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宏山話音落下的瞬間,假發(fā)店里的空氣不再是凝固的冰,而是被點著了的油。黏稠、滾燙、帶著灼燒肺葉的窒息感。
那刺耳的“趙班長”三個字,混合著“汽油油漬味兒的學生票子”,像一把生銹十年卻依舊鋒利的鈍刀,狠狠地捅進趙銘的胸膛,又擰了一圈。
趙銘的臉頰肌肉猛地抽動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他公文包硬質(zhì)的邊角隔著薄薄襯衫硌著肋骨,提醒著他此刻荒謬的雙重身份——市政水務局代表,和前“合謀”犯?
他看著魏宏山那張在陰影下依舊能辨出腫脹輪廓的臉,十年前教室里那個令人敬畏的背影、收繳班費時不容置疑的手勢、塞過信封時掌心的汗?jié)窀?、以及卷款消失后無數(shù)個日夜被謾罵指責淹沒的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擠壓著他的顱骨。
太陽穴突突地跳,耳膜里充斥著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
他放在褲子口袋里的左手神經(jīng)質(zhì)地蜷縮、握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企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痛感來抵擋那股要將他撕裂的洪流。喉頭劇烈地滾動著,吞咽下的卻只有鐵銹味的苦澀空氣。
“操!我操你八輩祖宗魏長林!”
炸雷般的怒吼伴隨著一股濃烈辛辣的龍舌蘭氣味劈開了室內(nèi)的死寂。齊老六的眼球被血絲纏裹,里面燃燒的不是怒火,是十年來家破人亡積累的巖漿。
魏宏山那句惡毒的嘲弄,像火星子濺進了一桶炸藥。他腦子里嗡的一聲,被洪水沖垮店鋪的滔天損失,混雜著十年前女兒小雯因缺錢延誤治療而落下的終身殘疾景象——妻子含淚賣掉母親遺物陪嫁的銀鐲子、自己低聲下氣跪遍親戚磕頭借錢、醫(yī)院走廊盡頭絕望的哭嚎——所有這些灰暗破碎的記憶碎片,瞬間被魏宏山那張帶著假發(fā)痕跡的腫脹臉頰點燃、引爆!
什么狗屁地產(chǎn)商!什么賠償!眼前這張臉,就是那個把他一家拽進無底深淵的吸血鬼魔鬼!
齊老六的身體比大腦更快。手里的龍舌蘭酒瓶不再是指責趙銘的道具,而是灌滿十年血仇的投槍。他胳膊掄圓,帶著全身的狠勁,那沉重的、裝著大半瓶價值不菲的琥珀色液體的厚玻璃瓶,被他當成燒紅的烙鐵,帶著一股刺鼻的酒風,毫無章法卻又兇狠絕倫地朝著魏宏山的面門砸了過去!
“啊——!”一聲短促尖銳的、充滿驚嚇的女高音在門口炸響。街對面剛剛湊過來想看后續(xù)熱鬧的王胖子老婆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
魏宏山反應極快,或者說,那份來自潛逃生涯的本能刻進了骨頭里。他幾乎在齊老六肩膀聳動的瞬間就判斷出軌跡。身體猛地一矮,狼狽地避開頭部要害,同時腳下一滑,趔趄著撞向側(cè)面那堵水跡斑駁、貼著幾排假發(fā)展示圖的墻壁。
“砰!”酒瓶沒砸中魏宏山的頭,卻狠狠砸在了他那挺括昂貴的羊絨西裝肩胛骨部位,厚玻璃與骨頭撞擊發(fā)出一聲悶響。
琥珀色的龍舌蘭酒液猛地爆開,淋濕了魏宏山的肩膀、頭發(fā)——那光禿頭頂殘余的發(fā)茬和泛紅發(fā)亮的皮膚立刻沾染了黏膩,也濺了離得很近的趙銘一臉一身。辛辣刺鼻的酒氣如同濃霧般瞬間將三人籠罩。
“你敢動手!”魏宏山痛得臉孔扭曲變形,聲音卻像受傷的野獸般尖利刻毒。酒液的濕冷和肩胛骨劇烈的鈍痛,混合著被當眾撕下所有偽裝的暴怒,徹底點燃了他的兇性。
他不再是那個儒雅的地產(chǎn)商人,暴露出來的是亡命徒的底色。他反手一把薅住了立足未穩(wěn)的齊老六的衣領!那只手,骨節(jié)粗大,力氣極大,正是曾經(jīng)用來沒收學生漫畫、甚至體罰時拍打講臺的手。十年養(yǎng)尊處優(yōu)并不能磨盡它曾經(jīng)的蠻力。
“廢物!十年了還是他媽個窮鬼!想訛到我頭上?”他聲音嘶啞,另一只手攥成拳頭,青筋畢露,眼看就要不管不顧地朝著齊老六瘦削枯槁的臉砸去。
局面徹底失控。暴力如同決堤的洪水,眼看就要將這片小小的廢墟徹底淹沒。
“住手!”趙銘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沒料到的暴喝。那一臉辛辣的酒液和突如其來的暴力沖突,像冰水澆頭,暫時壓下了他內(nèi)心翻涌的舊恨浪潮。
作為現(xiàn)場唯一的“公職”人員,阻止事態(tài)升級的本能蓋過了復雜的個人情感。他身體幾乎是彈射出去,橫插進兩人中間,肩膀狠狠頂向魏宏山攥緊齊老六衣領的胳膊內(nèi)側(cè)麻筋處——這是以前在汽修學校跟混社會學長打架學來的下三濫招數(shù)。
“呃!”魏宏山悶哼一聲,半邊胳膊一陣酸麻,鉗子般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幾分。齊老六趁機猛地掙脫,后退幾步,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像只隨時會再次撲上來的瘦狼。他盯著魏宏山的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
趙銘強行站穩(wěn),擋在兩人中間。胸前一片濕漉漉的深色酒漬,額發(fā)也滴著酒液,狼狽得像剛從酒缸里撈出來。他舉起手臂,指著門外:“打架?打完了然后呢?警察來了把你們?nèi)齻€都拷走?這里是事故現(xiàn)場!流程還走不走了?!”
他的聲音又快又急,帶著一絲剛剛壓下去的顫抖,目光卻緊鎖著魏宏山:“魏……魏宏山先生!事故責任認定和賠償核定是官方程序,你的損失也在評估范圍之內(nèi)!但人身傷害是另一回事,誰也跑不掉!”他刻意加重了“魏宏山”三個字,像一把小錘子敲在鐵砧上。
魏宏山的左胳膊還在酸麻,右肩胛骨被酒瓶砸中的地方鉆心地疼。趙銘精準打擊麻筋的突兀手法讓他心驚,更心驚的是“官方程序”四個字帶來的冰冷壓力。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趙銘年輕卻緊繃著的臉,那眼神銳利得像淬毒的刀片,仿佛在衡量立刻捏死眼前這個知道太多的螞蚱的代價。趙銘挺直脊背,毫不避讓地迎視著那目光。
公文包的硬角還抵著他的肋骨,提醒他此刻這身濕透的制服代表的意義??諝庵袕浡埳嗵m、泥水霉味和假發(fā)化學纖維泡發(fā)后更難聞的氣息,令人作嘔。門口的圍觀者又多了幾個,竊竊私語嗡嗡作響。
僵持。
幾秒鐘像幾個小時那么漫長。魏宏山胸膛劇烈起伏了幾次,他那只攥緊的拳頭終究沒有揮出去。暴戾如同潮水般在他眼中一點點褪去,被另一種更冷、更深沉、更懂得權(quán)衡利弊的東西取代。
他陰鷙的目光掃過趙銘胸口那濕透的、屬于市政的制服標識,又掠過齊老六那雙燃燒著瘋狂恨意的眼睛,最后落在地上那片漂浮在臟水里的栗棕色假發(fā)塊。那眼神像是淬毒的冰塊。
他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慢條斯理地伸出右手——那只剛才攥緊要打人的手——理了理自己被酒液浸透、貼在油亮頭皮上的稀疏發(fā)茬和深灰色西裝前襟,盡管這動作毫無意義,沾染龍舌蘭的羊絨只會更糟。
他像是在擦拭一件需要保持體面的藝術品,動作甚至帶上了一絲詭異的慢條斯理。只是那微微顫抖的指尖,暴露了內(nèi)心翻涌的暴怒與屈辱正被強行按壓。
“……呵,行啊,趙同學,出息了。穿上官皮了?!?他聲音恢復了那種帶著冰碴的平靜,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淬煉過的劇毒,“講流程?好得很。”
他的目光轉(zhuǎn)向還在喘著粗氣、眼神里只有仇恨的齊老六,像看著一攤爛泥,“齊老板是吧?剛才那一下,我會驗傷。故意傷害,夠你進去蹲兩天了。至于你這店……哼,燒了也就那么回事?!?/p>
他抬起左腳。锃亮的黑色手工皮鞋踩在一塊漂浮在水面的假發(fā)上。那濕透的黑發(fā)黏在油亮的鞋底,看起來像一個卑微而怪異的紋身。他用力往下一碾。仿佛踩的不是頭發(fā),而是某些人的希望和掙扎。水花混著污泥濺到了褲腳上,他也渾然不覺。
“賠償?”魏宏山輕飄飄地反問,語調(diào)里充滿了刻骨的輕蔑,“你那堆爛頭發(fā)……值幾個錢?”他的視線掃過地上漂浮糾纏的發(fā)絲,再挪向破碎的門窗,最后定在齊老六刻滿風霜和恨意的臉上,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夠你女兒一周的康復費嗎?嗯?”
“你!你他媽……”齊老六的呼吸驟然停止,瞳孔猛縮,臉色由怒紅瞬間轉(zhuǎn)為死灰。最后那句話像一把精準的匕首,剜開了他心底最深的、從未愈合的傷口。
女兒小雯!這個名字是禁忌,是他所有苦難的源頭,也是他活著的唯一微弱念想!魏宏山這老畜生!怎么知道的?!他當年卷款害的小雯斷了治療,現(xiàn)在還要拿小雯的命來戳他的心窩子?
巨大的痛苦和更深的恐懼瞬間攥緊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佝僂的身體劇烈搖晃了一下,要不是及時扶住旁邊濕漉漉的倒塌貨架,幾乎要癱軟下去。
他那雙先前燃燒著怒火的眼睛,霎時間被一種深不見底的灰敗和絕望浸透。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如同破風箱的聲音,一個字也罵不出來,只剩下粗重如瀕死野狗般的喘息。
看到齊老六這副模樣,魏宏山眼中那點殘忍的滿足感一閃而逝,隨即被更冰冷的算計覆蓋。他不再看齊老六,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臟。他轉(zhuǎn)向趙銘,那只踩過假發(fā)片的皮鞋挪開,隨意地在臟水里蹭了蹭鞋底不存在的污跡——一個充滿侮辱性的動作。
“流程?可以。”魏宏山聲音平板無波,“我損失了什么,我自己清楚。這身定制西服,Savile Row的手工貨,定制發(fā)票就在車里保險柜,八萬七。頭上這套,瑞士生物頭皮定制,訂貨單在這攤水里……”他極其精準地用腳尖點了點那片沉在積水里的塑膠頭皮模型和那頂扭曲的栗棕色假發(fā)塊,“二十七萬六,帶進口醫(yī)療級頭皮粘合膠水的收據(jù)。還有……我的精神損失費。”
他的目光在趙銘臉上停頓片刻,又滑向門口那些探頭探腦的圍觀者,“今天這事傳出去,對我宏山集團聲譽的影響……你來告訴我,該核損多少錢?嗯?”
每一個數(shù)字報出來,都像一塊巨石砸進冰冷深潭。八萬七?二十七萬六?這已經(jīng)超出了齊老六那間破店的所有價值總和!他是在索賠?他是在示威!在用天文數(shù)字砸人!是在用明晃晃的財富優(yōu)勢碾壓對手!
趙銘的手指在公文包里摸到了那本《市政公用設施損害賠償核定標準》,薄薄幾十頁紙的重量,此刻卻重若千鈞,顯得如此蒼白可笑。面對魏宏山冰冷精準的反索賠,公事公辦的流程文書成了最無力的紙盾。
“核損……有明確標準?!壁w銘艱難地開口,試圖抓住最后的稻草,“魏先生,個人物品的價值需要核驗有效憑證……公共財產(chǎn)損失如門窗墻體……”
“憑證?我給你!要多少,我給多少!”魏宏山打斷他,語氣里的不耐煩如同對待一只嗡嗡叫的蒼蠅,“但是趙銘——”他突然壓低聲音,向前逼近半步,濃烈的龍舌蘭味、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藥味,混雜著濕羊毛和污泥的氣息噴在趙銘臉上。
那目光死死釘入趙銘的眼底深處,不再是剛才的刻毒嘲諷,而是如同深淵般冰冷、清晰且?guī)е^對的、不容置疑的威脅:
“——你最好先想清楚,你那身衣服脫了,還剩什么?你是在替誰跟我玩這公事公辦的‘流程’?嗯?十年前那筆錢……那些沾了汽油味兒的鈔票,除了他齊衛(wèi)國家那個賠錢的小殘廢,就沒別的債主盯著了嗎?包括……你這個弄丟了錢的‘好班長’?你說……要是有人不小心把十年前那點破事,捅給水務局的領導,你的這身官皮,還穿不穿得穩(wěn)?嗯?”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顆冰冷的子彈,精準地射向趙銘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十年前的錢!那筆錢的下落至今是懸案,是他檔案上那塊觸目驚心的“合謀嫌疑”污點!
魏宏山不是在翻舊賬,他是在明示,他能操縱這舊賬!他能掀桌!他能把趙銘剛捧穩(wěn)沒幾天的飯碗砸個稀爛!一股寒意瞬間從趙銘的腳底板竄上天靈蓋,脊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他看到了魏宏山眼中那種貓玩弄垂死老鼠的、赤裸裸的殘忍快意。公文包里那個硬硬的邊角,不再硌著他的肋骨,倒像是在戳刺他跳動的心臟?,F(xiàn)場勘查?核損定責?在魏宏山那輕飄飄拋出的反索賠和赤裸裸的要挾面前,都成了不堪一擊的紙房子。他捏著流程手冊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失去了血色。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將把趙銘吞沒的剎那——
“當啷……”
一聲輕微卻又清脆的撞擊聲,突兀地在積水的角落里響起。
是魏宏山之前站立位置旁邊,那張三條腿著地的、翻倒的沙發(fā)旁邊。渾濁的水渦里,似乎有一個小小的、金屬質(zhì)感的東西被水流推動,撞在了裸露在外的、一根斷裂的木質(zhì)沙發(fā)腿上。
陽光透過破損的門窗艱難地照射進來,正好落在那一小片波動的污水表面。
有東西在反射黯淡的光澤。
趙銘的目光幾乎是本能地被那微弱的反光吸引過去。就在漂浮的塑膠頭皮邊緣,在水波蕩漾的陰影處,躺著一個巴掌大小的、方形的金屬片。它的一半已經(jīng)浸在污水里,銀白色的金屬框上沾滿泥濘。
表面似乎是玻璃或者亞克力材質(zhì),被水浸透,里面模糊地透出一些暗黃色紙片的邊緣和……人像的輪廓?像……一張老式塑封照片?
魏宏山循著聲音和趙銘的視線望去,臉上那種掌控一切的冰冷神情驟然消失!一種極度的、近乎靈魂出竅般的驚駭瞬間凍結(jié)了他所有的動作!他瞳孔縮成針尖般大小,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比剛才假發(fā)脫落時更加慘白!那不只是驚恐,那是……看到了地獄深淵般純粹的恐懼!
他完全忘記了身旁的趙銘和齊老六,忘記了威脅與對抗,甚至忘記了呼吸。那矮胖的身體像是被一股看不見的巨大力量狠狠推了一把,猛地朝那個角落撲去!動作快得失去了所有的體面和矜持,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帶起一片渾濁的水花。
他不再是那個揮斥方遒的地產(chǎn)老總,更像是一個即將溺斃的人,拼命撲向最后一根稻草。
“嘩啦!”
齊老六被他猝不及防的動作撞得一個趔趄,本就站立不穩(wěn)的他,后腰狠狠撞在已經(jīng)松動不穩(wěn)、剛剛被水流沖擊過的煤氣表外箱鐵皮擋板上!“哐當!”鐵皮擋板向內(nèi)癟進去一大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金屬扭曲呻吟。
就在那片鐵皮擋板扭曲凹陷的陰影深處,在老舊煤氣表銹跡斑斑的金屬外殼和潮濕墻壁的夾角里,一個更加隱蔽的方型暗格口在撞擊下震開了!一個用多層厚實塑料布和防水膠帶層層包裹的硬殼小本子,滑落出來,掉落在地面積水稍淺的地方。
本子封皮是粗糙的深藍色仿皮,邊緣磨損嚴重。它靜靜地躺在污水中,暗沉的顏色讓它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
本子封皮上,幾個被水浸潤后微微洇開的鋼筆字跡,卻在昏暗中清晰地映入剛穩(wěn)住身形、帶著疑惑目光搜尋暗格出口的齊老六眼中——那是他無比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小學生字體,帶著一種讓人瞬間窒息的刻骨銘心:
小雯康復日記 - 父。
齊老六的呼吸,徹底停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