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振國沒有再看女兒,甚至沒有去看那份他決定女兒命運的“文件”。他的目光掠過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望向窗外璀璨的燈火,神情深沉凝重,仿佛在思考整個蘇氏家族未來的百年基業(yè)。房間里只剩下香薰機器輕微的運作聲,那昂貴的茉莉雪松味道,此刻濃得有些刺鼻。
他曾以為的“保護”,不過是吸血的借口;他曾渴望的親情,早已標上了貪婪的價格。
沉默。
那短短兩頁紙,在她眼中仿佛有千斤之重,沉甸甸地壓在那個矮幾上,投射出的陰影能吞噬掉窗外所有的霓虹。蘇振國的視線始終落在大門方向,仿佛在等待著什么重要人物,又或者在刻意回避著即將要完成“交易”的不堪。
蘇晚清的目光卻緩慢地、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著,越過那份攤開的協(xié)議,最終定格在床頭柜上——那里,鑲在一個精美純銀相框里的,是她已故生母周婉唯一留下的單人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照片里的母親還很年輕,五官與蘇晚清一樣的秀美,卻又比女兒多了幾分溫婉的堅韌。她眼神清亮,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幾乎察覺不到的笑意,望向鏡頭的深處,仿佛穿越了冰冷的相框玻璃和漫長的時光,直直看向現(xiàn)在的她。
那笑意很淺,帶著一種舊式大家閨秀的沉靜。是外公傾盡所有庇護下的大家閨秀。蘇晚清幾乎能想象得到,當年那個在嚴厲外公羽翼下長大的溫婉女子,執(zhí)拗地愛上窮小子蘇振國,帶著家族資源與滿腔熱忱陪他創(chuàng)業(yè)時的樣子。
而后來呢?
積勞成疾?心郁難解?在蘇氏科技蒸蒸日上的時候悄無聲息地病逝?將唯一僅存的一點“依靠”留給了襁褓中的女兒?
呵。
一股冰冷的、細細流淌的麻意,從心口蔓延至指尖。蘇晚清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指甲幾乎要掐進柔嫩的掌心。那份痛感,將她從回憶的縫隙里猛地拉了回來。
她強迫自己的目光,重新落回到眼前這份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協(xié)議和父親那張志在必得的側(cè)臉上。
再開口時,聲音卻像是被冰水浸潤過,褪去了一絲方才刻意偽裝的低啞,透出另一種奇異的光滑和順從,清晰地在過分安靜的房間里響起:
“好的,爸。我知道了。”
簡單。直接。甚至有些……過于平靜。
蘇振國那正凝望外界的側(cè)臉似乎瞬間僵滯了一瞬。他猛地轉(zhuǎn)過頭,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迅速掃射過來,帶著一絲不確定的驚疑和審視。他習慣了女兒那沉默卻倔強的低氣壓抵抗,像一滴頑固地黏在昂貴瓷器上的水痕,無聲地表達著不滿。這突如其來的干脆利落,反而讓他心頭莫名的一跳,像踏空了一級臺階。
他試圖在那張白皙平靜的臉上找到一絲勉強,或者一絲譏諷??墒裁炊紱]有。那雙黑沉沉的眼睛,平靜得像毫無波瀾的古井,剛剛那一聲答應(yīng),仿佛只是處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嵤拢热绨殃柵_上枯萎的茉莉搬進廚房這么簡單。
“你……” 蘇振國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一種計劃推進過于順利而產(chǎn)生的怪異違和感攥住了他,“晚清,你……明白這意思了吧?是自愿的?”
那雙墨玉般的眼眸眨了眨,濃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小片陰影。蘇晚清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標準的弧度,露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乖巧順從的微笑。嘴角上揚的角度,梨渦顯現(xiàn)的位置,眼神的亮度,都拿捏得一絲不茍,仿佛專門對著鏡子練習過無數(shù)次。
那笑容像春天里綻放的第一朵花,帶著一種純凈得近乎刺眼的光彩。
“我明白的,爸。” 她的聲音依舊是那種水洗過的清晰,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仿若放下心事的輕松感,尾音微微上揚,透出一種近乎天真的理解?!岸际菫榱说艿芎茫瑸榱诉@個家好。耀祖壓力大,我做姐姐的,是該幫他分擔分擔?!?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打磨圓潤、毫無棱角的水晶珠子,輕輕敲落在地面。
她甚至主動伸出了手,白皙纖長的手指沒有絲毫猶豫,越過了矮幾上的“壁壘”,輕輕拿起那份沉甸甸的協(xié)議,動作輕柔得像在捧起一本心愛的詩集。
“文件我看看?!?她輕聲說,目光隨即落在紙頁上,神情專注,仿佛真的在逐字閱讀那份宣告自己破產(chǎn)命運的契書。
蘇振國緊緊盯著女兒。那笑容太完美,太無害,太無懈可擊,反襯得他自己此刻的疑神疑鬼像個笑話。他看著女兒低垂的脖頸,線條柔美而馴順,長長的睫毛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秘密的視線。她微微抿著唇,閱讀的神情一絲不茍。
他緊繃的背脊肌肉,終于緩慢地松弛下來。心底那點突兀的怪異感,在強烈的慣性思維和目的即將達成的巨大誘惑面前,被強行壓制了下去。
也許真是年紀大了,多心了。這丫頭向來識趣……雖然心思沉點,但關(guān)鍵時刻,還是拎得清的。畢竟是親生的,打斷骨頭連著筋。
“嗯,就是這個意思。你能想通就好?!?蘇振國的聲音也松弛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釋然和重新掌握全局的篤定。他那習慣性的威嚴家長姿態(tài)又回來了,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女兒專注看文件的側(cè)臉,添了一句,“條款都清楚吧?主要是表達個姿態(tài),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不分彼此了?!?/p>
“清楚了,爸?!?蘇晚清很快抬起頭,依舊是那個溫順得體的笑容,眼神里甚至帶上了一絲對父命理解的“感激”。她沒有半分遲疑,徑直從矮幾上拿起一支父親剛才順手擱在那里的萬寶龍鋼筆——冰冷的金屬外殼觸碰到指尖,帶來熟悉的滑膩感。她曾經(jīng)視若珍寶,此刻只覺得油膩得令人作嘔。
筆尖落下,在乙方簽名處。
蘇、晚、清。
三個字。
她寫得很慢。筆尖在光滑的紙張上滑過,發(fā)出輕微得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
一筆一劃,力透紙背。
每一筆,都像緩慢拖拽過的染血刀鋒,精心地在仇敵的尸體上刻下最終的審判詞。那筆鋒流利而平穩(wěn),沒有任何顫抖,卻帶著一種沉入地心般的死寂之力。落下的墨水仿佛不是深藍,而是濃得化不開的黑色淤血,每一滴都蘊含著冰層下洶涌的死志和不滅的復仇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