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嘩啦啦——暴雨砸穿了夜幕,狠狠拍在太極殿的琉璃瓦上,動靜大得嚇人。
一道慘白的電光撕裂天際,瞬息照亮了殿內。龍案后,年輕的天子蕭承稷伸出手,
指尖正虛虛描摹著御前懸掛的一幅畫。一幅尚未畫完的仕女圖。畫里的女人穿著鳳袍,
眉眼張揚,只是那么看著,就足以叫滿京城的牡丹都黯然無光。可偏偏,
那雙點亮了整幅畫的鳳眼,還差了最后一筆。缺了神采。三年了。自從秦舒畫“死”了之后,
這幅他親手畫的像,就一直掛在這里。不是沒畫師想替他補完,可人剛碰到畫卷,
就被他下令拖了出去。自那以后,再沒人敢動這畫一分一毫。“舒畫……”“秦舒畫。
”他喉結滾動,從唇間溢出的名字破碎不堪,被殿外滾過的悶雷瞬間吞沒。
指腹從畫中人高挺的鼻梁,滑到那微揚的唇角,最后停在那片空白的眼眶上。
他多想就這么用力按下去,戳穿這層薄薄的宣紙,好重新抓住那個鮮活溫暖的人。三年前,
皇家秋狝。那匹發(fā)了瘋的馬,那道深不見底的懸崖,是他夜夜驚醒的噩夢。他的皇后,
他大衍最驕傲的鳳凰,為了推開他,自己掉進了萬丈云霧。尸骨無存。這四個字,
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日夜剜著他的心,也幾乎動搖了他半壁江山。龍案上,
一份來自北疆的八百里加急還攤著。上面說,沒了主帥之女的秦家軍近來軍心不穩(wěn),
屢生事端。那是秦舒畫留給他最鋒利的一把劍,現(xiàn)在,這把劍因為太想念它的主人,
快要銹了。太監(jiān)總管李德全死死屏住呼吸,整個人幾乎是趴在殿門檻外,
連進去奉一碗安神湯的膽子都沒有。這三年,天子的悲痛早已化作噬人的野獸,誰碰誰死。
忽然,一陣狂風從半開的殿門灌了進來,把那幅畫吹得瘋狂搖擺。蕭承稷的面色陡然沉下。
“滾!”一聲怒吼,他抄起手邊的硯臺,用盡全力砸向殿門。上好的端硯當場碎裂,
濃黑的墨汁濺上了他明黃色的龍袍。李德全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將殿門死死關上。
殿內重歸一片死寂。蕭承稷喘著粗氣,重新望向那幅畫。畫中女子的笑容,
分明是在嘲笑他的無能,嘲笑他的瘋癲。他是她的夫君,更是這天下的君王。結果呢?
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三年來,他穩(wěn)固朝堂,鏟除異己,用最鐵血的手腕將皇權攥得死緊。
滿朝文武都說新帝殺伐果決,手段狠戾,可沒人曉得,支撐他踏過這片血海的,
從來不是什么至高無上的權力。是恨。還有一個……荒唐到可笑的念頭?!笆娈?。
”他走到畫前,病態(tài)地盯著那張臉,聲音沙啞得幾乎不成調?!八麄兌颊f你死了。
”“我不信。”又一道閃電落下,慘白的光映在他俊美而扭曲的臉上。那雙黑沉的眼底,
燒著毀天滅地的瘋狂和偏執(zhí)。他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對著畫中人立下血誓。
“你一定會回來的。”2三年來,蕭承稷的瘋魔,化作了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
撒向了大衍王朝的每個角落。無數(shù)摹繪著皇后音容的畫卷,經(jīng)由影龍衛(wèi)之手,
被秘密送往天下的每一處州府、每一個鄉(xiāng)鎮(zhèn)。這支只聽命于天子的鐵衛(wèi),早已不查貪官,
不探軍情。他們唯一的差事,就是在人海里,為他們的君王尋回一個逝去的影子。荒唐,
瘋癲。朝堂上,御史們不止一次跪陳,言辭懇切,勸他莫要因一己之私,
將國之利器用在這種地方。蕭承稷置若罔聞。直到這天,一個風塵仆仆的影龍衛(wèi),
繞開了所有耳目,徑直跪在了御書房。他渾身是血,顯然是拼死殺出了一條路,
聲音卻因狂喜而嘶啞。“陛下……江南,烏水鎮(zhèn)……找到了?!笔挸叙⒒砣黄鹕恚?/p>
撞翻了案上小山似的奏折。朱批的折子滾落滿地,那片紅色,刺得人眼睛生疼。“人呢?
”他的聲音繃得死緊,字句全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澳桥用邪帲莻€孤女,
鎮(zhèn)上的人都說,她三年前生了場大病,醒來后什么都忘了。和、和皇后娘娘的畫像,
有九分相似?!本欧?。蕭承稷閉上眼,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深陷掌心,滲出血來也毫無知覺。
夠了。哪怕只有一分,都夠了?!凹纯處齺硪婋??!彼铝嗣睿瑳Q絕,不容置喙。
可消息終究還是傳了出去。以丞相柳敬為首的朝臣們在殿外長跪不起,
說什么民間女子來歷不明,血脈卑賤,接入宮中會臟了皇家聲譽,
更會動搖先皇后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氨菹?,斯人已逝,還請您節(jié)哀,以江山社稷為重啊!
”老臣們哭得聲淚俱下。蕭承稷的目光冷冷落在為首的柳敬身上,那是他賢妃的父親。
他一言不發(fā),拂袖而去。入夜,承乾宮。賢妃柳嬋端著一盅溫好的參湯款款走來,
眉眼一如既往的溫順。“陛下還在為白日的事煩心么?”她柔聲細語地勸。
“父親他們也是為了陛下和朝局著想,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姐姐身份尊貴,
找個民間女子來替代,終究是……委屈了姐姐?!笔挸叙⒔舆^參湯,一飲而盡,
心中的燥郁卻沒能壓下半分。他看都未看柳嬋一眼,只是盯著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
柳嬋垂下眼眸,替他整理著龍袍的衣角,指尖輕柔地拂過那明黃的布料。在他看不見的角度,
她唇邊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快得像個錯覺。一個沒家世沒背景的鄉(xiāng)野丫頭,
能翻出什么浪來?正好,拿來堵住那些催著他填補后位的老家伙們的嘴。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快得無人察覺?!斑旬?。”蕭承稷將湯盅重重頓在桌上。“傳朕旨意。”他的聲音不大,
卻穿透了殿門,落在了外頭影龍衛(wèi)的耳中。“秘密將人帶回京城?!薄半抟畹?。
”3兩個宮女架著阿瑤,幾乎是拖著她進了椒房殿。她身上那件從烏水鎮(zhèn)穿來的粗麻布衣裳,
早就洗得發(fā)了白。腳下的金磚光亮得能照出人影,殿頂?shù)睦戎系裰胁怀雒值凝堷P,
樣樣都讓她覺得自己是個臟東西??諝饫镉泄烧f不出的香氣,又冷又重,吸進肺里,
沉甸甸地墜著,讓她喘不上氣。這是哪兒?要見誰?沒人告訴她。
自從被那群黑衣人從家里綁走,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只能把脖子縮進衣領里,
一個勁兒地低頭,恨不能把臉埋進胸口,兩只眼睛死死釘在自己的腳尖上。
“吱呀——”一聲長長的拖音,殿門開了。一角明黃闖了進來。
殿里的人呼啦啦跪下去一大片?!叭f歲——”那聲音不高,卻整齊得嚇人,
像一把錘子砸在心上。阿瑤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就她一個,木樁子似的戳在那兒。
她沒抬頭,也能感到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那道視線有重量,壓得她骨頭發(fā)疼,
渾身不自在,皮膚都起了雞皮疙瘩。她忍不住,飛快地掀了下眼皮。就那一下,
撞進了一雙眼睛里。那雙眼睛先是驟然一亮,里面竄起一股火,是那種要把人燒化的狂喜。
可也就一眨眼的工夫,火滅了,什么都沒剩下,只余下一片能凍死人的灰燼,
是鋪天蓋地的失望。蕭承稷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地看她。像。他朝她走過來。
靴子踩在金磚上的聲音,不重,卻一步一步,全都砸在阿瑤的心口上。他在她跟前站定。
高大的影子將她整個罩住,阿瑤抖得更厲害了,連氣都忘了喘。一只手伸了過來,指尖冰涼,
貼上她的臉。那動作并不重,卻帶著一股子不容她躲閃的勁兒。他的指腹劃過她的眉毛,
她的眼角,動作很慢,很仔細,不帶任何溫度,就只是在確認什么東西。阿瑤僵著脖子,
一動不敢動。眼淚在眼眶里滾來滾去,就是不敢掉下來?!跋?,真像?!彼_了口,
聲音又干又啞,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阿瑤剛松下的一口氣還沒吐完,
就聽見他說了下一句。那句話,比他指尖的涼意還要冷上千倍百倍?!翱上?,只是個空殼子。
”他手指陡然收緊,死死掐住她的下巴,逼著她抬起了頭。迎面撞上的那雙眼睛里,
厭惡和嫌棄明晃晃的,不加任何掩飾,比刀子還扎人。阿瑤繃不住了。一滴淚砸下來,
滾燙地落在他手背上。蕭承稷觸電似的猛地甩開手,往后退了一步,看她的神情,
是在看什么臟東西。他再也沒看她一眼,扭頭對著殿外候著的太監(jiān),冷冰冰地甩下一句話。
“封瑤貴妃,住長信宮?!痹捯魟偮?,他便轉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那身明黃的龍袍很快就消失在殿門外,走得干脆利落。椒房殿里又恢復了安靜,空曠,華麗,
也冷得嚇人。只剩下阿瑤一個人,孤零零地杵著?!啊諝ぷ?。
”那三個字在她耳朵里嗡嗡地響,怎么也散不掉。4長信宮,是為阿瑤一人筑起的囚籠。
而蕭承稷,是唯一的獄卒。第一天,宮人捧來一整箱鳳袍華服,每一件都繡工精絕,
光華流轉。阿瑤木然地被按在銅鏡前,由著她們將其中一件套在自己身上。
衣衫的尺寸大了太多,松松垮垮地掛在她身上,像個偷穿大人衣裳的孩子,滑稽又可悲。
蕭承稷就立在她身后,隔著鏡子,目光寸寸刮過她的身體?!鞍蜒站o。”他開了口,
語氣里沒有半分溫度。宮女們立刻手忙腳亂地去束腰帶,幾乎要將她的腰生生勒斷。
蕭承稷的視線,最終落在她因過于寬大而顯得空落落的領口,然后,他嗤笑了一聲。
“到底是個贗品?!薄斑B她的衣衫都撐不起來?!蹦禽p飄飄的幾個字,砸得阿瑤心口發(fā)悶。
從那天起,學著“秦舒畫”的模樣活下去,成了她唯一的出路。她得學寫字。
蕭承稷會親自過來,站在她身側,盯著她握筆。她的字跡清秀,可在他眼里,處處都是軟弱。
“舒畫的字里,藏著的是金戈鐵馬。你的,只配拿去繡花?!彼麖牟涣哂谫H損。他會伸出手,
覆上她的手,帶著她一筆一劃地在紙上走。他的手很穩(wěn),掌心卻燙得驚人,
那股熱度隔著皮肉,烙在她的骨頭上。當阿瑤寫錯一筆時,他握著她手腕的力道猛地收緊,
腕骨處傳來不堪重負的輕響。劇痛之下,她手一松,湖筆應聲掉落。墨點,臟了滿紙的字。
“她從不會犯這種錯。”他的聲音就在耳邊,氣息森冷,
話里的調子卻偏生帶了股說不出的纏綿。阿瑤疼得臉都白了,冷汗順著額角滑下來,
可她不敢哭,更不敢動??摁[和掙扎,只會讓他更加厭惡。
她還必須去背那些一個字都看不懂的兵法策論,只因為那是秦舒畫的枕邊書。
她必須彈奏《破陣樂》,那首曲子殺伐氣極重,慷慨激昂,與她骨子里的溫吞南轅北轍。
這天,蕭承稷又叫她彈琴。阿瑤坐在名貴的七弦琴前,指尖都在發(fā)抖。她已經(jīng)很努力了,
可琴音一響,總是不對?!板P——”一個刺耳的錯音,利刃般劃破了殿內的死寂。
蕭承稷的臉徹底沉了下來。他猛然起身,一腳踹翻了那架古琴。
上好的桐木琴身重重砸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哀鳴,琴弦應聲而斷?!皷|施效顰!
”他俯視著跌坐在地的阿瑤,眼里是毫不掩飾的暴怒與失望。阿瑤的身子徹底僵住,
怔怔地看著那把被毀掉的琴。心里的恐懼,掙扎,小心翼翼的討好……好像都在這一刻,
隨著那斷掉的琴弦,徹底沒了聲息。她不再試圖辯解,也不再掙扎,只是沉默。
她好像終于弄懂了。自己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個影子,一個用來盛放別人魂魄的容器。
一個……如今看來,已經(jīng)殘破不堪的容器。5夜深了。長信宮的寢殿,被龍涎香浸透了。
那香氣霸道,又帶著一股子涼意,是蕭承稷的味道。阿瑤身上只穿著一層薄紗寢衣,
背挺得筆直,坐在床榻邊上。她不用等,他總會來的。果然,殿門“吱呀”一聲輕響,開了。
一角明黃的袍服先探進來,裹挾著深夜的寒風。他一言不發(fā),只抬了抬手,
殿內的宮人便魚貫而出,連腳步聲都放到了最輕。偌大的寢殿,只剩下燭火偶爾爆開的輕響,
還有一重一輕,兩個人的呼吸聲。蕭承稷的視線落在她身上,那里面有癡迷,也有審視,
攪成一團。他走到榻邊坐下,伸出手去。指尖勾開她寢衣的系帶。薄紗從肩頭滑落,
露出她單薄的肩,還有那截干凈的鎖骨。他的呼吸剎那間停了。
視線釘在她鎖骨底下那顆小紅痣上,再也挪不開。和秦舒畫生在同一個地方。他俯下身,
滾燙的唇帶著微不可查的抖動,印了上去。一遍又一遍地廝磨,動作里有種近乎膜拜的意味。
阿瑤的身體繃成了一塊僵硬的木頭。他的唇齒間全是占有,卻沒有丁點兒暖意。這個吻,
不是給她的。他的動作越來越急,吻也越來越深,帶著股不顧一切的瘋狂。
就在最混亂的時刻,他貼近她的耳朵,一聲嘆息,破碎又痛苦,撕開了這片死寂。
“舒畫……”這兩個字鉆進耳朵里,阿瑤渾身血液都涼了,疼得五臟六腑都攪在了一起。
蕭承稷也像是被自己脫口而出的名字燙到,整個人一震。手指猛地收緊,掐住她的下頜,
迫使她仰起臉。方才那點殘存的迷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眼里只剩下清醒,
還有毫不掩飾的厭棄?!皠e以為這樣,你就能取代她?!彼⒅齺聿患笆帐暗捏@惶和難堪,
眼神更冷了。他站起身,理了理自己微亂的龍袍,好像剛才那個失控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垂眼看著榻上衣衫不整的阿瑤,就好像在看一件弄臟了的物件。“滾下去。”三個字,
沒有一絲溫度。阿瑤死死咬住嘴唇,一聲不吭地從龍榻上爬下來,抱起角落的薄被,
在冰涼的地磚上縮成一團?!笆娈嬁刹慌吕?。”蕭承稷丟下這句話,
翻身躺上那張還留著兩人余溫的床,合上了眼。寒氣順著地上的金磚,鉆心刺骨地往里滲。
阿瑤抱緊膝蓋,把臉深深埋進臂彎里,整個人抖得停不下來。她沒哭,眼淚這東西,
早就干了。迷迷糊糊間,那些硬塞進她腦子里的,屬于“秦舒畫”的記憶,
跟眼下的屈辱混在了一起。忽然,一個零碎的影子飄了進來。漫天的桃花。
她看不清眼前人的臉,只記得一個溫柔的吻,落在唇上??諝饫铮翘一ǖ奶鹣?,
和少年將軍身上干凈的皂角味兒。還有一個承諾。那個承諾她想不起來,
卻熟悉得讓她心口發(fā)疼。夢境碎了。阿瑤睜開眼,殿內昏暗,只有無邊無際的冷。
她茫然地望著殿頂,分不清方才那點暖意是片刻的喘息,還是更磨人的酷刑。
6御花園的梅花開了,賢妃柳嬋便借著這個由頭,辦了場賞花宴。一時間,
亭臺水榭里全是些花枝招展的身影,鶯聲燕語,好不熱鬧。阿瑤那一身素衣,
在里頭就顯得格外扎眼。“瑤貴妃妹妹,怎么一個人站在這兒,多冷呀。
”柳嬋的聲音膩得發(fā)甜,不由分說地挽住阿瑤的胳膊,硬是把一個暖爐塞進了她懷里。
阿瑤想把手抽回來,卻被她死死攥住。“妹妹這雙手,可真好看,又白又嫩。
”柳嬋把阿瑤的手翻來覆去地看,話音一轉,腔調里帶了點兒傷感?!翱上Я?,不像姐姐,
她那雙手,是能挽弓射雕的?!敝車腻鷭鍌兓ハ噙f了個眼色,立馬有人接上話頭,
明里暗里全是捧著先皇后,踩著阿瑤。阿瑤低著腦袋,跟個犯了錯的悶葫蘆似的,一言不發(fā)。
柳嬋全當沒看見她的窘迫,笑著從自己皓腕上褪下一只玉鐲。那鐲子綠得快要滴出水來,
在冬日微光下,透著一股子溫潤勁兒?!斑@是陛下當年賞給姐姐的,姐姐寶貝得不得了。
陛下還說,這玉養(yǎng)人?!绷?嬋把玉鐲送到阿瑤跟前,眼神熱切,不容人說個不字。
“妹妹戴上試試,跟你這身段膚色,正配?!卑巼樀眠B退了兩步。“不,
不行……太貴重了,我不能要……”“哎,有什么不能的?”柳嬋根本不聽,扯過她的手,
就要把鐲子往她腕子上套。說時遲那時快,柳嬋身后一個端茶的宮女腳底一“滑”,
猛地朝兩人撞了過來。柳嬋“啊”地驚叫了一聲,攥著阿瑤的手也像是無意間松開了。
啪嚓——一聲脆響,在園子里炸開。那只成色頂好的玉鐲,在青石板上摔了個粉碎。
所有聲音都沒了。阿瑤渾身僵直,百口莫辯。蕭承稷趕到時,瞧見的就是這么個場面。
他最寵的瑤貴妃臉白得跟紙一樣杵在那兒,他的賢妃跪在地上,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跟前是一地碎玉?!氨菹?!不關瑤貴妃妹妹的事,是臣妾……是臣妾沒拿穩(wěn)……”柳嬋哭著,
可每個字都像根針,直往阿瑤身上扎。蕭承稷的視線,死死釘在那堆碎片上,
看都沒看阿瑤一眼,那雙眼睛里像是燒著一團黑火?!巴舷氯?。”他從牙關里擠出三個字。
他沒說拖誰,但在場的人誰不清楚?!敖汩L信宮,去椒房殿外跪著,沒朕的命令,
不許起來?!彼穆曇舸懔吮?,聽不出一絲暖意。天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落雪,一片一片,
越下越大。阿瑤被兩個太監(jiān)押著,直挺挺地跪在空無一人的椒房殿外。
雪粒子砸在臉上、脖子里,化成冰水,把身上最后那點熱乎氣兒也帶走了。殿內,
只隔著一扇窗。蕭承稷就站在窗后,冷眼看著雪里那個單薄的身影。她抖得厲害,
好像下一秒就能栽倒在雪地里。他心口莫名地抽了一下,竟生出幾分自己都說不清的動搖。
那好歹是條人命。可這念頭也就一晃。他想起了秦舒畫。他的舒畫,
就算是在滴水成冰的北疆戰(zhàn)場,脊梁也挺得筆直。怎么會是眼前這個贗品的樣子?
脆弱得一折就斷。對,她不是舒畫。自己剛才那點不忍,那點動搖,簡直就是對舒畫的背叛。
想到這兒,蕭承稷眼底最后那點溫度也散得干干凈凈。他收回視線,轉過身,再沒回頭。
這是他親手設下的局,為的是磨出一件完美的替代品。一件“作品”,
不該讓他生出任何多余的情感。7雪停了,禁足的日子卻沒個頭。
長信宮的大門被一把銅鎖從外頭鎖得死死的,隔絕了宮里宮外所有的活人氣兒。
阿瑤自打從那場沒過膝蓋的大雪里被拖回來,就一直發(fā)著高燒,整個人跟在火爐里烤著似的,
迷迷糊糊。她把自己蜷縮在冰涼的被子里,感覺那股子寒氣,都鉆進了骨頭縫里。這天傍晚,
那把死沉死沉的銅鎖,“哐當”一聲響了。兩個瞧著面生的太監(jiān),提著個食盒就走了進來。
領頭那個,三角眼,薄嘴唇,看人的眼神黏糊糊的,透著股說不出的壞水。
他們把食盒“哐”地一聲,重重砸在桌上。里頭的東西,就一碗早就涼透了的稀粥,
還有半個黑乎乎的饅頭。“瑤貴妃娘娘,用膳吧?!蹦翘O(jiān)臉上掛著笑,
可那笑意半點兒沒到眼睛里,嘴里“娘娘”兩個字,咬得特別重,全是拿人開涮的味道。
阿瑤想撐著身子下地去拿,可渾身上下軟得提不起勁,眼前一黑,又栽回了床上。“喲,
還真當自個兒是金枝玉葉了?要咱家伺候您不成?”另一個太監(jiān)嗤笑一聲,
跟同伴遞了個眼色,那眼神里的意思,壞透了。領頭的太監(jiān)一步步朝著床邊走過來,
伸手就要掀阿瑤的被子?!皾L開!”阿瑤喊了一聲,嗓子啞得厲害?!皾L?
”那太監(jiān)笑得更張狂了?!耙粋€陛下不要的贗品,有什么資格讓咱家滾?賢妃娘娘說了,
您身子骨弱,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與其病死,還不如讓奴才們送您一程,也算是個解脫。
”他的話,跟毒蛇的信子似的,又冷又致命。阿瑤的瞳孔驟然一縮。她這下子全明白了,
這倆人,是來要她命的。另一個太監(jiān)已經(jīng)悄沒聲地繞到了她身后,手里攥著一條白綾,
正對著她的脖子。求生的本能讓她爆發(fā)出了最后一絲力氣。她猛地一翻身,
從床榻上滾了下去,雖然狼狽,但總算是躲開了那要命的一套?!斑€敢躲!
”領頭的太監(jiān)臉上掛不住了,撲上來,一雙干巴巴的手死死掐住了她的喉嚨,
把她摁在了地上。窒息感一下子涌了上來。阿瑤的臉憋得通紅,眼前的東西也開始發(fā)黑。
就在她以為自個兒真要死在這冷冰冰的宮殿里時,身體深處,一股壓根不屬于她的力量,
猛地炸開了。她的腦子里一片空白??缮眢w的反應,比腦子快多了。
只見她被摁在地上的身子,以一個常人根本做不到的角度扭轉,右手的手肘,
精準地撞在了那太監(jiān)的軟肋上。太監(jiān)疼得悶哼一聲,手上的勁兒頓時就松了。
就是這么個空當。阿瑤的手腕反向一扣,一個利索的擒拿,借著勁兒站了起來,
身子順勢一轉,直接把那個比她高大不少的太監(jiān),一個過肩摔,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砰”的一聲悶響。另一個拿著白綾的太監(jiān)當場就看傻了。他還沒回過神來,
阿瑤已經(jīng)欺身到了跟前,一記手刀,干脆利落地劈在了他的后脖頸上。
整個過程快得跟閃電似的,也就幾個呼吸的工夫。兩個身強力壯的太監(jiān),
一個抱著肋骨在地上疼得直哼哼,另一個直接昏死了過去。
殿門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被推開的。蕭承稷就站在門口,身后跟著聞訊趕來的影龍衛(wèi)。
他本來是心里頭那股子不安生越來越重,這才破了例趕過來,誰知道,卻看到了這么一幕,
一幕讓他這輩子都忘不掉的景象。他的眼神,死死地釘在阿瑤身上。
那個剛剛還病得快斷氣的女人,這會兒正一只手按著昏死過去的太監(jiān)的脖子,
擺出了一副戒備的姿態(tài)。她的眼神里,還帶著點兒沒散去的茫然,
好像她自個兒都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可那套行云流水一樣的擒拿格斗術……那分毫不差的起手式,
那刁鉆又狠辣的制敵路數(shù)……是他年少的時候,在秦家的練武場上,
陪著那個像太陽一樣明媚的姑娘,看過、對練過無數(shù)次的——秦家軍獨有的殺招。
蕭承稷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了,僵在原地。一個在江南水鄉(xiāng)養(yǎng)大的,膽子小得可憐的孤女,
怎么可能會這個?他一直以來都堅信不疑的,那句“空洞的軀殼”,頭一次,在他的腦子里,
發(fā)生了劇烈的動搖。8影龍衛(wèi)的密牢就建在皇城底下,深得見不著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