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霧鎖青溪,笨拙初見青溪鎮(zhèn)的晨霧總帶著一股子纏綿的濕意,像塊浸了水的棉絮,
沉甸甸地壓在黛瓦白墻上,也壓在牛源的心頭。鎮(zhèn)東頭的通達駕校練車場里,
那輛編號“07”的白色教練車像頭疲憊的老黃牛,趴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
車身上的泥點被霧氣暈染開,像幅抽象畫。牛源站在車旁,
淺藍色的學員服后背洇出一片深色——那是被手心滲出的汗蹭上去的。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鞋面上沾著的草屑上還掛著細小的水珠,
冷意順著鞋底一點點往上爬?!芭T矗 币宦暻辶恋呐晞澠旗F靄,像冰棱墜落在青石板上,
脆生生的。牛源猛地抬頭,看見教練車旁立著個姑娘。藍色工裝裹著纖細的身子,
頭發(fā)用黑色皮筋扎成利落的馬尾,幾縷碎發(fā)被霧打濕,貼在光潔的額角。
她手里捏著個 clipboard,筆尖在紙頁上敲了敲,眉頭微蹙:“發(fā)什么愣?上車。
”這就是李珂,他的科目二教練。牛源手腳并用地鉆進駕駛座,皮革座椅帶著霧天的潮氣,
涼得他一哆嗦。他手忙腳亂地調座椅,前前后后搗鼓了半分鐘,膝蓋要么頂?shù)椒较虮P,
要么離踏板差著半截。李珂坐進副駕,薄荷味的氣息混著淡淡的汽油味飄過來,
她看著牛源的動作,嘴角抿成條直線:“你是打算在車里搭帳篷?”“對、對不起李教練。
”牛源的臉騰地紅了,耳根子燙得能煎雞蛋。他是鎮(zhèn)中學的物理老師,
講起牛頓力學時眉飛色舞,可一摸到方向盤,腦子就像被濃霧罩住的青溪,混沌一片。
好不容易調整妥當,牛源攥著方向盤的手心里全是汗?!半x合踩到底,掛一檔,松手剎。
”李珂的聲音平鋪直敘,聽不出情緒。牛源深吸一口氣,左腳像踩在棉花上,
離合松得忽快忽慢,車子“哐當”一聲往前躥了半米,又猛地頓住,
引擎發(fā)出一聲委屈的嗚咽,熄了?!奥??!崩铉娴氖职丛诟眲x上,指節(jié)泛白,
“感覺車身在抖,像你講題時激動得發(fā)抖的樣子,再給油?!迸T础芭丁绷艘宦?,重新點火,
這次離合松得太慢,車子像只難產的蝸牛,半天挪不動窩。他偷瞄李珂,見她正望著窗外,
晨霧中,遠處的山頭像蒙著層白紗,幾棵老樟樹的枝椏在霧里若隱若現(xiàn),像幅水墨畫。
可他沒心思欣賞,只覺得那沉默比責罵更讓人難受?!暗管嚾霂??!崩铉媸栈啬抗猓?/p>
指著庫位線,“看左后視鏡,當黃線和鏡下緣成三十度角時,右打滿?!迸T炊⒅笠曠R,
鏡片上的水汽模糊了黃線。他憑感覺打方向盤,車頭“咚”地撞在庫位旁的標桿上,
震得他手心發(fā)麻。標桿晃了晃,頂端的紅布條在霧里輕輕擺動,像在嘲笑他?!跋萝嚒?/p>
”李珂推開車門,霧氣涌了進來,帶著股青草的冷香。她繞到車后看了看,
回頭時臉上沒什么表情:“再練半小時直線行駛?!迸T垂怨韵萝?,
看著李珂的背影消失在霧里。她的馬尾辮在身后輕輕晃,像在霧中穿行的魚。
練車場邊緣的野菊沾著露水,黃燦燦的一小朵一小朵,被霧氣壓得抬不起頭,
像極了此刻的他。那天傍晚收車時,夕陽總算掙破了霧靄,給青溪鎮(zhèn)鍍上層金紅。
牛源蹲在練車場角落,用樹枝在地上畫著倒車入庫的軌跡,
嘴里念念有詞:“方向盤打早了三十度,應該等后輪過線……”“在畫電路圖?
”李珂的聲音突然響起,牛源嚇得手一抖,樹枝掉在地上。她手里拎著個帆布包,
走到他身邊坐下,遞過來一瓶溫熱的奶茶:“便利店老板娘給的,
說你上午把她兒子講題時的樣子學了個十成?!迸T唇舆^奶茶,
溫熱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到心口。他看著遠處的夕陽,把青溪染成了條金紅色的帶子,
岸邊的蘆葦叢在晚風里輕輕搖晃?!袄罱叹?,我是不是特笨?”他小聲問,
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李珂沒看他,望著天邊的晚霞:“我剛當教練時,帶過個學員,
把油門當剎車,直接撞斷了兩棵樁?!彼鋈恍α耍劢菑澠鸷每吹幕《?,
“比你這厲害多了。”牛源愣了愣,也跟著笑了。晚霞漸漸沉下去,練車場的燈亮了,
昏黃的光透過霧氣,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看著李珂的側臉,被燈光映得柔和,
突然覺得,這練車場的夜晚,好像也沒那么難熬。2 四次折戟,
雨打心湖科目二第一次考試那天,天陰得像塊浸了墨的破布。牛源坐在候考室,
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座椅扶手。旁邊的王鑫正刷著手機,
突然捅了捅他:“哎,你看這視頻,有人科二考了五次才過,
據(jù)說最后一次是哭著把車開過去的?!迸T礇]接話,只覺得胸口悶得慌。他望著窗外,
雨絲斜斜地織著,把駕校的鐵柵欄澆得發(fā)亮,遠處的青山隱在雨霧里,像塊模糊的水墨畫。
輪到他時,雨下得更急了??荚囓嚨能嚧吧厦芍鴮铀?,他擦了半天才看清庫位線。
倒車入庫時,他屏住呼吸,打方向盤的手微微發(fā)顫。眼看車身快擺正了,
車載系統(tǒng)突然發(fā)出冰冷的提示音:“倒庫不入,考試不合格。”牛源懵了,
他明明覺得后輪已經進庫了。下車時他繞到車后,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順著臉頰往下淌,
分不清是雨還是淚。右后輪離庫線還有整整一拳的距離,像道無形的墻,
把他擋在了及格線外。李珂在考場外的屋檐下等他,手里撐著把黑色的大傘。
看見他垂頭喪氣地走出來,她把傘往他那邊傾了傾:“回去吧,明天雨停了再練。
”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雨里的什么。牛源低著頭,踢著路上的小石子,
水花濺濕了褲腳。“對不起?!彼Y聲甕氣地說?!案艺f什么對不起?
”李珂把傘塞到他手里,“是雨太大,影響視線了?!彼D身走進雨里,
藍色工裝很快被打濕,背影在雨幕中顯得單薄。牛源握著那把還帶著她體溫的傘,
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第二次考試,天放晴了,可牛源在側方停車時壓線了。他走出考場時,
陽光刺眼,練車場邊的月季開得正艷,紅的黃的簇擁在一起,可他覺得那些花像在嘲笑他。
李珂遞給他一瓶冰水:“壓線說明打方向時機不對,回去對著標桿多琢磨琢磨。”第三次,
坡道起步熄火。那天風很大,吹得練車場的紅旗獵獵作響。牛源坐在車里,
聽著引擎熄滅的聲音,感覺心也跟著沉了下去。李珂沒說什么,
只是陪他在坡道上練了一下午,直到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他才勉強能穩(wěn)住車。
第四次掛科,是在直角轉彎。車輪碾過邊線的瞬間,牛源聽見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碎了,
像被踩碎的玻璃碴,硌得生疼。他走出考場,看見李珂站在老槐樹下,
樹影斑駁地落在她身上。青溪鎮(zhèn)的秋天已經來了,風里帶著桂花的甜香,
可他聞著只覺得苦澀。“要不……我別考了?!迸T吹穆曇舾蓾?,像被砂紙磨過。
李珂從包里掏出個蘋果,塞到他手里:“我爺爺種的,甜得很?!彼吭诨睒渖?,
看著遠處的稻田,金黃的稻浪在風里起伏,“他種了一輩子田,有年遇上旱災,
快成熟的稻子全枯了,他也沒說過不種了?!迸T茨笾莻€蘋果,
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冷靜了些?!翱晌乙呀浛剂怂拇瘟?。”他的聲音帶著哭腔,
“同事都笑我,說我教物理的,連個車都開不明白?!薄八麄兌裁??”李珂轉過頭,
眼里帶著點厲色,“物理講慣性,開車也講。你只是還沒找到那個平衡點?!彼D了頓,
聲音軟下來,“我陪你再練,每天早來一小時,怎么樣?”夕陽的金光穿過槐樹葉,
在她臉上跳躍。牛源看著她眼里的認真,突然覺得那點絕望被什么東西輕輕托住了。
他用力點頭,把蘋果揣進兜里,像揣著個沉甸甸的希望。之后的日子,
牛源每天天不亮就去練車。晨露沾濕他的褲腳,草葉上的露珠滴在鞋面上,冰涼刺骨。
李珂總是比他更早到,教練車的引擎已經預熱好了,車廂里暖烘烘的。她會帶兩個熱包子,
放在儀表盤上:“趁熱吃,練車耗體力?!鼻嘞?zhèn)的晨霧里,
總能看見07號教練車在練車場里緩緩移動。牛源的動作還是慢,但穩(wěn)了很多。
李珂很少再喊他,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看著,偶爾提醒一句:“雨刮器節(jié)點對齊黃線了。
”有天清晨,他們練完車,天邊剛泛起魚肚白。練車場邊的野菊開得正盛,
白的紫的星星點點。李珂蹲下來摘了一朵紫色的,別在牛源的學員牌上:“沾沾喜氣,
下次一定過?!迸T吹哪樢幌伦蛹t了,心跳得像引擎轉速過快。他看著李珂的發(fā)頂,
被晨光照得毛茸茸的,心里某個角落突然軟了下去,像被晨露浸潤的土壤。3 五次闖關,
別緒暗生第五次科目二考試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秋高氣爽,青溪的水清澈見底,
岸邊的蘆葦白了頭,在風里輕輕搖曳。牛源坐在候考室里,
手里攥著那個被李珂別過野菊的學員牌,心里異常平靜。他想起這幾個月的日子:清晨的霧,
午后的陽光,傍晚的風,還有李珂的聲音、她的笑容、她遞過來的熱包子和奶茶。
這些畫面像電影片段,在他腦子里緩緩流淌。輪到他時,他深吸一口氣,走進考場。
陽光灑在考試車上,鍍上一層金邊。
作:倒車入庫、側方停車、坡道起步、直角轉彎、曲線行駛……每一個動作都像刻在骨子里,
流暢得讓他自己都驚訝。當車載系統(tǒng)播報“考試合格”時,牛源坐在車里,愣了足足半分鐘。
窗外的歡呼聲、發(fā)動機的轟鳴聲都離他很遠,他只覺得眼睛發(fā)燙,有什么東西要涌出來。
他推開車門,看見李珂站在老槐樹下,和前幾次一樣。陽光穿過樹葉,
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斑。她手里拿著一瓶水,看見他出來,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
“過了?”她問,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牛源用力點頭,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
他走到她面前,接過那瓶水,冰涼的瓶身在手心里沁出涼意?!爸x謝你,李教練。
”他終于擠出一句話,聲音哽咽。李珂笑了,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
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彼D身看向練車場,
07號教練車孤零零地停在那里,“科目二過了,接下來該練科三了,會有新的教練帶你。
”這句話像根針,猝不及防地刺進牛源的心里。他一直忙著練車,竟忘了這一茬。
科目二過了,意味著他要和李珂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