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市大劇院的后臺通道，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油漆、灰塵、舊布景和廉價香水的氣味。排練結束后的喧囂已經(jīng)散去，只留下空洞的回響和昏暗燈光下長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走廊。墻壁上貼著巨幅海報——《愛的歸宿》，陳雅言導演作品。海報上男女主角深情相擁的剪影，在慘白的燈光下透著一股刻意營造的浪漫，此刻卻顯得有些失真。
吳曉敏的腳步聲在空曠的通道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遲疑。她按照前臺工作人員的指引，拐過幾個彎，在一扇貼著“導演休息室”銘牌的門前停下。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明亮的燈光和隱約的說話聲。
她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
“請進?！币粋€清冷悅耳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吳曉敏推門進去。房間不大，堆滿了劇本、服裝設計圖和道具模型。陳雅言正背對著門口，站在一面落地鏡前整理著頸間的絲巾。她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裝套裙，身姿挺拔，烏黑的長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露出修長優(yōu)雅的脖頸。鏡子里映出她精致的側臉，妝容完美，眼神銳利而專注，與吳曉敏記憶中那個穿著舊校服、眼神倔強的少女判若兩人。
“雅言……”吳曉敏的聲音有些干澀。
陳雅言聞聲轉過身，臉上瞬間綻開一個恰到好處的、帶著驚喜的笑容，仿佛排練過無數(shù)次?！皶悦?！”她快步迎上來，張開雙臂給了吳曉敏一個輕柔而短暫的擁抱，身上淡淡的冷冽香水味撲面而來。“好久不見！真沒想到你會來吉安！快坐！”她熱情地拉著吳曉敏在沙發(fā)上坐下，自己則坐在對面的椅子上，雙腿優(yōu)雅地交疊。
“是啊，好久不見。”吳曉敏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有些局促，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陳雅言頸間吸引。在她微微敞開的西裝領口內(nèi)側，一枚翠綠色的玉佩安靜地垂落。玉佩不大，但水頭極好，色澤溫潤通透，雕刻著栩栩如生的觀音坐蓮圖案，在燈光下流轉著瑩瑩的光澤，一看便知價值不菲。那抹濃郁的綠色，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幽泉，與她一身素雅的米白形成了強烈的視覺沖擊。
“你怎么找到這里的？”陳雅言笑著問，順手拿起桌上的茶壺倒水，動作流暢而從容。
“我……我來吉安辦點事，正好聽說你的新劇很火，就想著來看看你?！眳菚悦襞ψ屪约旱穆曇袈犉饋碜匀恍?，眼睛卻無法從那枚玉佩上移開。這玉佩……她從未在少年陳雅言身上見過。是誰送的？如此貴重的東西……
“那太好了！”陳雅言將一杯水遞給她，笑容依舊明媚，“《愛的歸宿》后天首演，我送你張票，位置最好的！”她說著，從旁邊散落的文件里抽出一張印刷精美的門票，遞了過來。
“謝謝……”吳曉敏接過票，指尖冰涼。她看著眼前這張妝容精致、笑容完美的臉，心里卻像壓了塊石頭。福利院里周玉蓉那張?zhí)闇I橫流、瘋狂扭曲的臉，與眼前這張光鮮亮麗的面孔重疊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割裂感。她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繞彎子。
“雅言，”她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這次來……其實是因為……我見到周姨了?！?/p>
房間里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陳雅言臉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快得讓人來不及捕捉。那雙原本含著笑意的眼睛，在剎那間變得冰冷、銳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鋒，直直刺向吳曉敏。她端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誰？”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zhì)感。
“周姨……周玉蓉阿姨。你的媽媽。”吳曉敏清晰地重復了一遍，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在鐘山縣的福利院，我……我在那里做志愿者?！?/p>
陳雅言沉默了。她沒有立刻回應，只是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緒。房間里只剩下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滴答”聲，每一聲都敲在吳曉敏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幾秒鐘后，陳雅言抬起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哦。”她淡淡地應了一聲，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波瀾，“是嗎?！?/p>
這反應……平靜得令人心寒！吳曉敏的心猛地一沉：“雅言！你……你知道她還活著？她就在鐘山！在福利院！她……她情況很不好，神志不清，身體也很差……”
“我知道。”陳雅言打斷了她，語氣依舊平淡無波，仿佛在談論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動作優(yōu)雅從容。“她早就瘋了。很多年了?！?/p>
“可是……”吳曉敏急切地向前傾身，“她認出我了！她喊我‘曉敏’，還……還喊了你的小名‘苗苗’！她讓我快跑！雅言，她一直在喊‘苗苗快跑’！她好像……很害怕！非常害怕！”她忍不住提高了聲音，試圖喚起陳雅言一絲一毫的反應。
陳雅言放下茶杯，杯底與玻璃茶幾碰撞，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輕響。她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吳曉敏臉上。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激動、悲傷或者擔憂，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冷漠，和一絲……被強行壓抑的、近乎厭惡的煩躁。
“她瘋了?！标愌叛砸蛔忠活D地重復，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一個瘋子說的話，有什么好聽的？她當年丟下我和我爸，卷走家里所有的錢，害得我們差點被債主逼死的時候，怎么沒想過害怕？她早就該死了?！弊詈髱讉€字，她說得極輕，卻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吳曉敏的耳膜。
吳曉敏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陳雅言。她從未想過會從對方口中聽到如此冷酷絕情的話！那眼神里的厭惡，毫不掩飾！
“雅言！你怎么能這么說？！她是你媽媽?。∷F(xiàn)在……”吳曉敏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夠了！”陳雅言猛地站起身，動作帶起一陣風。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吳曉敏，臉上那層完美的面具徹底碎裂，露出底下冰冷堅硬的巖石?！皡菚悦簦液苊?。新劇首演在即，我沒時間也沒興趣聽你講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彼穆曇魩е鴫阂值呐瓪夂兔黠@的不耐煩，“她死了最好。對我們所有人都是解脫?！?/p>
“解脫”兩個字，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吳曉敏心上。她看著陳雅言那張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卻又美得驚心動魄的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眼前這個人，這個光芒萬丈的導演，真的是她記憶中那個倔強又敏感的發(fā)小嗎？還是說，歲月早已將那個少女徹底吞噬，只留下一個包裹在華服和榮耀下的冰冷空殼？
就在陳雅言情緒失控的瞬間，吳曉敏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休息室門口，通往后臺更深處的那片陰影里，似乎有極其細微的動靜。像是一個人影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又迅速隱沒在更深的黑暗中。那感覺稍縱即逝，快得讓她以為是錯覺。是工作人員？還是……
“票你拿著，想來看劇隨時歡迎?！标愌叛运坪跻惨庾R到自己的失態(tài)，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重新戴上那副優(yōu)雅的面具，但眼神里的冰冷并未褪去。“至于其他的事，”她指了指門外，語氣不容置疑，“抱歉，我真的很忙。失陪了。”
逐客令下得如此直白。吳曉敏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看著陳雅言轉過身，重新走向那面巨大的落地鏡，背對著她，拿起粉撲開始補妝。那枚翠綠的觀音玉佩在她修長的頸間輕輕晃動，折射著冰冷的光澤，像一只幽冷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這一切。
吳曉敏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捏緊了手里那張燙金的《愛的歸宿》門票。她最后看了一眼陳雅言冷漠的背影，那挺直的脊梁和盤得一絲不茍的發(fā)髻，都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堅硬。她默默地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厚重的門在身后合攏，隔絕了休息室里明亮的燈光和冰冷的氣息。走廊里昏暗依舊，空氣里那股混合的氣味似乎更加濃重了。吳曉敏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周玉蓉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和陳雅言那句冰冷的“她死了最好”在腦海中瘋狂交織、碰撞，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她緩緩抬起手，看著那張印刷精美的門票?！稅鄣臍w宿》……多么諷刺的名字。她想起周玉蓉手腕上那片猙獰的燒傷，想起福利院護工無意間提到的“礦難家屬院”、“唯一的兒子也沒了”……又想起陳雅言頸間那枚價值不菲、卻透著詭異氣息的綠色玉佩。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死死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窒息和眩暈，扶著墻壁，才勉強沒有跌倒。
這趟吉安之行，她似乎不是來告知一個消息，而是……無意中撞破了一個精心掩埋了多年、散發(fā)著血腥味的巨大秘密。而陳雅言的反應，和她頸間那抹刺眼的綠色，無疑為這個秘密，添上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