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知走了多久,翻過了多少道荒涼的山梁。李狗剩感覺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僅憑著胸口那封信的重量和腦海中那個燃燒的信念在驅(qū)動著雙腿。腰間的獾子肉早已吃完,野菜也越來越難尋。饑餓和傷痛如同跗骨之蛆,日夜不停地折磨著他。左肩的傷口在長期的奔波和缺醫(yī)少藥下,開始發(fā)出一種不祥的、隱隱的灼熱感,每一次心跳都帶動著那片皮肉突突地跳痛,連帶著半邊身子都一陣陣發(fā)冷、發(fā)熱。他知道,這是傷口在惡化。
更要命的是水。他再一次陷入了干渴的絕境。嘴唇干裂出血,喉嚨里像是塞滿了滾燙的沙礫,每一次吞咽都如同酷刑。
他沿著一條幾乎完全干涸、只剩下寬闊卵石河床的古老河道行走,希望能像上次一樣幸運地找到背陰處的苔蘚和石縫滲水。目光在冰冷的卵石和龜裂的泥地上絕望地搜尋。
沒有苔蘚。沒有濕潤的石縫。只有無邊無際的灰白和死寂。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眼前陣陣發(fā)黑的時候,視線掃過河床邊緣一處向陽的土坡。土坡的根部,有幾個不起眼的小土包,排列得有些規(guī)律。
蟻穴!
李狗剩死寂的眼中猛地迸發(fā)出一絲微弱的光!老驛丞說過,螞蟻這東西最是精明,它們筑巢的地方,地下深處多半有水源!因為螞蟻也需要水!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再次點燃。他踉蹌著沖到那個土坡下,顧不得身體的疲憊和肩傷的劇痛,用右手瘋狂地刨挖起來!泥土被曬得干硬,挖起來極其費力。指甲很快再次翻卷、破裂,滲出血絲,混著泥土,鉆心地疼。但他不管不顧,像一個偏執(zhí)的瘋子,只朝著蟻穴下方更深的地方挖去。
一捧,兩捧…干硬的泥土被刨開,露出下面稍微濕潤一些的土層。他挖得更深,手臂因為用力而劇烈顫抖。汗水混合著血水,順著臉頰往下淌,滴落在干燥的泥土里。
終于!當(dāng)挖下去接近半尺深時,指尖觸碰到了一絲明顯的涼意!那不再是泥土的冰涼,而是帶著水汽的濕潤!
狗剩精神一振,更加瘋狂地挖掘。很快,一小片深色的、帶著明顯水痕的泥土露了出來!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撥開濕泥,一個只有拳頭大小的、淺淺的小水洼出現(xiàn)在坑底!渾濁的泥水里,正極其緩慢地、一點一滴地沁出新的水珠!
渾濁的泥水,在李狗剩眼中卻比瓊漿玉液還要珍貴。他顧不上骯臟,俯下身,用嘴貪婪地、小心翼翼地啜飲著坑底那一點點渾濁的泥湯。泥水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刺激著喉嚨,但他甘之如飴。每吸到一小口,都帶來短暫的、如同久旱逢甘霖般的解脫。
坑底的泥水很快被他吸干。他不敢再挖,怕破壞這好不容易找到的水源。只能耐心地等待著,像一只守候的沙漠蜥蜴,隔一段時間,等那小小的水洼重新滲出一點點渾濁的液體,再湊上去小心地啜飲。每一次啜飲,都伴隨著身體細微的顫抖和左肩傷口一陣陣加劇的、帶著灼熱的跳痛。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里耗了多久。直到胃里被那渾濁的泥水填滿,喉嚨里的焦渴感被暫時壓制下去,他才艱難地直起身。身體因為蹲伏太久而陣陣發(fā)麻,左肩傷口的灼痛感卻更加清晰了,甚至開始隱隱作痛地蔓延到腋下和胸口。
他不敢再耽擱,用泥土小心地將那個小水坑重新掩埋好,留下一個不易察覺的記號。然后,他重新踏上了北行的路。腳步虛浮,身體滾燙,左臂沉得像灌了鉛。他知道自己情況不妙,但宣府,那個代表著終點和希望的名字,依舊如同黑暗中的燈塔,指引著他搖搖欲墜的腳步。
又掙扎著走了兩天。食物徹底斷絕,只能靠偶爾找到的苦菜根和一點點渾濁的泥水維生。左肩的傷口腫脹得厲害,摸上去燙手,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片皮肉,帶來一陣陣銳痛和暈眩。他開始發(fā)燒,時而冷得渾身打顫,裹緊單薄的破衣也無濟于事;時而又熱得像被架在火上烤,汗水浸透衣衫,被寒風(fēng)一吹,更是冷入骨髓。
視線開始模糊,眼前的景物時而清晰時而晃動。耳邊嗡嗡作響,風(fēng)聲、鳥鳴聲都變得遙遠而扭曲。支撐他前進的,只剩下胸口那封信硬實的棱角,和腦海中不斷回響的、越來越微弱的聲音:宣府…一城人…屠城…送到…
這天黃昏,他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一片稀疏的林地邊緣跋涉,身體滾燙,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突然,一陣極其尖銳、穿透力極強的唿哨聲,毫無征兆地從他身后遠處的山梁上響起!
“咻——!”
那聲音像鋼針一樣,瞬間刺穿了李狗?;璩恋拇竽X!
清軍的響箭哨!
他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又在剎那間被恐懼點燃!身體里不知從哪里榨出最后一絲力氣,他像受驚的兔子,猛地朝旁邊一處長滿茂密枯草的土溝撲去!動作因為高燒和虛弱而變得極其遲緩笨拙。
噗通!他重重摔進冰冷的溝底,枯草劃破了臉頰。他顧不上疼痛,死死屏住呼吸,將身體蜷縮成一團,埋進枯草深處,只留下一雙布滿血絲、充滿驚駭?shù)难劬?,透過草莖的縫隙,死死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馬蹄聲!沉重而急促的馬蹄聲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打著大地,由遠及近!不是一匹,而是一群!正朝著他藏身的這片區(qū)域猛撲過來!
緊接著,是幾聲更加響亮、更加清晰的唿哨呼應(yīng)!還有獵犬興奮的狂吠聲!
“汪汪汪!汪汪!”
糟了!有獵犬!李狗剩的心沉到了無底深淵!他身上的血腥味、汗臭味、泥土味…在這訓(xùn)練有素的畜生鼻子里,簡直就是最顯眼的燈塔!
馬蹄聲越來越近,已經(jīng)能看到遠處山梁上揚起的煙塵,還有幾個在暮色中高速移動的、穿著暗藍色棉甲的騎兵身影!他們分散開來,像一張撒開的大網(wǎng),朝著這片區(qū)域包抄搜索!為首的騎兵手中高舉著一把長弓,弓弦上搭著鳴鏑響箭!
獵犬的狂吠聲也迅速逼近,充滿了發(fā)現(xiàn)獵物的興奮!
完了!被發(fā)現(xiàn)了!李狗剩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冰冷的絕望。高燒讓他的思維變得遲鈍,身體也虛弱到了極點。跑?根本不可能跑過四條腿的戰(zhàn)馬和獵犬!拼?他連站直身體都困難!
怎么辦?怎么辦?!
馬蹄聲如雷鳴般逼近,獵犬的狂吠聲仿佛就在耳邊!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為首那名清軍哨騎冷酷的眼神,正掃視著這片枯草地!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生死立判的瞬間,李狗剩那被高燒和恐懼燒得幾乎混沌的腦子里,一個極其慘烈、極其瘋狂、幾乎是自毀的念頭,如同最后的閃電般劈開了黑暗!
他猛地扭頭,看向土溝的另一側(cè)。那里,躺著一具不知道死了多久、早已高度腐爛的野山羊尸體!皮毛脫落,露出森森白骨,上面爬滿了蠕動的蛆蟲,散發(fā)著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惡臭!那是他之前經(jīng)過時遠遠避開的地方。
沒有絲毫猶豫!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李狗剩眼中閃過一絲近乎野獸般的決絕光芒!他猛地從藏身的枯草叢里躥出,不是逃跑,而是像一支離弦的箭,朝著那具腐爛的羊尸猛撲過去!
在撲到羊尸旁邊的瞬間,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狠狠抓了一把羊尸上那黏膩、腐爛、爬滿蛆蟲的組織,不顧一切地、狠狠地抹在了自己臉上、脖子上、頭發(fā)上!濃烈到極致的惡臭瞬間將他包圍,熏得他幾乎窒息!
緊接著,他毫不停留,身體猛地向旁邊一滾,滾進了羊尸旁邊一個積滿了黑色腐臭泥漿的淺水洼里!
噗通!
冰冷的、帶著濃烈腐敗氣息的泥漿瞬間將他淹沒!他像一塊石頭一樣沉了下去,只留下幾串氣泡在渾濁的水面破裂。腐爛的羊尸惡臭和泥沼的腥氣,形成了一道濃烈無比的屏障,將他自身的氣味徹底掩蓋!
就在他沉入泥沼的下一秒,兩道矯健的黑影帶著狂風(fēng)撲到了他剛才藏身的枯草叢!兩條體型壯碩、吐著猩紅舌頭的獵犬,狂吠著在草叢里瘋狂嗅探、扒拉!它們顯然捕捉到了之前殘留的氣味,但此刻,那微弱的人類氣息,完全被近在咫尺的濃烈腐尸惡臭所覆蓋、混淆!
獵犬顯得異常困惑和焦躁,在枯草叢和腐爛羊尸之間來回打轉(zhuǎn),狂吠不止,卻無法確定目標(biāo)的具體方位。
“吁——!”馬蹄聲驟停,幾名清軍哨騎勒住戰(zhàn)馬,停在土溝上方。為首那個眼神銳利如鷹的甲喇額真(清軍軍官),皺著眉頭看著下方狂吠打轉(zhuǎn)的獵犬,又厭惡地掃了一眼那具散發(fā)著沖天惡臭的腐爛羊尸。
“晦氣!”他用女真語低罵了一句,顯然認為獵犬是被這腐尸氣味嚴重干擾了。他揮了揮手,對旁邊一個士兵吩咐了幾句。
那士兵點點頭,從馬鞍旁摘下一張短弓,搭上一支普通的箭矢,瞄也不瞄,隨手就朝著那具腐爛的羊尸射去!
噗嗤!箭矢深深扎進羊尸腐敗的皮肉里,濺起幾點黑綠色的汁液。
獵犬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得退后幾步,吠叫得更兇了。
那甲喇額真顯然不想在這惡臭之地多待,更不認為一個被獵犬追蹤的獵物有膽量藏在這么惡心的腐尸旁邊。他厭惡地撇了撇嘴,再次揮了揮手,用女真語低喝一聲:“走!去前面看看!別讓點子溜了!” 說完,率先撥轉(zhuǎn)馬頭。
其他幾名哨騎也紛紛調(diào)轉(zhuǎn)馬頭,唿哨著,催促著依舊有些不甘心的獵犬,朝著另一個方向疾馳而去。馬蹄聲和犬吠聲迅速遠去,消失在暮色之中。
土溝里,那個積滿腐臭泥漿的淺水洼,水面微微動了一下。一個沾滿了黑泥、看不清面目、只露出兩只布滿血絲眼睛的腦袋,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從泥漿里冒了出來。
李狗剩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嗆進口鼻的惡臭泥漿。他貪婪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盡管那空氣里依舊充滿了腐爛的惡臭。臉上、脖子上糊滿了黏膩的黑泥和腐爛的羊尸組織,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息,但他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劫后余生的虛脫。
他賭贏了!用這近乎自殘的方式,騙過了獵犬的鼻子,也騙過了清軍的眼睛!
他掙扎著,像一具從地獄泥潭里爬出來的腐尸,一點一點從惡臭的泥洼里爬出。身體冰冷僵硬,左肩的傷口被冰冷的泥漿浸泡,傳來一陣陣更加劇烈的灼痛和麻木。高燒似乎也因為剛才的冰冷刺激而暫時退去了一些,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疲憊和虛弱。
他趴在冰冷的地上,喘息了很久。目光越過那具被箭矢射中的腐爛羊尸,望向清軍哨騎消失的方向,眼中沒有慶幸,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更加執(zhí)拗的堅定。