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碎瓷碗里的爆米糖》(第一部分)凌晨五點半,
廚房的燈泡帶著“滋滋”的電流聲亮起來,昏黃的光線下,
林小滿正踮著腳夠櫥柜頂層的瓷碗。碗沿沾著層薄灰,
是張桂芬特意收在高處的“寶貝”——當(dāng)年陳建軍他爸單位發(fā)的搪瓷碗,邊緣磕掉了塊瓷,
露出里面的黑鐵皮,卻被老太太當(dāng)傳家寶似的供著?!斑青币宦?,碗沒拿穩(wěn),
在瓷磚地上摔成了三瓣。聲音在寂靜的清晨里像道炸雷,林小滿的手還僵在半空,
后脖頸就竄起一股涼意——她太熟悉這感覺了,張桂芬的罵聲準(zhǔn)會像潑出去的臟水,
帶著餿味撲面而來。果然,西廂房的門“哐當(dāng)”開了,張桂芬披著件灰撲撲的舊棉襖,
頭發(fā)像團(tuán)亂糟糟的雞窩,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林小滿!你長的是豬腦子還是驢腦子?
這碗我放了三十年都沒舍得用,你倒好,拿起來就摔,真是屬老鼠的——見不得好東西!
”小滿趕緊蹲下去撿碎片,指尖被鋒利的瓷片劃開道血口子,血珠滴在碎瓷上,
像朵蔫了的小紅花?!皨專也皇枪室獾?,我給您賠個新的……”“賠?你拿什么賠?
”張桂芬的聲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濺到小滿手背上,“這是建軍他爸的念想,你賠得起嗎?
我看你就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打進(jìn)門那天起就沒順過眼!
干活跟狗熊掰玉米——掰一個丟一個,娶你回來是當(dāng)祖宗供著的?
簡直是占著茅坑不拉屎——沒用!”陳建軍被吵醒了,趿拉著拖鞋從東廂房出來,
瞇著眼睛打哈欠,看見地上的碎瓷片,不僅沒幫腔,反倒往門框上一靠,
慢悠悠地啃起了昨晚剩下的涼饅頭:“媽,多大點事,碎了就碎了唄。
”張桂芬立刻轉(zhuǎn)頭剜他:“你閉嘴!就是你慣的!娶這么個媳婦回來,除了吃就是睡,
地里的草都比她強——草還能喂牲口呢!她呢?是填不滿的窟窿——無底洞,
上個月買菜多花五毛,這個月摔碗,下個月是不是要把房子點了?”陳建軍嚼著饅頭,
含混不清地附和:“媽說的是。小滿,你也確實不小心,這碗是我爸的遺物,你咋這么毛躁?
真是溫室里的花朵——經(jīng)不起風(fēng)刮,將來指望你撐家?
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小滿攥著帶血的手指,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結(jié)婚三年,她早就摸清了這對母子的套路:張桂芬唱紅臉,
用歇后語當(dāng)?shù)蹲油母C子里扎;陳建軍唱白臉,看似勸和,
實則字字句句都在往她傷口上撒鹽。就像現(xiàn)在,他嘴里的饅頭渣掉在衣襟上,
還不忘擺出副“為你好”的嘴臉?!拔覓吡?。”小滿低著眼,拿起掃帚往簸箕里掃碎瓷片,
瓷片刮過瓷磚的聲音“刺啦刺啦”的,像在嘲笑她的窩囊。張桂芬還在旁邊喋喋不休:“掃?
掃了就完了?我告訴你林小滿,這家里還輪不到你撒野!當(dāng)年要不是你死皮賴臉纏著建軍,
他能娶你?真是麻雀想攀鳳凰枝——癡心妄想!我們老陳家雖說不是大富大貴,
也不是你這種沒爹沒媽的丫頭能攀的,別以為生米煮成熟飯——由不得人,
我這兒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媽!”小滿的聲音突然發(fā)顫,不是怕,
是憋了太久的氣頂?shù)搅松ぷ友?,“我爸媽是走得早,但我光明正大嫁進(jìn)陳家,
彩禮一分沒多要,嫁妝帶了滿滿一箱子,我哪里對不起你們了?”“喲呵?翅膀硬了?
敢頂嘴了?”張桂芬像是聽見了天大的笑話,拍著大腿笑,“你那點嫁妝?三床舊棉被,
兩個掉漆的暖水瓶,也好意思說?真是叫花子夸富貴——窮開心!
我看你就是屬核桃的——欠敲,不罵你幾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陳建軍終于不耐煩了,
把饅頭往桌上一摔:“行了媽,少說兩句!小滿,你也別犟,趕緊做早飯,
我今天還得去工地呢?!彼炊紱]看小滿流血的手指,仿佛那道傷口是長在別人身上。
小滿沒吭聲,默默系上圍裙淘米。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時,
她低頭看了看手背上的血印子,是剛才張桂芬濺過來的唾沫星子蹭的,現(xiàn)在干成了暗褐色,
像塊洗不掉的污漬。她突然想起結(jié)婚前,
居委會的王大媽拉著她的手說:“陳家小子看著老實,他媽可不是善茬,
你嫁過去得有個心眼?!碑?dāng)時她笑著搖頭,覺得人心都是肉長的,只要自己掏心掏肺,
總能焐熱石頭?,F(xiàn)在才明白,有些石頭,天生就是冰做的,焐得越久,凍得越深。
早飯是玉米糊糊配咸菜,張桂芬故意把咸菜壇子往陳建軍跟前推了推,離小滿遠(yuǎn)遠(yuǎn)的。
“建軍,多吃點,上午搬磚有力氣。不像有些人,吃啥都白搭,
干活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标惤ㄜ姾魢:魢:戎?,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了小滿,下周末我三姑來,你提前把西廂房拾掇出來,
把你那堆破爛都扔了,別讓我三姑看笑話。
”小滿的手頓了頓:“西廂房堆的是我媽的遺物……”“啥遺物?不就是幾件舊衣服嗎?
”張桂芬搶過話頭,“死了的人還占著活人的地方,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錢!
我看你就是跟你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掃把星,克死爹媽還不夠,想把我們老陳家也克垮?
”“你別說我媽!”小滿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道刺耳的聲,“我媽是好人!
”“好人?好人能那么年輕就死了?”張桂芬也站起來,胸口劇烈起伏,
“我看就是作孽太多——報應(yīng)!你跟你媽一樣,都是白眼狼——喂不熟,
我們老陳家好吃好喝供著你,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真是吃里扒外的東西!
”陳建軍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林小滿你鬧夠了沒有?我媽說幾句怎么了?她是長輩!
你這脾氣,真是茅廁里點燈——找死(屎)!再敢頂嘴,你就回你那破出租屋去!
”小滿看著眼前這對母子,突然覺得嗓子眼發(fā)苦。她想起自己懷孕的事,
昨天去醫(yī)院拿了化驗單,本來想今早說的,
現(xiàn)在卻覺得這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在這樣的家里,連她自己都活得像條狗,
又怎能讓孩子跟著遭罪?她慢慢坐下,拿起碗小口喝著糊糊,玉米的甜味里摻著股鐵銹味,
是剛才把嘴唇咬破了。張桂芬還在旁邊罵罵咧咧,陳建軍低頭扒拉著碗里的咸菜,
沒人注意到小滿悄悄把那張皺巴巴的化驗單塞進(jìn)了圍裙口袋。上午去菜市場,
小滿攥著陳建軍給的五十塊錢,在豬肉攤前站了很久。張桂芬最近總喊腰疼,
她想買點排骨燉了給老太太補補,哪怕能換句好臉色呢??蓡柫藘r,肋排要三十五塊一斤,
她猶豫了——剩下的錢夠不夠買青菜和豆腐?正糾結(jié)著,身后有人拍她肩膀,
是社區(qū)醫(yī)院的周明宇醫(yī)生,手里提著個藥箱,應(yīng)該是剛出診回來?!傲执蠼悖I萊呢?
”周醫(yī)生的聲音溫溫和和的,像春日里的風(fēng)。小滿趕緊回頭,有點不好意思:“周醫(yī)生,
您出診?。俊薄班?,給三號樓的李奶奶量血壓?!敝苊饔羁匆娝掷镞腻X,
又看了看豬肉攤,笑了笑,“想買排骨?我認(rèn)識這攤主,讓他給你算便宜點。
”沒等小滿拒絕,他已經(jīng)跟攤主打了招呼,攤主果然給算便宜了兩塊,還多送了塊五花肉。
“謝謝您啊周醫(yī)生。”小滿紅著臉道謝,心里暖烘烘的——這是這個家里少有的善意,
像寒冬里透進(jìn)的一縷光。周明宇擺擺手:“不客氣。對了,上次你說感冒還沒好利索,
我給你帶了點藥,放社區(qū)服務(wù)站了,有空去拿?!彼D了頓,看著小滿眼下的烏青,補充道,
“有事別憋著,找我或者找王大媽都行,別自己扛著?!毙M點點頭,眼眶有點發(fā)熱。
她拎著肉和菜往家走,路過小區(qū)門口的小賣部,看見玻璃窗里擺著的爆米糖,金黃金黃的,
裹著芝麻,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那時候爸媽還在,每到過年,
爸爸就會扛著大米去鎮(zhèn)上的爆米花攤,“嘭”的一聲巨響,白花花的爆米花就出來了,
媽媽再拌上熬化的白糖,裝在鐵皮盒里,能吃一整個正月。她站在小賣部前看了很久,
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八塊五毛錢,最終還是轉(zhuǎn)身走了。張桂芬看見她買排骨,
肯定又會罵她“不會過日子,是敗家娘們——往外扔錢”。果然,剛進(jìn)家門,
張桂芬就湊過來聞了聞:“買排骨了?你可真大方!建軍一天掙多少錢?夠你這么造的?
真是敗家子回頭——金不換(換不起)!我看你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早晚把這個家敗光!
”小滿沒接話,默默往廚房走,準(zhǔn)備燉排骨。陳建軍從里屋出來,看見排骨眼睛一亮,
湊到廚房門口:“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知道給我媽補補了?”“媽最近總喊腰疼。
”小滿低著頭洗排骨?!八隳氵€有點良心?!标惤ㄜ娒嗣掳停皩α?,
下午我二姨夫來借三輪車,你把車庫收拾出來,別讓他看見你那堆破爛,丟人。
”小滿的手停在水里,泡沫漫過手背:“車庫里放的是我的縫紉機,
我媽留給我的……”“一臺破縫紉機有什么用?”陳建軍皺起眉,“你一年也用不了兩回,
放著占地方!真是占著茅坑不拉屎——沒用!趕緊挪出去,不然我直接扔了!
”小滿看著他不耐煩的臉,突然覺得很累。這三年來,她像個陀螺,被這對母子抽打著旋轉(zhuǎn),
不敢停,不敢喘,生怕哪一步錯了,就會招來鋪天蓋地的罵聲。她的縫紉機,她媽的遺物,
她偷偷攢的錢,甚至她說話的語氣、走路的姿勢,似乎都成了錯。排骨燉在鍋里,
香氣彌漫開來,張桂芬在堂屋看電視,嗑著瓜子,時不時往廚房瞥一眼,
嘴里嘟囔著“狐貍精就是會勾人,燉個排骨都想討好我”。陳建軍躺在沙發(fā)上玩手機,
刷到搞笑視頻還會哈哈大笑,完全沒注意到廚房門口那個沉默的身影。小滿靠在門框上,
摸著圍裙口袋里的化驗單,指尖傳來紙頁的粗糙感。上面的“陽性”兩個字像兩團(tuán)火,
燒得她心口發(fā)疼。她想起周醫(yī)生的話,想起小賣部的爆米糖,想起爸媽在世時溫暖的家。
鍋里的排骨“咕嘟”翻了個身,湯沫溢出來,濺在灶臺上。小滿突然擦掉眼淚,
轉(zhuǎn)身往廚房走——她要把排骨盛出來,給張桂芬和陳建軍端過去,然后,
她要去社區(qū)服務(wù)站拿藥,順便,買一包爆米糖。哪怕日子像摔碎的瓷碗,扎得人滿手是血,
她也得給自己留點甜。這甜,不是陳家給的,是她自己掙的,誰也搶不走。
2 《碎瓷碗里的爆米糖》(第二部分)孕檢單是在第七天早上被發(fā)現(xiàn)的。
林小滿翻遍了梳妝臺的抽屜、衣柜的夾層,甚至灶臺下的破布堆,
最后在張桂芬的針線笸籮里摸到了那張薄薄的紙——被一團(tuán)發(fā)黑的棉線壓著,邊角都卷了毛。
她捏著單子往外走時,張桂芬正坐在堂屋擇韭菜,見她臉色不對,眼皮一挑:“找啥呢?
跟丟了魂似的,真是沒頭的蒼蠅——瞎撞?!薄拔业脑袡z單?!毙M的聲音很穩(wěn),
指尖卻在發(fā)抖,“您藏起來了?”張桂芬把韭菜往簸箕里一摔,站起來拍著大腿笑:“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