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空氣仿佛吸飽了水的棉絮,沉甸甸、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潮濕的腐朽氣息。雨,不大不小,但卻沒完沒了地敲打著市第一醫(yī)院住院部三樓那扇蒙塵的玻璃窗。這單調(diào)的韻律,像是為病房里無聲的絕望打著節(jié)拍。
病房里,消毒水的刺鼻氣味肆意地蓋過了床頭柜上那束水仙花的殘香?;ò赀吘壱讶痪砬狐S,透著一種力竭的衰敗。氧氣濕化瓶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是這寂靜空間里最清晰的背景音。
在床上半倚著一個名叫沐婉的女孩,氧氣鼻導管輕柔地搭在她鼻翼兩側(cè),細小的塑料管連接著床頭柜上的制氧機。沐婉的臉色是久不見陽光的蒼白,像上好的細瓷,透著易碎的脆弱。曾經(jīng)飽滿的臉頰微微凹陷下去,但那雙眼睛,在略顯憔悴的眉宇下,依舊溫婉清澈,如同江南清晨籠罩在薄霧中的湖水。此刻,這雙眼睛正專注地看著坐在床邊的一直不離不棄的男朋友,穆?lián)瘢瑤е唤z不易察覺的溫柔愛意。
沐婉今年23歲,從20歲查出得病,痛苦的陰影始終籠罩著她,就算這樣也未能完全奪走她眼底那份恬靜的光彩。
穆?lián)窠衲?4歲,或許是少年早成,也或許是承擔了太多這個年紀不該承擔的壓力。沐澤背脊習慣性地挺直,像一棵努力撐起天空的年輕白楊。沐澤正小心翼翼地削著一個蘋果,眉宇間鎖著化不開的沉重,但水果刀在他修長的手指間穩(wěn)定地移動,果皮均勻地垂落,連成一圈圈淡黃色的緞帶,幾乎不斷。陽光透過蒙塵的玻璃,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也照亮了他眼下淡淡的青黑。
“削得還是這么好?!蹦竦穆曇繇懫?,帶著一點氣促后的微喘,但語調(diào)依舊溫和,像羽毛輕輕拂過心尖。因為特發(fā)性肺纖維化(IPF)和并發(fā)的肺動脈高壓,沫婉的呼吸比常人費力許多,說話需要時不時停下來緩口氣。
穆?lián)竦氖诸D了一下,抬眼看向她,緊繃的嘴角努力向上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熟能生巧。你喜歡吃蘋果,況且削了這么多年了,自然削得完美一些?!彼麑⑾骱玫奶O果切成小塊,插上牙簽,遞到她唇邊。指尖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她微涼的唇瓣,兩人都微微一滯。一種熟悉的、帶著苦澀甜蜜的暖流在心底悄然淌過。
沫婉微微張口,就著他的手,小口地咬下一塊蘋果。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彌漫開,她滿足地瞇了瞇眼,那瞬間的神情,依稀可見生病前那個明媚少女的影子。“甜。”她輕聲說,目光依舊停留在他臉上,帶著全然的依賴和一絲心疼,“你也吃一塊,別光顧著我。”
穆?lián)褚姥砸渤粤艘粔K,卻覺得那甜味里摻著難以言喻的苦澀。他看著她努力咀嚼吞咽的樣子,看著她每一次吸氣時鎖骨下方輕微的凹陷,心口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鈍痛蔓延。他們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從穿開襠褲在青石板巷子里追逐打鬧,到情竇初開時羞澀的牽手,再到如今病床前無聲的守候。二十多年的光陰,早已將彼此的生命根系緊緊纏繞,無法分割。她的氣息,她的溫度,她的一顰一笑,早已是他呼吸的空氣,是他生命不可或缺的底色。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主治醫(yī)生王主任走了進來。他五十歲上下,頭發(fā)花白,戴著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帶著職業(yè)的審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王主任?!蹦?lián)窳⒖谭畔绿O果,站起身,身體下意識地繃緊了。
王主任點點頭,走到床邊,拿起掛在床尾的病歷板仔細翻看,又看了看床邊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據(jù)?!澳窠裉旄杏X怎么樣?”他例行詢問,聲音溫和。
“還好,王主任,”沫婉輕聲回答,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就是……活動一會兒還是會有點喘。”她試著深呼吸了一下,但顯然并不順暢。
王主任的目光在病歷板的數(shù)據(jù)和沫婉蒼白的臉上來回掃視,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放下病歷板,轉(zhuǎn)向穆?lián)?,語氣帶著一種沉重的斟酌:“小穆,關(guān)于沫婉的最新肺功能檢測和心臟彩超結(jié)果出來了?!?/p>
穆?lián)竦男拿偷匾怀?,幾乎能聽到血液沖擊耳膜的聲音。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沫婉也安靜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被單,目光緊緊追隨著王主任。
“情況……不太樂觀。”王主任的聲音低沉下去,“肺纖維化的進程比我們之前預估的要快一些,肺動脈高壓的指標也持續(xù)偏高。這意味著她的心肺功能在持續(xù)下降,目前的藥物方案……效果正在減弱?!彼屏送蒲坨R,鏡片反射著冰冷的光,“我們稱之為‘多器官功能衰竭趨勢’,主要是心肺負擔過重,正在影響其他臟器?!?/p>
“趨勢……”穆?lián)衿D難地重復著這個詞,感覺喉嚨發(fā)緊,像是被砂紙磨過,“那……那怎么辦?換藥?還是……”
王主任嘆了口氣,搖搖頭:“現(xiàn)有的常規(guī)藥物,我們已經(jīng)用了最好的組合,劑量也接近上限了。繼續(xù)加量,副作用會大大超過收益,得不償失?!彼D了頓,目光掃過沫婉努力維持平靜卻難掩驚惶的眼睛,又看向穆?lián)裱壑心墙踅^望的希冀,“繼續(xù)留在本院,我們能做的,主要是維持現(xiàn)狀,盡量延緩……和減輕痛苦。但逆轉(zhuǎn)趨勢……可能性微乎其微?!?/p>
“維持……延緩……”穆?lián)襦溃恳粋€字都像冰錐扎在心上。他看著沫婉,她的臉色似乎更白了些,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陰影。氧氣鼻管下,她的嘴唇抿得緊緊的。
絕望的深潭冰冷刺骨,穆?lián)窀杏X自己正在不斷下沉。就在這時,王主任像是想起了什么,遲疑了一下,補充道:“當然,醫(yī)學上永遠存在探索和可能性。比如……尋求一些特殊的治療環(huán)境。有研究顯示,高原低氧環(huán)境對某些類型的肺纖維化患者,在特定條件下,或許能起到一定的緩解作用,刺激機體產(chǎn)生某種代償反應……但這只是理論上的可能,缺乏大規(guī)模臨床驗證,風險極大,而且……希望非常渺茫。像新疆喀什、青海西寧這些地方……”
“新疆?喀什?”穆?lián)袼兰诺难鄣祝袷潜煌度肓艘活w小小的火種,驟然亮起一絲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哪怕這希望渺茫如風中殘燭,哪怕前路是萬丈深淵,他也必須抓??!這不再是“維持”和“延緩”,這是一絲“可能”!
王主任看著穆?lián)裱壑兴查g燃起的光芒,有些于心不忍,但還是嚴肅地強調(diào):“穆先生,我必須再次強調(diào),這只是理論上的可能,風險極高!高原環(huán)境本身對心肺功能就是巨大考驗,沫婉現(xiàn)在的狀況……貿(mào)然前往,后果難以預料!而且,那邊的醫(yī)療條件、后續(xù)保障,都是問題。費用……也不會低?!彼詈笕齻€字,說得很輕,卻像重錘敲在穆?lián)裥纳稀?/p>
“我明白,王主任,謝謝您!”穆?lián)竦穆曇粢驗榧佣⑽l(fā)顫,他用力點頭,眼神卻異常堅定,“只要有一絲可能,我們就去試試!總比……總比在這里等著好?!彼D(zhuǎn)頭看向沫婉,聲音放柔,“婉婉,我們?nèi)バ陆?,好不好?去看雪山,去試試?!?/p>
沫婉的目光在王主任凝重的臉上和穆?lián)袢紵M难劬χg流轉(zhuǎn)。她看到了王主任的不確定和擔憂,更看到了穆?lián)裱壑心欠萁跗珗?zhí)的、為她拼盡一切的決心。那是一種沉甸甸的、讓她心疼又無比依賴的愛。她輕輕吸了一口氣,盡管肺部傳來熟悉的壓迫感,她還是努力地、清晰地對著穆?lián)瘢矊χ踔魅?,點了點頭。氧氣鼻管下,她蒼白的唇瓣微微彎起一個極淡卻無比溫柔的弧度:“好。聽你的。去看雪山?!?/p>
這一刻,盡管前路茫茫,生死未卜,但兩人目光交匯,那份風雨同舟、生死相托的默契與愛意,是這冰冷病房里唯一真實而溫暖的慰藉。
口袋里的手機,就在這時,不合時宜地震動了一下。很輕,卻像一根細針,刺破了穆?lián)翊丝碳な幍男木w。他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沒有去碰口袋。但那震動,卻清晰地連接著他另一個隱秘的世界——一個在無數(shù)個陪護的深夜里,在手機屏幕幽藍光芒下悄然開啟的、充滿冰冷數(shù)字和上下跳躍線條的世界。那是他在這片無邊絕望的蒼白里,唯一能主動伸手抓住的、試圖對抗命運的稻草。為了那渺茫的希望,為了沫婉可能的天價治療費,為了支撐起這個“可能”的重量。
這個沉重的秘密,和沫婉的病一起,沉沉地壓在他24歲年輕卻已不堪重負的肩膀上。他握緊了沫婉微涼的手,仿佛要從中汲取力量,也傳遞力量。
窗外,江南的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濕冷之中。但穆?lián)竦男闹?,那點名為“喀什”的微光,已然倔強地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