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閉的氣味,比廉價指甲油卸甲水的化學味更刺鼻,
提前彌漫在“指尖妖嬈”美甲店狹小的空間里。刀姐坐在唯一還算完好的粉色絨面矮凳上,
指尖那粒碩大的水鉆,終于不堪重負地松脫、滾落,磕在冰冷的地磚上,
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像一枚微小的休止符,敲在所有人緊繃的神經(jīng)末梢。這聲響,
讓角落里低頭刷著招聘網(wǎng)站的阿珍猛地一抖,剛補好沒兩小時的水晶甲邊緣,
在手機殼上磕出一道細小的白痕。她心疼地“嘶”了一聲,
下意識地用另一只完好的指甲去刮那道礙眼的痕。
阿May則暴躁地把手機屏幕戳得噼啪作響,那上面股票APP里一片刺目的綠光,
映得她本就焦黃的臉愈發(fā)陰沉?!爸讣庋龐啤钡哪藓缯信?,早在幾天前就停止了閃爍,
像個瞎了的眼睛。玻璃門外,是城市永不疲憊的喧囂洪流,唯獨她們這里,
成了被沖刷擱淺的死水洼。
、供應(yīng)商的尾款警告、最后兩個小工結(jié)算工資時的沉默眼神……每一張紙片都像冰冷的刀片,
在她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又刮下一層薄薄的肉屑。“真他媽絕路了?”刀姐的聲音干澀,
像砂紙磨過粗糲的木頭。她沒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黏在墻角那點頑固的霉斑上,
仿佛能從中看出什么生財之道。死寂。
只有阿珍指甲刮擦手機殼那細微又令人牙酸的“滋啦”聲,頑固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
“絕個屁!”阿May突然爆喝一聲,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她猛地從角落那張吱呀作響的塑料椅里彈起來,幾步?jīng)_到阿珍面前。阿珍驚愕抬頭,
還沒看清阿May臉上的表情,只覺頭頂被一股大力“啪”地狠狠拍下!那力道,
震得她剛補好、價值不菲的水晶甲瞬間從根部崩裂,細小的碎片飛濺開來?!鞍?!我的甲!
”阿珍尖叫。阿May卻充耳不聞,那只拍扁了水晶甲的手,
此刻正像鐵鉗般死死按在阿珍毛茸茸的頭頂上,把她精心打理的栗棕色卷發(fā)揉搓成一團亂草。
阿May的眼睛亮得嚇人,像即將引爆的燃燒彈,掃過刀姐,掃過被拍懵了的阿珍,
最后定格在空蕩蕩的玻璃門外某個虛無的點上?!疤旯忸^!”這三個字,
帶著豁出一切的狠勁,像三顆淬了火的釘子,狠狠砸進凝固的空氣里。
刀姐眼皮終于撩了一下,渾濁的瞳孔里閃過一絲極淡的漣漪,快得抓不住。阿珍則徹底傻了,
捂著自己被拍疼的頭和被毀掉的指甲,眼淚在眼眶里瘋狂打轉(zhuǎn):“May姐,你…你瘋啦?
”“瘋?”阿May嗤笑一聲,那聲音又尖又利,刮得人耳膜生疼,“窮瘋了!懂嗎?
比瘋可怕一萬倍!”她另一只手也按了上來,
幾乎是把阿珍的頭當成了她驚世駭俗計劃的演示道具,用力往下壓了壓,
聲音因激動而拔得更高,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蠱惑,“批發(fā)點那種塑料珠子穿的手串!
成本撐死三塊五!懂不懂?”她猛地松開阿珍的頭,那只手在空中用力一揮,
指向城市某個模糊的、香火繚繞的方向:“去寺廟!就蹲門口!
蹲那些個剛從大殿里出來、一臉虔誠、腦子還沒降溫的香客!
”她臉上浮起一種混合著嘲諷和無限向往的神情,“信我!那些剛拜完菩薩的人,
看什么都像開過光的!看個禿瓢都自帶佛光普照!光頭就是通行證!懂不懂?這他媽是藍海!
沒人干過的藍海!”“禿瓢?佛光?”阿珍喃喃重復(fù),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
仿佛已經(jīng)看到自己頂著顆光溜溜的腦袋站在寒風里的慘狀,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
店里的空氣徹底凝固了,只剩下阿May粗重的喘息和窗外遙遠模糊的車流噪音。
絕望像一攤粘稠冰冷的瀝青,包裹著她們,而阿May這石破天驚的提議,
則像一把滾燙的烙鐵,蠻橫地插了進來,瞬間騰起一股令人窒息的焦糊味。
刀姐緩緩地從那張矮凳上站起來。她沒看阿May那張因激動而扭曲的臉,
也沒看阿珍泫然欲泣的模樣。她徑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
那上面還貼著早已褪色卷邊的“充值優(yōu)惠”海報。她的目光穿透骯臟的玻璃,
越過川流不息的車頂,投向城市天際線模糊的輪廓,
仿佛在丈量著某個遙遠而具體的距離——從“指尖妖嬈”這灘絕望的死水,
到那座傳說中香火鼎盛、游人如織的千年古剎“慈云寺”之間的路程。那路程,
似乎隔著幾重山?!按仍扑隆钡督愕穆曇舻蛦?,像蒙了層厚厚的灰,
“門口那賣‘開光’佛珠的老太太,聽說在省城給兒子買了兩套房。”她頓了頓,轉(zhuǎn)過身,
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處,一絲被逼到懸崖邊緣的兇光,如同淬毒的針尖,
悄然探出頭,“剃個腦袋就能換兩套房?”她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了一下,
那弧度冰冷又怪異,像用刻刀硬生生在木頭上鑿出來的,“這買賣,聽起來,
骨頭夠硬的人才啃得下。”她沒說干,也沒說不干。但阿珍和阿May都聽懂了。
那眼神里的兇光,比任何賭咒發(fā)誓都更有力。那是被生活毒打久了的人,嗅到一絲血腥味時,
本能亮出的獠牙。阿珍打了個寒噤,抱著胳膊的手收得更緊,指甲掐進了肉里。第二天,
陽光慘白,毫無溫度。美甲店緊閉的卷閘門后面,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
兩張從隔壁倒閉理發(fā)店撿來的破舊理發(fā)椅擺在中央,像兩張行刑臺。
地上鋪著幾張皺巴巴的報紙,權(quán)當接發(fā)絲的容器。
阿May不知從哪里搞來了一把嗡嗡作響的廉價電動推子,
此刻正像個即將上手術(shù)臺的劊子手,緊張地在手里掂量著,
推子冰冷的金屬外殼反射著頂燈的光,刺得人眼睛發(fā)痛。旁邊還放著一把鋒利的剃刀,
刀刃寒光凜冽。阿珍縮在墻角唯一一把還算完好的椅子上,抱著膝蓋,臉埋在臂彎里,
肩膀微微聳動。她昨天哭了一夜,眼睛腫得像桃子,此刻連抽泣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剩下一種認命般的死寂?!罢l…誰先來?”阿May的聲音干巴巴的,
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手里的推子仿佛有千鈞重。刀姐沒說話。她走到其中一張理發(fā)椅前,
目光掃過推子和剃刀,又瞥了一眼地上鋪開的報紙。那眼神平靜得可怕,
像是在評估一塊即將下刀的豬肉。然后,
她極其利落地解開了自己腦后那個精心挽了多年的發(fā)髻。
濃密、微卷、夾雜著不少銀絲的長發(fā),像一匹失去了束縛的、疲憊的黑色綢緞,
瞬間垂落下來,鋪滿了她的后背。她脫下那件穿了不知多久、袖口已經(jīng)磨得起毛的舊外套,
里面是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黑色高領(lǐng)薄衫。她甩了甩頭,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灑脫,
仿佛要甩掉的不是頭發(fā),而是某種沉重的枷鎖。接著,她徑直坐進了那張冰冷的理發(fā)椅,
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尊即將接受信徒膜拜的、沉默的雕像?!皝戆伞?/p>
”刀姐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甚至沒有看阿May,“利索點。
”“刀姐……”阿May喉嚨發(fā)緊,握著推子的手心里全是汗,黏膩膩的。“怎么?
”刀姐微微側(cè)過頭,眼神銳利如刀鋒,直直刺向阿May,
“昨天拍別人腦袋那股子狠勁兒呢?輪到自己動真格就慫了?”她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像冰冷的鐵塊壓在心頭,“推子給我。
”阿May像被燙到一樣,下意識地把推子遞了過去。刀姐掂了掂那廉價的塑料外殼,
手指熟練地找到開關(guān),“嗡——”的一聲,推子在她手中活了過來,發(fā)出低沉而持續(xù)的蜂鳴,
那聲音在死寂的店里顯得格外瘆人,仿佛某種嗜血的活物在磨牙。她甚至沒有一絲猶豫,
沒有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對著鏡子做最后的告別。她只是平靜地、近乎冷酷地,
將那只發(fā)出死亡嗡鳴的推子,穩(wěn)穩(wěn)地、決絕地,貼上了自己右側(cè)的鬢角。“滋——嚓——!
”推子鋒利的金屬齒吻上濃密發(fā)根的聲音,清晰得如同裂帛。一縷縷夾雜著銀絲的黑色發(fā)束,
如同被割斷的生命線,無聲地、順從地飄落下來,跌在骯臟的報紙上,迅速堆積成一小撮。
刀姐的手很穩(wěn),動作沒有絲毫凝滯,推子緊貼著頭皮,一路向上,
推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越來越寬的灰白色溝壑。那溝壑迅速蔓延,
冷酷地吞噬著曾經(jīng)精心呵護的黑色叢林。發(fā)絲簌簌落下,像黑色的雪。
阿珍終于從臂彎里抬起了頭,驚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淚水無聲地滾落。
阿May也看呆了,忘了呼吸,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隨著推子的行進,
刀姐完整的頭皮輪廓暴露出來。那是一種奇異而陌生的景象——白皙,帶著健康的微紅,
甚至能看見淡青色的血管脈絡(luò)。
當推子無情地掃過她頭頂最中央、那個微微凸起的、被頭發(fā)掩蓋了半輩子的旋兒時,
刀姐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握著推子的手背青筋微微賁起。但那只是一瞬間。
下一秒,她甚至微微揚起了下巴,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嘴角竟扯開一個極其古怪的弧度。
“哈……”一聲短促、干澀、仿佛從胸腔深處硬擠出來的笑聲,
突兀地打破了推子的嗡鳴和死寂。這笑聲讓阿珍和阿May都打了個寒顫。
她們驚恐地看著刀姐。刀姐沒有理會她們。她關(guān)掉了推子,那令人心悸的嗡鳴戛然而止。
她抬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緩緩撫上自己那被推得只剩下短短發(fā)茬、如同剛收割完的麥茬地般的腦袋。
那觸感粗糙、陌生,帶著一種奇異的涼意。她的手指,從鬢角,摩挲到頭頂,再滑到腦后,
動作緩慢而專注,像是在撫摸一件剛剛出土的、價值連城的瓷器,
又像是在確認一個全新的、剝離了所有偽裝的自己。
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堆屬于自己的、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如今卻毫無生氣地躺在報紙上的頭發(fā)上。
那眼神復(fù)雜得難以形容,有瞬間的空洞和茫然,仿佛靈魂被抽離了一部分。但緊接著,
一種更加洶涌、更加滾燙的情緒迅速填充了那片空洞——那是一種近乎褻瀆的狂喜,
一種掙脫了某種無形束縛后的、帶著血腥味的快意?!爸盗耍 钡督忝偷靥痤^,
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變調(diào),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光亮,那光亮銳利得刺人,
牢牢釘在阿May和阿珍的臉上,“這點破頭發(fā)算個屁!想想那些香客口袋里的票子!
”她猛地站起身,光溜溜的頭皮在慘白的燈光下格外刺眼,像一顆新剝的雞蛋,
泛著青白的光。她拿起旁邊那把鋒利的剃刀,刀鋒在燈光下劃過一道冰冷的弧光。
“磨蹭什么?”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命令,剃刀直指瑟瑟發(fā)抖的阿珍,
“過來!坐下!阿May,你給她推!我給她刮!”她的眼神兇狠,
像一頭盯緊了獵物的母狼,“今天,這店里,誰他媽也別想帶著頭發(fā)走出去!
”那剃刀的寒光,比任何言語都更有說服力。阿珍的眼淚瞬間決堤,但她不敢反抗,
像只待宰的羔羊,被阿May幾乎是拖拽著按到了另一張理發(fā)椅上。
冰涼的椅背激得她一哆嗦。推子再次嗡鳴起來,這一次,
對準的是阿珍那頭精心護理的栗棕色卷發(fā)。眼淚混合著頭皮被拉扯的細微刺痛,糊了她滿臉。
刀姐則拿著剃刀,走到阿珍身后。她低下頭,湊近阿珍被推得參差不齊的發(fā)茬,
溫熱的呼吸噴在阿珍冰涼的頭皮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刀姐的眼神專注得可怕,
像是在完成一件極其精密的藝術(shù)品。她先用熱毛巾敷軟發(fā)根,接著,那把閃著寒光的剃刀,
穩(wěn)穩(wěn)地貼上了阿珍的頭皮?!白汤病钡朵h刮過皮膚的聲音,細微又驚心動魄。
阿珍緊閉著眼,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冰冷的金屬緊貼著頭皮移動,帶走最后一絲發(fā)根的抵抗,
留下一種從未有過的、赤裸裸的、令人心慌的滑膩觸感。刀姐的手異常穩(wěn)定。她刮得極慢,
極仔細,每一寸頭皮都不放過,像是在打磨一件玉器。
當剃刀最終滑過阿珍后頸那塊最柔嫩的皮膚時,阿珍終于控制不住,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嗚咽。
刀姐直起身,隨手扯過一張報紙,擦掉剃刀上的泡沫和碎發(fā)。
她看著阿珍那顆新鮮出爐、光可鑒人、因為恐懼和寒冷而微微泛青的頭顱,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冷酷的滿意?!霸撃懔?,阿May。
”刀姐的聲音恢復(fù)了平靜,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硬度,剃刀在她指尖靈活地轉(zhuǎn)了個圈,
刀鋒再次對準了面如死灰的阿May。三天后,
“慈云寺”那標志性的、飛檐翹角的山門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巨大的石獅沉默地蹲踞兩旁,
獸目圓睜,俯視著山門前早已喧囂起來的世界。香爐里巨大的線香日夜不熄,
升騰起濃白嗆人的煙霧,
焦糊味、以及無數(shù)香客身上散發(fā)出的汗味、香水味、還有那種特有的、長途跋涉后的塵土味,
共同發(fā)酵成一種奇異而渾濁的“虔誠”氣息,沉甸甸地籠罩著這片寸土寸金的地界。
就在距離山門十幾米外、人流最為洶涌的一個小角落,三個光溜溜的腦袋,
在初冬清冷的晨光下,反射著一種近乎刺目的、格格不入的青白光澤。
刀姐、阿May、阿珍,穿著統(tǒng)一批發(fā)的、廉價粗糙的灰色“居士”長褂,
子(號稱“小葉紫檀”)和一些亮閃閃的合金片(號稱“佛光舍利”)胡亂穿成的長串手鏈。
她們盤腿坐在薄薄的草編蒲團上,面前鋪開一張洗得發(fā)白的藍布,
上面散亂地堆放著更多款式雷同的“佛緣手串”,
的、寫著歪歪扭扭毛筆字的小牌子:“開光圣物”、“慈云高僧加持”、“有緣者結(jié)善緣”。
阿珍縮在最后面,光溜溜的頭皮被冷風吹得發(fā)緊,寒意直往骨頭縫里鉆。她死死低著頭,
雙手神經(jīng)質(zhì)地絞著那件不合身的肥大灰布褂子下擺,恨不得把整張臉都埋進膝蓋里。
過往香客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帶著點鄙夷的目光,像無數(shù)根細針扎在她裸露的頭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