成珍寶來寵愛的時候?!
一股遲來了太久太久的酸楚和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堤防!巨大的悔恨和鋪天蓋地的悲傷,讓他瞬間紅了眼眶!他猛地捂住嘴,才抑制住那聲幾乎要沖口而出的哽咽!他看著照片上那個笑容燦爛、眼神干凈的自己,再看看照片里那個無憂無慮全身心依賴著他的小妹妹,最后目光落回病床上這個蒼白的少女身上…
強烈的對比帶來的沖擊,如同最鋒利的刀子,狠狠剜開了他刻意遺忘的過往,將血淋淋的真相和無法挽回的錯失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
【三…哥?】
蘇小璃那冰冷麻木的心聲,在照片映入眼簾的瞬間,第一次出現(xiàn)了極其劇烈的波動!帶著難以置信的困惑和…一絲被強行喚醒的、極其遙遠(yuǎn)的、屬于另一個時空的記憶碎片!
【游樂園…】
【兔子…】
【陽光…】
【那個…會把我舉高高…會給我買最大棉花糖…會對我笑得…很好看的…】
【三…哥?】
那個稱呼,瞬間擊潰了她用冰冷和絕望構(gòu)筑的所有防御!塵封的記憶閘門被猛地撞開!那些被刻意埋葬在心底最深處短暫而美好的溫暖碎片——陽光的味道,棉花糖的甜膩,旋轉(zhuǎn)木馬的音樂,還有那個總是帶著陽光般燦爛笑容、將她護(hù)在身后的大男孩…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
“小璃…”蘇梓軒的聲音帶著哽咽,“對不起…是三哥不好?!?/p>
聽到這句話,蘇小璃的眼眶瞬間紅了。積壓已久的情緒突然決堤,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她別過臉去,不想讓哥哥們看到自己脆弱的樣子,肩膀卻止不住地輕輕抽動。
蘇梓軒慌了神,連忙抽出紙巾想要幫她擦拭,卻又不敢貿(mào)然靠近,只能小心翼翼地遞過去:“別哭了小璃,是三哥錯了…以后再也不會讓你難過了。”
“滾開——??!” 蘇小璃推開蘇梓軒!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被觸及最深傷口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瘋狂痛苦和抗拒!“你不是他!你不是——!!我的三哥…早就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四個字,如同最沉重的控訴,狠狠砸在蘇梓軒的心上!他被推得踉蹌后退,巨大的痛苦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看著妹妹眼中那將他視為摧毀者,再看向屏幕上那個笑容陽光燦爛的男孩…巨大的割裂感瞬間將他徹底吞噬!他雙腿一軟,順著墻壁滑坐在地,雙手死死捂住臉,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哀嚎。
蘇睿淵緊張地抱著電腦,小聲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p>
蘇小璃沒有回應(yīng)任何人,只是靜靜地流淚。那些被埋藏的委屈、孤獨和渴望,在這一刻化作淚水流淌出來。
蘇逸行站在窗邊,目光始終關(guān)注著這邊的動靜??吹矫妹每薜膸缀鯐炟剩氖种覆蛔杂X地收緊,又緩緩松開。隨后他精準(zhǔn)地用手指點在她手臂內(nèi)側(cè)的穴位上!
強烈的酸麻感瞬間席卷了蘇小璃的整條手臂!身體也因手臂的失控而失去了大半力氣!
【蘇逸行!】
【為什么總是你!我恨你——??!】
那無聲的心聲,充滿了最深刻的詛咒和深入骨髓的怨恨。
蘇逸行點穴的手指加重了一絲力道。他清晰地“聽”到了那每一個字,感受到了那滔天的恨意
“醫(yī)生!快叫醫(yī)生!” 蘇梓軒從地上爬起來,對著門口嘶聲哭喊,聲音完全變了調(diào)。
護(hù)士和醫(yī)生再次沖了進(jìn)來,看到病房里哭情緒激動,的停不下來的病人,立刻準(zhǔn)備鎮(zhèn)定劑。
蘇小璃最后一絲哭喊的力氣也被迅速抽離。痛苦和怨恨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只留下更疲憊的身軀無力地癱軟下去。
蘇梓軒癱坐在地上,看著妹妹再次陷入昏睡,巨大的痛苦和遲來的悔恨,死死勒緊了他。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咚!咚!咚!”
沉悶而痛苦的捶打聲,在死寂的病房里顯得格外刺耳!每一拳都帶著絕望的力量,砸在他自己的身上!
“是我!是我傷害了她!是我毀掉了小璃最喜歡的…三哥!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這樣對她…都是我——??!” 他一邊瘋狂地捶打著自己,一邊發(fā)出撕心裂肺痛苦嚎叫!那聲音里充滿了對自己最深惡的詛咒和無法承受的罪孽感!
蘇睿淵退到角落將臉深深埋在帽檐里。蘇逸行緩緩收回手指,看著蘇梓軒瘋狂自責(zé)的舉動,冰冷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波瀾,但他最終沒有阻止,只是默默地退回了窗邊,重新背對房間,周身的氣息比萬年寒冰更加沉重冷硬。
病房里,只剩下蘇梓軒絕望的嚎哭和捶打自己的悶響,如同為這場由一張舊照片引發(fā)的遲來審判,敲打著絕望的節(jié)拍。照片上,那個笑容燦爛的“三哥”和那只舊兔子玩偶,在幽藍(lán)的屏幕光里,無聲地映照著眼前這場人間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