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圣約翰大學第一次遇見周聿深時,他替我擋了失控的馬車。??
他西裝革履,手指修長,腕表折射的光晃了我的眼。??
“同學,下次走路別看詩集了?!??
后來他帶我看外灘的煙花,教會我跳華爾茲。??
直到我在醫(yī)院撞見他扶著懷孕的原配做產檢。??
原配擦著口紅輕笑:“周太太這個位置,妹妹喜歡就拿去?!??
我轉身沖進雨里,聽見身后周聿深喊:“蔓蔓,她只是家族聯姻的工具!”??
那晚我燒光了所有他送的詩集。??
三天后,周太太約我在咖啡館見面。??
她推來一份孕檢報告:“孩子不是他的?!??
“幫我搞垮他,遺產分你三成。”
雨,下得毫無道理,像是天上誰打翻了個巨大的墨水瓶,濃稠的、冰涼的灰黑色,把整個圣約翰大學都浸透了。青石板路上汪著渾濁的水洼,倒映著鉛灰色的天和匆匆晃過的人影傘面。空氣里彌漫著濕漉漉的青苔味和泥土的腥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我縮在圖書館巨大的拱形窗臺下,懷里緊緊抱著一本硬殼的詩集,冰涼的封面硌著手臂。雨水瘋狂地敲打著玻璃,噼啪作響,匯成一道道蜿蜒扭曲的水痕,像爬行的透明蟲子。窗外的世界一片混沌,唯有面前攤開的書頁上,墨印的詩句還清晰著:
> *“我將在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徐志摩的字,印在微黃的紙上,有種不合時宜的浪漫。指尖劃過那行字,冰涼。圖書館里暖氣開得不足,寒意順著濕透的裙擺和發(fā)絲,一絲絲往骨頭縫里鉆。我攏了攏單薄的外套,又往角落里縮了縮,目光卻像被釘在了那幾行字上。靈魂伴侶?這濕冷孤寂的傍晚,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嚕叫了一聲,在過分安靜的閱覽室里格外突兀。我慌忙抬眼掃視四周,幸好,偌大的空間里人稀稀落落,遠處的幾個學生都埋著頭,沒人注意我這角落的窘迫。該去吃飯了。再不出去,食堂怕是連殘羹冷炙都沒了。
我嘆了口氣,把詩集小心地塞進布書包里,站起身。膝蓋有些發(fā)僵,踩在光潔的水磨石地面上,腳步聲被空曠的空間放大,顯得格外孤單。推開沉重的橡木大門,一股更猛烈的濕冷空氣裹挾著雨水的喧囂,劈頭蓋臉地涌了進來,吹得我打了個寒噤。
深吸一口氣,我撐開那把舊得有些褪色的油紙傘,沖進了滂沱的雨幕里。傘骨在風雨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雨水斜斜地打進來,瞬間就打濕了肩頭一片布料,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校門就在眼前了。穿過這條寬闊的、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的馬路,對面就是小食攤點林立的窄巷,一碗熱騰騰的餛飩就能驅散這刺骨的寒意。隔著密集的雨簾,我甚至能隱約聞到對面飄來的食物香氣,混合著濕漉漉的市井氣息。
車馬聲、叫賣聲在雨聲里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我站在路邊,躊躇著,尋找車流稍歇的空隙。傘沿壓得很低,視線被遮蔽了大半,雨水在眼前織成一片晃動的白簾。詩集里那句“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還在腦子里盤旋,攪得人心煩意亂。
就在這時,一種異樣的震動穿透了雨聲和雜音的屏障,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急促感,猛地扎進耳膜!
是馬蹄聲!雜亂、沉重、狂暴,以一種失控的速度逼近!
我下意識地猛地抬起頭,瞳孔驟然收縮!
視野被雨水模糊,一片灰白晃動中,一個巨大的、扭曲的黑色輪廓正瘋狂地朝我沖來!那是一輛馬車,拉車的馬不知受了什么驚嚇,完全脫離了車夫的控制,四蹄翻騰,濺起半人高的泥水,車廂像狂風中的破船一樣劇烈地左右甩擺,直直地朝著我這個方向碾壓過來!
巨大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間扼住了我的喉嚨!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結,雙腿僵硬得如同灌滿了沉重的鉛塊,釘在原地,動彈不得。瞳孔里,那失控的龐然大物帶著毀滅性的力量,在視網膜上急速放大,死亡的陰影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籠罩下來!
時間被拉長了,又像是被壓縮到了極致。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馬鼻孔噴出的白氣,看到車輪卷起的渾濁泥漿,看到車廂木板上崩裂的縫隙……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無聲的尖叫。
完了。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從側面撞了過來!不是硬邦邦的碰撞,更像是一堵帶著體溫和力量的墻,迅捷而有力地裹挾著我,猛地向旁邊撲倒!
天旋地轉!
視野徹底顛倒翻滾。冰冷的雨水、潮濕的泥土氣息、還有一股陌生而干凈的、帶著淡淡皂角清香的男性氣息,瞬間充斥了所有的感官。我重重地摔在濕漉漉、黏糊糊的地面上,手肘和膝蓋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書包脫手飛了出去,那本硬殼詩集在泥水里翻滾了兩圈,攤開,雪白的紙張瞬間被泥漿浸染,像一只被弄臟的白鴿。
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嘶鳴和木頭碎裂的巨響!失控的馬車幾乎是擦著我的腳邊呼嘯而過,車輪碾過的地方,泥水飛濺起老高,重重地潑在我剛剛站立的位置上。馬匹的嘶吼、車夫的驚叫、路人的尖叫……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亂的聲浪。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我趴在冰冷的泥水里,渾身濕透,狼狽不堪,身體因為后怕和撞擊而劇烈地顫抖著,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沒事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能穿透混亂的鎮(zhèn)定。
我艱難地抬起頭,雨水立刻模糊了視線。逆著光,一個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擋住了部分刺目的天光。他穿著剪裁極其考究的深灰色西裝,此刻肩頭和后背不可避免地沾滿了星星點點的泥漿,顯得有點狼狽,卻奇異地無損那份從容。
他微微俯身,一只骨節(jié)分明、手指修長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那只手很好看,指甲修剪得整齊干凈,腕骨處露出一點潔白的襯衫袖口,上面扣著一枚樣式簡潔卻極為精致的銀色袖扣。
而更晃眼的,是他手腕上那塊表。冰冷的金屬表殼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折射出一道銳利、耀眼的銀芒,恰好掠過我的眼睛,短暫地刺得我瞇起了眼。
“同學,”那個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安撫的溫和,“下次走路,別看詩集了。命比詩要緊?!?/p>
他的語調平穩(wěn),沒有責備,也沒有過分的關切,就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那只伸出的手,穩(wěn)定地懸在冰冷的雨幕和泥濘之間,掌心向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邀請。
我怔怔地看著那只手,又下意識地瞥向旁邊泥水里那本面目全非的詩集,那句“得之我幸”正被泥水迅速吞噬。臉頰瞬間燒了起來,不知是窘迫還是別的什么。心臟還在狂跳,但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恐懼。
雨水順著我的發(fā)梢、臉頰不斷滴落。我猶豫了一瞬,冰冷的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輕輕放進了那只溫暖、干燥的掌心。一股沉穩(wěn)的力量立刻傳來,將我穩(wěn)穩(wěn)地從冰冷泥濘的地上拉了起來。
“謝…謝謝您?!甭曇舫隹?,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和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細微顫抖。站穩(wěn)的瞬間,腳踝傳來一陣刺痛,大概是剛才扭到了。
他似乎沒在意我的狼狽,目光掃過我沾滿泥水的裙擺和明顯吃痛的腳踝,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松開。“能走嗎?”他問,語氣依舊平靜。
“能…能的?!蔽乙е?,試著挪了一步,鉆心的疼讓我倒抽一口冷氣,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他沒有多余的話,那只剛剛拉我起來的手,自然地、極其紳士地輕輕扶住了我的小臂,動作沉穩(wěn)有力,卻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跋热ケ鼙苡?,處理一下?!彼哪抗馔断蝰R路對面一家亮著暖黃色燈光的咖啡館,“那家店有電話,可以通知校醫(yī)室,或者…你家里?”
他的提議合情合理。我點點頭,任由他扶著,一瘸一拐地,在周圍路人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中,穿過依舊滂沱的雨幕,走向那片溫暖的燈光。他的手臂很穩(wěn),隔著濕透的衣料傳來溫熱的體溫,驅散了一點刺骨的寒意。鼻尖縈繞著他身上那股干凈好聞的皂角清香,混合著淡淡的煙草味和雨水的濕氣。
咖啡館的門被推開,溫暖干燥的空氣裹挾著咖啡和烘焙點心的濃郁甜香撲面而來,瞬間驅散了外面的濕冷。舒緩的西洋樂曲流淌在空氣中。
他扶我在靠窗的軟椅上坐下,隨即走向柜臺。我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他。
他很高,身形挺拔,肩膀寬闊,即使是濕了半邊衣服,那份從容不迫的氣度也絲毫不減。側臉的線條干凈利落,鼻梁很高,嘴唇抿著,顯出一點堅毅的弧度。和柜臺侍應生說話時,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過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麻煩一杯熱可可,多加糖和奶。再拿一條干凈的毛巾,謝謝。”
侍應生恭敬地應下。他付了錢,轉身走回來,手里多了一條潔白的厚毛巾。
“擦擦?!彼衙磉f給我,動作自然得仿佛我們早已熟識。
我接過毛巾,胡亂地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和臉頰,冰冷的皮膚接觸到柔軟的織物,終于感到一絲暖意。他則在我對面坐下,姿態(tài)放松卻不失優(yōu)雅,目光平靜地看著窗外依舊肆虐的雨幕,沒有過多地落在我身上,這讓我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一些。
熱可可很快送來了,濃郁的甜香在空氣中彌漫。白瓷杯握在手里,滾燙的溫度熨帖著冰冷的手指。
“我姓周,周聿深?!彼K于開口,目光轉向我,深邃的眼底像平靜的深潭,映著咖啡館暖黃的燈光?!澳隳??”他問,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詢問今天的天氣。
“蘇…蘇蔓?!蔽遗踔鴾責岬谋樱÷暬卮?,杯沿的暖意似乎也傳到了臉上。
他微微頷首,算是知道了?!笆ゼs翰的學生?”
“嗯,國文系?!?/p>
“很好的學校?!彼u價了一句,目光掠過我放在旁邊椅子上、沾滿泥水的書包,那本詩集的一角露了出來?!跋矚g徐志摩?”
我有些局促地點點頭,又覺得在這種情境下談詩有些不合時宜。
“詩是好東西,”他端起侍應生剛送來的黑咖啡,淺淺啜了一口,動作優(yōu)雅,目光卻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洞察的穿透力,“但生活,往往比詩殘酷得多?!彼穆曇舨桓?,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心湖,漾開一圈圈漣漪。
這句話,和他腕表折射的冷光、擋車時沉穩(wěn)的力量、此刻平淡的語調奇異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沖擊。窗外是傾盆大雨和冰冷的現實,窗內是溫暖的燈光和他身上干凈的氣息。劫后余生的心悸尚未完全平息,一種陌生的、帶著強烈吸引力的東西,卻悄然滋生。
侍應生端來了校醫(yī)室常用的簡易藥箱。周聿深沒有假手于人,他示意我抬起扭傷的腳踝,放在旁邊一張干凈的軟凳上。動作依舊帶著那種疏離的紳士感,但當他微涼的指尖隔著薄薄的絲襪,輕輕按壓在紅腫的腳踝處時,我還是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忍一下?!彼穆曇魶]什么波瀾,甚至沒有抬頭看我。動作卻極其利落熟練,打開一小瓶跌打藥酒,倒了一些在掌心搓熱。那股濃烈辛辣的藥味瞬間彌漫開來,蓋過了咖啡的香氣。
他溫熱的手掌覆蓋上來,力道適中地開始揉按那處扭傷的地方。灼熱的刺痛感伴隨著藥力滲透,尖銳地刺激著神經,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氣,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的椅墊。
“肌肉有些拉傷,沒傷到骨頭。這兩天少走動?!彼贿吶喟?,一邊平靜地陳述,仿佛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指腹帶著薄繭,按壓在穴位上帶來一陣陣酸脹感。那專注的神情,仿佛此刻他手中處理的不是一只陌生女孩的腳踝,而是一件需要精密調試的儀器。
疼痛漸漸被一股熱流取代。我看著他低垂的眉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側臉線條在暖光下顯得格外清晰。心跳,在最初的慌亂和后怕之后,以一種全然不同的頻率,再次加速起來,帶著一種隱秘的、連自己都尚未明了的悸動。
“好了?!彼栈厥?,用毛巾擦了擦沾染藥酒的手指,動作一絲不茍?!斑@兩天記得熱敷。”他抬眼,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臉上,仿佛剛才那片刻的肌膚接觸從未發(fā)生過。
“謝…謝謝您,周先生。”我放下腳,聲音還是有些發(fā)緊,臉頰的溫度似乎更高了些。
他微微頷首,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塊折射著冷光的表?!坝晷×恕N医熊囁湍慊厮奚??”
“不用麻煩您了,周先生!”我連忙擺手,“我自己可以的,真的!” 腳踝的痛感確實減輕了不少,雖然走路還有點別扭,但勉強能行。
他似乎也不強求,只是站起身,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同樣沾了泥點的西裝外套?!澳呛?,蘇同學,自己當心。”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我放在椅子上的書包和那本臟污的詩集,唇角似乎勾起一個極淡、難以察覺的弧度,“下次走路,記得看路?!?/p>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走向門口??Х瑞^的門打開又合上,帶進一絲微涼的濕氣,也帶走了他身上那股干凈的氣息和沉穩(wěn)的存在感。暖黃色的燈光下,只剩下我,一杯微涼的熱可可,還有腳踝處殘留的藥酒溫熱和那本躺在泥水里的詩集。
窗外的雨確實小了,變成了淅淅瀝瀝的雨絲。我望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白瓷杯光滑的邊緣。那句“生活比詩殘酷”和他腕表上刺眼的光,像烙印一樣刻在了腦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