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漏風(fēng)的窗九月的風(fēng)已經(jīng)帶了涼意，從王桂英家糊著舊報紙的窗縫里鉆進來，
卷起地上的幾片枯樹葉。她坐在炕沿上，手里攥著個豁口的搪瓷缸，
缸底沉著點沒泡開的碎茶葉。墻根的收音機正咿咿呀呀唱著評劇，聲音忽大忽小，
像個喘不上氣的老人。"又聽這個？"三閨女李娟端著盆洗好的菜進來，
順手把收音機音量調(diào)小了些。"媽，跟你說個事，張嬸家兒子在法院當(dāng)書記員，
要不......"王桂英沒抬頭，手指摩挲著搪瓷缸上掉漆的地方，
那里原本印著"勞動最光榮"五個字，現(xiàn)在只剩下個"勞"字還勉強能認。"再說吧。
"她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傳出去不好聽。""有啥不好聽的？
"李娟把菜盆往灶臺上一墩，水花濺出來打濕了藍布圍裙，"他趙德山每月七千多退休金，
游公園、打麻將，活得比誰都滋潤。您呢？農(nóng)保一個月三百二，買藥都不夠！
當(dāng)初要不是您......""別說了。"王桂英打斷她，咳嗽起來，咳得背都駝成了蝦米。
李娟趕緊遞過水杯，看著母親脖頸上松垮的皮膚隨著咳嗽一抖一抖，心里像被針扎了下。
夜里，王桂英躺在炕上睡不著?？皇峭僚鞯?，冬天燒不熱，夏天悶得慌，現(xiàn)在秋涼了，
潮氣從身下往上拱，骨頭縫里都透著冷。她摸了摸枕頭底下的存折，塑料皮都磨白了，
里面只有三千多塊錢，是前兩年大孫子結(jié)婚時，她硬從牙縫里摳出來的份子錢，
后來孩子又偷偷塞回來了。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在墻上投下樹影，像幅歪歪扭扭的畫。
王桂英看著那影子，想起剛嫁過來的時候。趙德山那時還是村小學(xué)的代課老師，
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中山裝，袖口總是卷著，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媒人說他是文化人，
將來能轉(zhuǎn)正。她娘說："文化人好，知冷知熱。"她嫁過來第二年，趙德山他娘就癱了。
老太太脾氣躁，癱在床上更是天天罵人，屎尿都得人伺候。趙德山忙著上課，
家里里里外外全靠王桂英。那時候她剛生了大兒子，懷里抱著奶娃，手里端著尿盆，
還要去地里掙工分。最難的是冬天，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先把炕燒熱，
給老太太擦身換褥子，再做飯、喂豬、送孩子去托兒所，然后往地里跑。有回下大雪，
她背著半簍子紅薯往家趕，腳下一滑摔進溝里，紅薯滾了一地。她爬起來時，
膝蓋破了個大口子，血順著褲管往下流，凍成了冰碴。她顧不上疼，
跪在雪地里一個個撿紅薯，想著這是給老太太熬粥的?；氐郊?，趙德山剛從學(xué)校回來，
坐在炕沿上烤火，見她一身泥雪，只皺了皺眉："咋才回來？"她沒吭聲，默默收拾好紅薯，
又去給老太太換藥。夜里疼得睡不著，她摸著膝蓋上的疤，聽著身旁趙德山均勻的鼾聲，
心里像堵了塊冰。但那時候總想著，等孩子們大了，等婆婆百年了，日子就好了。
可日子好像總沒個好的時候。大兒子上中學(xué)那年，趙德山轉(zhuǎn)正成了正式老師，
調(diào)到鎮(zhèn)上的中學(xué)。他開始不?；丶遥看位貋矶即┲P挺的制服，皮鞋擦得锃亮。
有回她去鎮(zhèn)上給孩子送學(xué)費，路過學(xué)校門口，看見趙德山和一個女老師并排走著，
兩人說說笑笑，女老師手里還提著個網(wǎng)兜，里面裝著蘋果。她沒上前，轉(zhuǎn)身往回走。
那天的太陽特別毒，曬得她頭暈眼花，腳下的路好像一直在晃?；氐郊?，
她把自己關(guān)在柴房里哭了半天，哭完了還得給婆婆喂飯、給小女兒洗尿布。她想，為了孩子，
忍忍吧。后來婆婆走了，走的時候拉著她的手，說了句"對不住你"。她沒說話，
只是掉眼淚。那時候她以為，熬出頭了?？哨w德山在鎮(zhèn)上安了家，說是方便上班。
她帶著三個孩子在村里守著老屋，種地、養(yǎng)豬，供孩子們讀書。他每月寄回來的錢總是不多，
說學(xué)校開銷大。她也沒多問，一門心思撲在孩子身上。大兒子考上大學(xué)那年，
她去鎮(zhèn)上找他要錢，看見他住的房子鋪著地板革，擺著大衣柜，那女老師也在，
正給他縫襯衫扣子。她啥都明白了，卻啥也沒說。只是從那以后，她再也沒主動找他要過錢。
墻上的掛鐘敲了十下，王桂英翻了個身，炕席硌得骨頭疼。她摸出枕頭底下的藥瓶，
倒出兩粒降壓藥，就著口水咽下去。藥是李娟買的，三閨女日子過得也緊巴，
女婿在工地上打零工，孫子剛上幼兒園，開銷大得很。她不能再麻煩孩子了。第二天一早，
王桂英揣著存折去了鎮(zhèn)上的銀行，取了五百塊錢。她沒去供銷社買東西，
而是徑直走向鎮(zhèn)東頭的司法所。門口的牌子掉了個角，"法"字只剩下三點水。
接待她的是個年輕姑娘，扎著馬尾辮，說話細聲細氣。聽王桂英說完來意，姑娘愣了半天，
說："大娘，您這情況......是要起訴您老伴？"王桂英點點頭，手心里全是汗。
"我不是要他咋樣，我就是......我就是想活下去。"姑娘嘆了口氣，
給她倒了杯水："大娘，您這屬于婚姻家庭糾紛，得去法院。我給您寫個起訴狀吧，
您把情況再說詳細點。"王桂英看著姑娘在紙上寫字的手，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愛寫字，
趙德山還教過她寫自己的名字。那時候她的名字"王桂英"三個字總是寫得歪歪扭扭，
趙德山握著她的手教，他的手心很熱，她的臉總是發(fā)燙。"他叫趙德山，今年九十二了。
"王桂英的聲音有些發(fā)飄，"我們結(jié)婚七十一年了。
"第二章 紅本本與綠票子趙德山在公園的長椅上坐著，看老伙計們打撲克。
他穿件灰色夾克衫，袖口挽著，露出手腕上的電子表，是大兒子去年送的生日禮物。
陽光透過樹葉灑在他臉上，照得皺紋里的老年斑格外清楚。"老趙，該你摸牌了！
"對面的老李頭催了句。趙德山"哎"了一聲，摸起一張牌，眼睛一亮："炸了！
"他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甩，笑得露出沒剩幾顆牙的牙床。"給錢給錢！
"老伙計們笑著掏錢，五毛一塊的零錢堆在桌上。"你這手氣，怕是昨晚夢見財神爺了。
"老李頭打趣道。"那是，我這福氣好。"趙德山得意地晃晃腦袋，忽然想起什么，"對了，
下禮拜我小孫子滿月，請客，都得來??！""喲，又添丁了？恭喜恭喜！""在哪兒請客？
可得找個好地方。"趙德山正說得高興，手機響了。是二兒子趙建國打來的，他皺了皺眉，
走到一邊接電話。"啥？法院傳票？"他聲音一下子拔高了，"誰起訴我？王桂英？
她瘋了不成！"掛了電話，趙德山胸口氣得一鼓一鼓的。他往家走，腳步邁得又快又沉，
路邊賣水果的老張跟他打招呼，他都沒理。家在鎮(zhèn)上的老家屬院，三樓，兩居室。
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地板擦得能照見人影。他推開臥室門，
何秀蘭正坐在梳妝臺前抹雪花膏，看見他進來，笑著說："回來啦？午飯想吃啥？
"何秀蘭比他小十五歲，是他退休前一年結(jié)的婚。那時候王桂英還在村里，
他跟她說："咱們早就沒感情了，離了吧。"王桂英沒說話，
只是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按了個紅手印。"吃啥吃！氣都氣飽了！
"趙德山把夾克衫往沙發(fā)上一扔，"王桂英那個瘋婆子，竟然去法院告我！要扶養(yǎng)費！
"何秀蘭臉上的笑僵住了："她告你啥？咱們不是早就離了嗎？""離了咋了？
她現(xiàn)在想起我來了！"趙德山在屋里踱來踱去，"當(dāng)年是她自己不愿意進城，
非要守著那破屋子，現(xiàn)在知道難了？早干啥去了！""她日子很難嗎？"何秀蘭試探著問。
她見過王桂英幾面，在村里的土路上，穿著打補丁的衣裳，頭發(fā)白得像霜，
背駝得快成九十度了。那時候她心里還偷偷有點過意不去，趙德山卻說："那是她自找的，
跟咱們沒關(guān)系。""難？誰不難？"趙德山梗著脖子，"我退休金是不少，
可咱們不要過日子？小孫子馬上滿月，不得花錢？她三個孩子呢？白養(yǎng)了？"正說著，
二兒子趙建國來了。他在鎮(zhèn)上開了個小超市，日子過得不算差。"爸，您別氣了。
"趙建國遞給他一瓶礦泉水，"我剛從法院回來，人家說這案子得調(diào)解，下禮拜三開庭。
""調(diào)解啥？我一分錢都不會給她！"趙德山把礦泉水瓶往桌上一墩，水灑出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